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他那年,我只有十七岁。
他是当年名震一时的儒将,剑眉星目,俊朗不凡。在青云阁的普珍园,他高大的身影,就那样闯入了我的视线中,仿佛是一阵风,虚无缥缈,那样不真实,却又让我忍不住轻嗅。
然后,他转身走向我,在我面前站定,低下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在他的注视下,我的心“突突”跳个不停,两颊早已飞上两片红霞。面对他,我竟然也能把头低到尘埃里去。过去的十几年,我虽命途多舛,却也孤傲不可一世,何时这样卑微过?我轻启朱唇,轻声答道:“小女子姓朱,名筱凤,世人都叫我‘小凤仙’。”
“小凤仙,小凤仙……”他轻声呢喃,眉眼含笑,在我心头开出了一朵花。
接下来的日子,他便常来普珍园小酌。我们谈古论今,吟诗作对,却从不谈及国事。我亦知道他的处境,也便不多言。我想,那时的我们,大概是后人口中所说的“无关风月,只为真心”了。
那段日子算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时候了吧。母亲早逝,我从小便遭受继母虐待。家道没落,我随家中奶妈逃往上海。在途中被押给师父学艺,从此便跟从师父卖唱为生。见惯了纨绔子弟的奢华淫靡,而将军,却是那样与众不同、儒雅有教养的男子。从那时起,我便得知他的名字叫——“蔡锷”。
我们虽时常在一起独处,他却从不近我的身分毫,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我也不敢奢望什么,像我这种身份的人,也不该强求什么,就算只能默默地陪在他身边,便已知足。我亦清楚,他的夫人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即便是当着夫人的面,他也能淡然地介绍:“这便是,我常向你提及的小凤仙。”望着他身边夫人笑靥如花,娇好的容颜,我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楚。
直到那日,烛火摇曳中他握紧我的手,轻声吟道:“不信美人终薄命;由来侠女出风尘。其地之凤毛麟角;其人如仙露名珠。”我想,他对我,也是有那么一丝情谊的吧。我所求不多,只要他心里有一点儿位置是留给我的,我心安矣。我紧紧地拥住他,那个让我夜不能寐的男人,用尽毕生所有的力气。我含着泪问他:“蔡锷,你究竟,有没有一刻,也曾对我动心过?”
他不答话,只是紧紧地拥着我,轻抚我的后背。他的手温柔地在我身上游移,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吻,炽热而温柔。唇舌交缠中,我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灼热。果然,他褪去了我的衣衫,将我抱至内室,放于榻上。他俯身压向我,将我一头青丝散开,他忘情地吻着我的眉眼,我与他快乐地飞翔,一起登上云端。
次日晌午,慵懒的阳光洒向室内,我睁开惺忪的睡眼,身边人早已离去。试着活动了下疲惫不堪的身子,我起身下榻,见圆桌上留有一封信,上书:“阿凤,原谅我的不告而别,只是接下来的行动危险重重,我不想拉你涉险。若有来生,定当不负红颜。——蔡锷,亲笔”。
他唤我“阿凤”,那个我儿时的乳名,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了。蔡锷,原来我在你心中,也竟是这般重要。蔡锷,等我!就算前路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陪你闯一闯,你早已是我今生今世认定之人。放下手中的信笺,我冲了出去,我心中只有一个地方,那便是文君阁。
蔡锷果然在那,时日已接近傍晚。他在充满凉意的院子里摆了一张圆桌,那晚斜月银钩,在四合院的天井里洒下碎如残雪的月光。我与他把酒言欢,好不痛快。我心里亦知分别将近,心中有万般不舍,却也不好表现出来,只有将万千愁绪寄予这杯酒之中。蔡锷将他的所有计划都告诉了我,想必这么久的相处,他早已看出我不是寻常女子,我虽出自风尘却也有男儿的豪情。
“眼看着不久便是盈千累万的人颂王莽功德,上劝进表,袁世凯便安然登其大宝,叫世界看着中国人是什么东西呢!国内怀着义愤的人,虽然很多,但没有凭借,或者地位不宜,也难发手。我们明知力量有限,未必抗得过他,但为四万万人争人格起见,非拼着命去干这一回不可。”月光下,蔡锷的目光坚定,眼神里好像闪烁着一股耀眼的光。我便知道,他心意已决。
我心里清楚,这一别,将是永诀。但我不后悔,我深爱的男子,是为四万万人争人格的大英雄。就算倾尽所有,我也要帮他达成心愿。
出逃之日定在三日之后,蔡锷来到云吉班,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眩晕的脂粉的香气。灯光迷离,红男绿女紧紧相拥亲吻。我化了浓艳的妆,穿上我最喜欢的大红旗袍,妩媚的偎依在蔡锷的怀中。蔡锷目光迷离地望着我,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我分不清他是真的动情,还是为了掩人耳目。我们看起来像一对默契的情侣,就连袁大头的军队,也对我们放松了警惕。
进入文君阁之后,我示意蔡锷脱掉外衣,我也脱下披肩。我故意打开窗子,将他的外衣挂于窗口的衣架,让外人想象室内定是一片旖旎。然后,我带蔡锷从地下室逃出,直奔火车站。
天色昏暗,曙光未开,整个北京城还在沉睡中。我与蔡锷在候车室紧紧相拥,最后一次抚摸心爱人的脸,以及他好看的眉眼。他细细地吻去我眼角的泪水,坚定地说:“阿凤,等袁世凯下台后,我定前来与你相会。阿凤,等我!”这段时间以来,终日难以排解的思虑与忧心,在这一刻忽然解开。这段日子,如烟花般绚烂,刹那间浮华尽逝。我的心却是异常地平静,我告诉自己,不能成为他的拖累,要让他心无牵挂地走。直至他踏上火车,我都在尽力拉扯着嘴角,保持着微笑。
蔡锷走后,只剩我一人在普珍园独饮。我穿上那件花影重叠的戏服,唱一曲《游园惊梦》,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后来,听闻袁世凯做了一百天皇帝之后,就被迫下台。可我,还是没有等到蔡锷的消息,那个扳倒袁世凯就来接我团聚的誓言,他真的忘了吗?还是身边有两位貌美如花的夫人相伴,他早已不记得还有我这个人的存在?
云吉班的妈妈对我说:“蔡锷当初对你好,也不过是拿你当幌子罢了。如今你对他没有了利用价值,他大可忘掉你。你就老老实实当你的戏子花魁好了,一辈子不愁吃喝。”我埋下头大哭,不去理会任何人。蔡锷,告诉我你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蔡锷,你快告诉他们。我在心里呼喊着。
几个月之后,云吉班的小文子给我一封书信,说是蔡锷托人带给我的。我心中万分欢喜。蔡锷,你终是记起我了对不对?
没想到打开信之后,却是这样的结局。这封信竟是蔡锷的绝笔,信中他告诉我他已患重病,将不久于人世,之所以没来看我是怕我为他担心。“阿凤,答应我,照顾好自己。忘了我,找个好人家嫁了,这样,我在天上也就安心了。”那一刻,我的心魂早已消散。我失魂地拉住小文子的胳膊,失声痛哭:“快带我去见将军,我要见将军!”
小文子被我的举动吓得怔住了,磕磕巴巴地说:“姐姐,已经晚了,蔡锷将军早在几日前就西去了。”得知这个噩耗的我哭得歇斯底里。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让我知道。一阵头痛欲裂中我昏了过去,恍惚中我看到了蔡锷英俊的侧脸。“阿凤,不哭。找个好人嫁了,我才能安心地走。”
不幸周郎竟短命,
早知李靖是英雄。
我与蔡锷,大概是有缘无分。那段日子的厮守,就像一场梦,梦醒了也就缘尽了。四周已是空寂无人,我独自在一个传奇而迷幻的城市里徘徊,周遭只剩下八大胡同里细碎的流光,巷子深处有槐花的香气在暗暗浮动,让我一度觉得自己置身于时光之外。
几年后,我隐姓埋名,改名为“张洗非”,嫁与一位名叫李振海的军官,只因为,他的眉眼有几分像蔡锷。蔡锷,请允许我用这样的方式来怀念你。
蔡锷,若有来生,请让我陪在你身边。就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要我先走,我怕我找不到寻你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