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的声音渐渐消逝了,在日落弥留之际。
沙滩上也没有人行走的声音。
太静了。
她注视着这片如蓝黑色墨水一般的大海——它们在夜幕下也变得清凉起来,像一涌凉茶在岸边冲刷着,带走日光死亡时的炽热和汹涌,万物归于宁静了。她的手脚被风吹得很凉,取了一件加绒的大衣来披在身上,踏着细沙在岸上拾柴。
她记得《天唱》里有词写道:“最后的死去和最初的诞生一样,都是温馨时光;最后的晚霞和最初的晨曦一样,都是太阳辉煌。”西藏人总爱把晨曦和晚霞写进生死里的,这是死者最后追求信仰的轮回,也是生者探寻人生的伊始。他们是虔诚而干净的灵魂,她拣拾干柴的时候,总有一种在拣拾西藏人枯骨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好像是一个魂灵的仪式。
她不知道自己在追寻着什么。也许此刻是干柴,那么烧完柴的下一刻呢?当这些柴化为灰烬之后,这已经不再是她所追寻的东西了;或许还会是别的—— 一本意味深长的书,一件精致的裙子,或者是一个称心如意的人。但她又想,书会读完,裙子会变旧,洞察了人性之后也会失去新鲜感。这个问题困扰她很久很久了。她辞了工作,在海边租了一间小木屋,整天坐在海边发呆,还是没有想出答案。
她越来越虚无了。她越来越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晚霞的余晖也淡去了,只剩下海边小屋一点点浅浅淡淡的灯影。有几只飞蛾贴在灯壁上,屋里的水壶沸在炉前,发出呜呜的哭声,壶口冒着忧郁的蒸汽。她把拾来的柴堆成三角形,擦亮一根火柴,看着它们变成高高的一株火海。这时候伸手是极为温暖的,由手心散发出的温热通过无数根敏感神经传入中枢,她的手脚不再是冰凉凉的。可能是死去的西藏人给予她特别的温柔。
枯柴还是枯骨,她分不太清了。
有个声音问她:“你在想些什么?”
她不回答,也不去追寻那声音的源头,只是苦笑着。
“或者说,你觉得寻找没有意义,奔跑也没有意义啊。”
“也许吧,我不明白——只是不明白。”她答道,眼皮沉沉的。
“我也不明白。但我觉得你是对的。人生本来就没有意义。人活一世,还是要以不同的方式将自己归还啊。我们本是欠了自然的人情,不仅要归还身体,还要归还荣誉和勋章、衣物和财产作为抵押和贷款。你是个清醒的人,才会变卖了家产吧。”那个声音绵长着。她闭上了眼,觉得好像自己正飘在云里,离陆地很远,离星星很近。
“我清醒着,又还醉着。我知道它们无意义,所以舍弃了它们。但我发现,无论怎样,我还是被喜怒哀乐困扰着,它们总是如魔鬼一般亦步亦趋……”她说。
“那你就不是虚无的,你还活着。”
“你是谁?”她睁不开眼,却感觉到自己走在滔滔的云里。她试图用手拨开那些云,却发现它们如洒了金粉一般摇晃着;她挥了挥手臂,整个空间都为之颤动,她周身布满了尘埃,近看周遭的尘埃微粒,是个个星球。
她走在苍老而精致的宇宙里,什么东西涌到胸腔里,让她感觉到了狂喜。
“那你就不是虚无的,你还活着。”那个声音喃喃重复着。
一朵巨大的星云挡住了视线。她飞入其中,看着星球旋转变换,它们仍然耀灿,但因为覆盖了烟雾而显得格外温柔,它们簇拥着她……
醒来的时候是午夜时分,篝火已然熄灭了,化为一堆灰黑色丑陋的灰烬。
是西藏人的枯骨。 她冥冥中觉得,这些纯洁完整的魂灵就是宇宙星云的化身。
她迷迷糊糊起身,只听见砰砰两声——然而茶水已经烧干了。
冷峻的夜幕下突然有几道星迹闪过,在幕布上划了几道漫不经心的裂口。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一把利刃,负责撕裂这道缺口,战胜永夜和虚无的狂妄。
她没有许愿,她知道她还活着,还有很多的愿望要实现。
越是虚无,越要抵抗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