前阵子打叠精神想写一写定庵,诗词固已看得很全,但既要提笔,文论旁骛总也要花点心思理顺。我落字本慢,而行文之际顽童捉笔,自然更是事倍功半。翻检龚氏掌故轶事之余,却意外地又被其母段驯分了心思。
我今亦初为人母,隔世掩卷,就仿佛能有些资格与这个史上没有留下太多痕迹的女子过过情肠。细细看去,虽然可用的讯息不多,却别有些触动和投契。从那些流传下来的只鳞片羽中,我突然觉得这个母亲闪现出的许多特质意外地十分贴合我对未来的期许。于是左右无事,我便便决意索性偏个题目来说说段驯,而姑且把龚自珍先放一放了。
段驯的父亲名叫段玉裁,是金坛一代名儒。老人生于雍正年间,耕读传家,师从戴震,在音韵学和训诂学上都有极高的建树,其《说文解字注》更被称为“盖千七百年无此作也”。段玉裁有二子一女,长子段骧,为国子监生,次子段习(左马右习),字两千(疑为雨千之版误),为县庠生,女儿便是段驯。
段驯号淑斋,幼承家学,工篆,能诗文,有《绿华吟榭诗草》,可惜仅供家藏,并未刊发传世,至今留下的几册被辗转捐藏在了一些很偏僻的图书馆里,我能找到的也只是里面的只言片语,不能瞧见全貌。
就中有几首五律,如《晚行》:“几点雁横秋,新寒倦客游。碧峰云外隐,纤月水中流。衰草连荒道,残碑卧古丘。停车凝望处,枫叶绕层楼。”能兼写动静,转致画境;又有《晓起渡钱塘》:“晓出钱塘口,江天月尚浮。晴初山色淡,风定早潮收。离雁随人远,樯乌解客愁。富春名胜地,欣得一帆游。”下笔不见后朝惯有的轻亵态度,虽未必惊艳,却自有唐人风致。
如今我对她的一点残破的猜想和投契就多从诗中而来——她的,和龚自珍的。
龚自珍是段驯的第一个孩子,在杭州西湖畔的马坡巷生下他时,段驯已是二十五岁,在那个年月也算是高龄产妇了。
龚自珍胎里不足,自幼体弱多病,故而段驯对他“慈爱甚挚”。
小朋友总会有一些来自奇思妙想的恐惧,比如我小时候害怕孔雀羽毛,因为觉得那些伪眼似乎总在盯着人看——而龚自珍小时候害怕的是卖糖人吹的饧箫声,每每听到,都要发起怔来。
遇到这般情况,或者大多父母都会勉励孩子勇敢面对——“男孩子要勇敢”这句话恍然已在嘴边。换了谭嗣同的妈妈,说不定还要故意把儿子带到闹市去听几天箫,让他在彻底的惶遽中不破不立。而段驯却从未如此。
她番番听到饧箫声便主动来到儿子身边,温柔地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抚摩他的头顶以安其心——而每当此时,小龚自珍也便可以很顺杆爬地扭股糖一般无虑地腻在母亲怀里撒起娇来。
痴人有痴癖,及至长大,龚自珍尚有黄昏时分不能听箫的病根儿。三十岁上,独在异乡的他再次病倒,向夜听见箫声想起了童年和母亲,便含着委屈和眷恋写了一篇于他十分难得的、平白如话的诗《冬日小病寄家书作》记录这段因循。
“黄日半窗暖,人声四面希。饧箫咽穷巷,沉沉止复吹。小时闻此声,心神辄为痴。慈母知我病,手以棉覆之。夜梦犹呻寒,投于母中怀。行年迨壮盛,此病恒相随。饮我慈母恩,虽壮同儿时。今年远离别,独坐天之涯。神理日不足,襌悦讵可期。沉沉复悄悄,拥衾思投谁。(子每闻斜日中箫声则病莫喻其故附记于此)”
男人常常被教育要有勇气与担当,是以他们总是耻于在至亲面前显露柔弱的败相。然而世事难料,恐惧和挫败常常并不会因为他们的沉默而磨灭,而当最后一根稻草落下时,固然其情绪会被努力以定向爆破的算法制住,其身体和神志的瞬间承压也往往可想而知——或许这也是男人平均寿命较短的原因之一。
我以为年逾而立尚肯絮絮向母亲“示弱”的儿子并不多见,龚自珍却似从来不吝表达依恋和爱——无论对母亲,还是对妻子情人(虽然后来他的不吝却几乎闯了大祸)。
这恐怕与他童年时得到过足够的母爱滋养不无关系——这样的“示弱”,也是我希望我的孩子将来能做到的。
及至四岁上,段驯便亲自为儿子开蒙,开始教以诗文,“课以吴梅村诗、方百川文、宋左彞《学古集》。”
龚自珍自己在《三别好诗序》中有这样的描述:“余于近贤文章,有三别好焉,虽明知非文章之极,而自髫年好之,至于冠益好之。……以三者皆于慈母帐外灯前诵之。吴诗出口授,故尤缠绵于心;吾方壮而独游,每一吟此,宛然幼小依膝下时。”更有题吴梅村诗曰:“莫从文体论高卑,生就灯前儿女诗。一种春声忘不得,长安放学夜归时。”
短短的文字隔世看来依旧令人心肠蓦地为之一柔。
童蒙时的输入往往对人的一生都有影响,这影响未必要通过三观固化,有时便只落在如此一个“忘不得”的牵系里——那些灯下的娓娓文字和语声,总会在许多年的磨折辛苦之后,能许人在长期的短视里松一松眼眦,温柔地想想自己的来处。
而更需多说一句的是,段驯所选的开蒙人物也清新不俗。
吴梅村的诗虽然纵向来看说不上一流,却也是在晓畅宛转之外,尚有余力行学御典的。
为其音韵流丽,不滞涩古奥,乃能在童蒙时期不立文本,全以口授;又为其能运典用事,不似杨万里之流纯清浅白描,故而可以在诵读之外加以兴发延伸,讲一讲古今人事。同时吴梅村以诗存史,以《临江参军》、《雁门尚书行》、《松山哀》、《圆圆曲》等等为媒介,跟孩子说说本朝历史和当代格局,也是很好的切入点——龚自珍后来对时局政事的关切,与此未必无关。
有了关注点,则可进一步引导该如何思想发议。这便引入了段驯选出的第二个人,方百川。
百川名方舟,可能今人已并不熟悉。他是桐城派名家方苞的哥哥,二人均以时文成名,并称二方。由于当时以时文举甲乙科,方舟乃“以诸生之文横被六合”,其用以教学的时文也被门生和朋友合力整理成了一部《自知集》刊发,一时各地学子争相传颂。然而,他喜经世之学,是希图有用于世,而并非去做一名押政治题的培训老师。方苞说“一时名辈皆愿从兄游,而兄遇之落落然”,对于那本《自知集》,他的态度也是“弗快也”,从此自作时文均不示人,连弟弟也不例外。及至去世前数日,方百川将自己平生所写文章全部焚毁,“ 辛巳冬十月,先兄疾困 。 苞偶以事出,入户,见炉灰满盈,退问侍侧者,则锦箧中文也 ” ,后来方苞遍索于生徒友朋间,仅得时文二十余篇刻集刊布;而于诗歌古文竟无存者。去来如此干净随性,也是孤特简净得很。
方苞说哥哥的文章能与唐宋大家相较,而韩菼也说他“虽退之无以尚也 ”。至今虽然文章不传,但我们也可以想见其深度和力量。在山林不改气骨,而尤能发朝堂之议,该是段驯选择方百川的理由——一方面可教导孩子如何叙议,一方面寄托了对他仕途的期冀,一方面也能通过讲述方氏的为人,给孩子在热望之外留一条心灵的退路。
由此而始,便可引入第三个人宋大樽了。
宋是个真正的读书人,短暂当了一段国子监助教后,因母亲病重返回故乡,终未返仕。他好“读书、聚书、著书”,所藏精本固多,却绝不藏私,任人借阅。其诗学青莲而追汉魏,颇有逸气,更好饮酒,善治古琴,飘然世外,是所谓健者能隐。
他的《学古集》,是段驯在书卷之外为儿子留的一角湖山。
那个时代的妇人解文能诗的不在少数,但能妥善地自择视角课儿者并不多见。而显然,她的蒙学很有效果,也并不刻板教条——比起在学堂,小龚自珍更加享受的是放学后依从母亲读书的时光。
他在《宥情》里给出了一段无虑的造境,虽用意是阐明情之为物与生命同在,但在那短短一段铺叙仍能看得出他对母亲教习的珍视。
“予童时逃塾就母时,一灯荧然,一砚、一几时,依一妪抱一猫时,一切境未起时,一切哀乐未中时,一切语言未造时……”
猛忆儿时心力异,一灯红接昏茫前。母子共读得以如此诗意温馨,较与近日通传那些陪孩子写作业急到要做心脏支架的妈妈视之,就更觉珍贵了。
从龚自珍后来的诗风和口味来看,二人的诗学观虽有高下之别,却并无太大相左。而段驯对他早期的教育,除了母子师生之份,尚多了一分酒朋诗侣样的尊重。
段驯有一首《中秋夜德州舟次季思叔弟珍儿同作》作于龚自珍十岁光景,可见她对童稚之年的儿子作品也并无轻慢,还珍而重之地在题目中特特将这位小小的诗友一同列入。人生轴对称。这份童年时的尊重,或与龚自珍成年后犹能如故友般对母亲倾心坦陈不无关系。
不独对龚自珍,段驯对女儿龚自璋也是教抚兼重。为母女间难免亲密碍学,她特地请同样擅诗的归佩珊来作女儿的闺塾师。
才女之间常常难免有较量的意欲,但段驯却在哥哥段骧笑问她“不母之师,而外求师乎?”时认真地解释:“夫人才媛也。”
平心而论,从几人遗作看来,归佩珊的诗并不一定好于段驯,但其为人天然雅逸,亲切耐心,又颇有做女塾师的经验,倒实在是教女良选——事实也证明,后来归佩珊和段驯、龚自璋,甚至龚自珍、段骧等人都往来很是密切,常有诗词唱和。
《名媛诗话》说“佩珊与太恭人(即段驯)诗词唱和,相得甚欢”;对龚自璋也是情同姐妹,自璋出嫁后她曾绘《折柳图》寄赠,并写诗问候:“蘋藻辛勤儿女累,可能不减旧风神”;而与龚自珍更有“删除荩箧闲诗料,湔洗春衫旧泪痕”句,劝慰他莫太过缠绵情事,龚自珍也有那首著名的“蘼芜径老春无缝,薏苡谗成泪有痕。多谢诗仙频问讯,中年消息畏重论”答她。又有为她题集《百字令》,赞她“一代词清,十年心折,闺阁无前古。兰霏玉映,风神消我尘土。”
母亲的闺友能亦与子女结交莫逆,也可足见段驯识人眼光。
而自然,归佩珊不在时,一家人也时常互相唱和饮酒为乐。龚自璋有诗说:“诗句勉依慈母和,酒颜拼似阿兄醺。”即席之作,句子很糟糕,但就中气氛却实在融洽得令人羡慕。
后来,段驯为龚自珍聘自己侄女段美贞为妇。
龚自珍与段美贞自小相识,情投意契,但好景不长,一年后,龚自珍入京参加乡试,留在徽州的妻子却因庸医误诊,遽然病逝了。龚自珍的伤心自不消说,作为婆婆兼姑姑的段驯也大为悲恸,为媳妇哭作悼诗二首:
落叶悲秋籁,伤怀不自持。髫龄劳梦想,嫁日颇融怡。断魂归无影,招魂谩有诗。蘋蘩谁寄托,空叹鬓成丝。
为望成名早,沉疴讳不宣。结缡才几月,诀别已经年。枉使归装促,仍教别恨悬。何当奠樽酒,和泪洒重泉。
诗不算段驯作品中一流的,但情感深挚不作套话,且完全是站在儿子的立场上述悲,细腻地去体会了他中道失伴的心情,这是为母难得之处。
“髫龄劳梦想”句能看得出,她对儿子和媳妇青梅竹马的感情素来看在眼中,也努力去帮他促成。从“枉使归装促”也能想见,她不顾儿媳“讳不宣”的意图,还是在她病重后急告去应试的儿子速回——虽然终于没能赶上。
作为妈妈,对成年的儿子能做到感同身受的倾听已属难能,而段驯能以代述者身份为孩子将情事厘清,这是更深一层的懂得。
两年后,龚自珍续娶安庆知府女儿何吉云。段驯也为何氏作《赋新妇何三十韵》,历历回顾了自己做媳妇时的种种事体,也并不避忌提到前妇之死,和对何氏的期望。
从诗中看,开篇“今夜团圞坐,挑灯话旧缘”——应是一家人团座时口占留下的即兴笔墨,辞色温柔,笔法匀闲,是所谓“追远迢迢慕,含毫絮絮宣”的主母态度,而其执手殷殷之意也跃然可见。
有这样一个通达明理的妈妈,儿子委实可以省却许多劳心事——虽然后来的龚自珍情事波折多舛,但段驯作为母亲在她力所能及的时代,在婚恋一道,实也无愧于他。
更后来的龚自珍努力科考,但屡屡受挫。某次赴试,他有“我有箫心吹不得,落花风里别江南”句,段驯见到也和了四首,就中有“都门风景旧曾谙,珍重眠餐嘱再三。盼汝鹏程云路阔,不须惆怅别江南”,颇见不舍和期盼。
但这期盼并没有最终化为压力。龚自珍屡屡落第,她便也只是频频宽慰。
嘉庆二十五年,二十九岁的龚自珍第二次参加会试落第,捐了个内阁中书职,也并未干得太久。同年秋天,他辞职备战次年会试,然而谁知到了道光元年,因其叔父任主考官要避嫌又不能参加。文章先头说到的病中听箫寄母家书即是当时滞留京中潦倒所作。
斯时距离段驯生命的尽头还有两年,她在家乡病中听闻儿子再次失意,又特寄《珍儿不与会试,试以慰之》安慰他:
桃李添栽屋不寒,却教小阮意全阑。待将春梦从婆说,始觉秋风作客难。黄榜未悬先落第,青云无路又辞官。长安岁岁花相似,会见天街汝遍看。
小阮者,阮籍侄阮咸也,曾为山涛推举为官,而晋武帝认为他好酒虚浮而弃用。此人倜傥放达,善于音律,段驯引他作比,也可谓是儿子知己。而春梦秋风,自是龚自珍儿时与今日的听箫故事了,隐有心疼儿子孤身在外辛苦,命他早归之意。
她知道龚自珍是愿意图治谋居的,于是也并不劝他返隐——虽然这个立意对于作诗来说总更容易些。
她只说加油。妈妈相信你是终能一日看尽长安花的。
段驯没能看到这一天。道光三年,她溘然长逝,时年五十六岁。居忧三年间,龚自珍不再作词。
纵观她至今未传的一生,不免有些隔世艳羡之感。从其学识,可见她少年时依从父亲治学之专致,从其性情,可知其结缡后与夫君相从之和谐,从其唱和,可知其平素与朋辈交游之融洽,而从其子女,可知其为母教习之精当;贵重温柔,腹有诗书而不自矜,这是我认为茫茫尘世中,才女应有的、最好的样子。
许多年后,传说龚自珍与荣亲王府贝勒侧福晋顾太清有了一段隐秘的情事,时称丁香花公案。龚自珍词作中恍怳迷离,难见实凿,但“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的境地仍令人浮想联翩。
最终,流言蜚语不绝,龚自珍被迫轻车辞京,终老不曾归来,而顾太清也被逐出王府,带着一双儿女在西城养马营租了几间破屋子营生,收场惨淡。
顾太清能词,时称“男有成容若,女中太清春”;情性高洁,以“任尔乱言成一笑”而不肯屈就于低俗的雅集,温柔坚韧,独立抚养儿女,且终多成大器。
隔世看去,倒仿佛颇有段驯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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