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十年,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

2020年,21世纪的第三个十年的开端,也是我走出大学象牙塔、进入社会之后的第二个十年的开始。四月初,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离开居住了七年之久的深圳一段时间,背上行囊,重新上路。希望在路上,有机会能想一想:下一个十年,我该如何度过?在出发之前,我觉得有必要对自己过去的十年做一个复盘和梳理,理清楚个人的成长经历,理清楚周遭世界都在发生些什么,也理清楚个人和这个时代到底有什么关系?于是,开始动笔写这篇文章。



丨出发,去寻找

2007年,我高中毕业,考上大学,进入江西中医学院(现在叫江西中医药大学)就读中医临床国际交流专业。这个专业的名称很特别,首先,它是中医临床,也就是说,将来是要直接去医院治病救人的;同时,后缀又有国际交流,也就是说,希望你学成之后,用中医给老外治病。后来了解到,医学院的临床专业原则上只招理科生,因为理科生有比较好的生物和化学的基础,但在中医专业上加上“国际交流”,就可以招文科生了,熟读中医典籍,还可以弘扬中国传统文化。

从2007年到2010年,那三年的大学生活,我过得并不开心,也不合群。孤独、深沉、沉默寡言,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那三年,写作、读书、看电影,占据了我生活中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在同学们的眼中,我总是一个人低着头走路,与学校的文化氛围如此格格不入,像一个走错了战场的逃兵。

其他同学都在和老师探讨疾病,从中医理论到解剖学,到西医病理,再到中药与方剂;他们隔三差五地聚在一起,津津乐道,探讨治疗一个病人可以给自己带来多少收入;探讨坐诊时,如果不收病人家属的红包,买不买得起房……而我,坐在宿舍角落,对着电脑屏幕在追问:“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从解剖标本室到食堂,端着饭盒吃咖喱鸡的时候,我会问:“精神与肉体,到底是什么关系。”

2010年春夏之交,我终于决定退学,准备和家人沟通的那晚,我彻夜未眠,躁动不安,内心既恐惧又狂喜,似乎有一个新的未来在等着我去拥抱,但又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凶险?那晚,我像嗜血的鲨鱼,嗅到了自由的味道,第一次到体验什么叫颅内高潮。

从大学出来,那年夏天,我去了海南,在高中同学钟惟海的接待下,我吃了人生第一份清补凉。海南大学的门口,伫立着苏东坡的雕像。当年,被贬至此的他,在这片荒地上兴办教育,撒播文明的火种。


夏秋之际,我从海南来到青岛,一边在快递公司的货物中转站打工,一边挤时间出来写作。一边喝扎啤,一边耍无赖。《寻找素颜》的部分篇章,便诞生在乌烟瘴气的集体宿舍,烟味、汗味伴着脚臭味,在房间里弥漫,令人作呕。我的同事,那些背井离乡的人,每天为了2000块月薪不到的工资,颠倒黑白,汗流浃背。

冬天,我继续北上,在一个清晨来到北京,依旧是一边打工,一边写作。工资更少了,但创作和读书的时间更充裕了。

2011年初,一个大雪纷飞的早上,我拿着一摞厚厚的《寻找素颜》书稿去找出版社,出版社的编辑热情地接待了我。是年春,我离开北京,去了丽江。在丽江,我收到了出版社拒绝出版的回复,那天,我终于崩溃痛哭。

如杜鹃泣血般,《寻找素颜》是我的心血结晶,我把我的亲身经历、所见所闻,以及对自身、对社会、对时代的思考和追求,都倾注在里头了。创作完成后,我常常苦恼,因为知道自己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再难写出超越它的作品。


那几年,四处寻找出版机会,成了我执着追求的唯一重要的事情。一次又一次满怀希望,一次又一次沉入谷底,最绝望的时候,我甚至想过自杀,连遗书都写好了。

几年后,终于找到台湾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前提是我需要自己承担一部分费用。情急之下,我把自己包装成一个追逐梦想的文艺青年,在网上发起众筹,终于凑够了钱。最终,500本《寻找素颜》漂洋过海,登上大陆,剩余的书,留在了宝岛。五年过去了,我仍没有收到一分钱稿费,但这个“孩子”好歹出生了。

我清醒地知道,很多朋友参与这次众筹,并不是真的对这本书的内容感兴趣,而是想支持一个年轻人的梦想。在大多数人的认知和偏见里,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嘴上的毛都还没长齐,能写出什么作品来?但我仍不死心,一本一本地把书送到支持者手中,期待他们有一天,能翻开书,读一读里面的内容。在我心里,肯花时间走进它,比愿意出钱支持我的梦想,更接近这件事的本质。

其中一本《寻找素颜》,走进了一个企业家的书房,在那里安静躺了一年多的时间。某一天,他太太在翻这本书时,随意扔在了床头,被他看见了,出于好奇,也翻开读……半个月后,在一家椰子鸡餐厅,他请我吃饭,我们两人讨论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交流的时候,我看得出他很动情,不停地追问故事中的人物是否有现实原型,我耐心地一一解答,直到餐厅快要打烊。

这个企业家名叫陈海明,那天以后,我们成了很交心的朋友。

可能在大学时,一向独来独往的我,就已经习惯了孤独,因此对朋友的要求很高。出入于标本室,看到被切成一块一块的肉体,被泡在福尔马林里,使我很早就感知到生命的宝贵,人的时间和精力有限,而维系朋友关系本身就是一件高耗能的事,所以轻易不敢交朋友。

《寻找素颜》出版后,那些从头到尾把书读完,并主动和我分享读书心得的人,我在心里,自动将其划入最重要的朋友之列(第一顺位)——无论贫富贵贱。

什么是缘分?在我的偏执里,你有机会得到这本书,你有耐心把它读完,就叫缘分。

《寻找素颜》讲什么?它的主题词是“寻找”。因何要寻找?他们在寻找什么?他们在寻找的过程中都经历了什么?与“寻找”相对应的是“放逐”与“回归”。

从文学层面看,寻找本身就是一种放逐,摈弃旧有的、主流的、腐朽的,寻找当下的、鲜活的、涌动的;寻找,必然要经历一段放逐的过程,从痛苦的丛林中穿越,才看得见阳光。同时,寻找又是一种回归,从意义的迷失中,重新感知存在和秩序。

从社会学层面看,与“寻找”相对应的是后现代的虚无主义。恰恰是因为缺失了意义,普遍陷入彷徨和虚无,才需要出发去寻找。文化转型中的中国,新旧交替,思潮涌动,应接无暇之余,也是虚无主义滥觞之时。重估价值,找回“上帝”,重建秩序,成了我们这一代人推脱不掉的命题。


现在,距离这本书的完成,已经十年过去了,小说中所涉及的诸命题,有些已经退为时代的背景,有些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有些才刚刚开启……

在这十年间,从《寻找素颜》开始,我感受到了语言和文字所赋予的力量。而完成之后,与社会再次碰撞的时候,我却感受到语言和文字在生活中的苍白与无力。

文字不等于文学,语言也无法承载所有的表达,甚至于,文字和语言,有时反成了误解和冲突的源头。而此时,唯有沉默包容一切,文学式微,已成必然。

这十年间,我曾不止一次对语言和文字产生过深深的厌恶之情,我抛弃过它们(或者说,它们抛弃过我),又不得不再一次拾起它们。孤独、矛盾、厌弃、咒骂,然后,归于平静,然后,风吹草又动……


丨在路上,见天地

写完《寻找素颜》后,我并没有就此停下放逐和流浪的脚步。云南、宁夏、青海、四川、福建、上海、深圳、南京、拉萨、西安……读书和写作的场所,从乌烟瘴气的员工宿舍,搬到了人群纷扰的火车站和列车车厢。低下头,是南怀瑾、韩少功、高行健、尼采、加缪和马尔克斯;抬起头,是大包小包、拖家带口的农民工。

香格里拉的蓝月山谷,阿坝州上的草原牧民,泸沽湖上的水草,黄河边上的芦苇荡,悬崖边上的小木屋,戈壁滩上的太阳能,马路旁暴晒的枸杞……秦岭、祁连山、昆仑山、玉龙雪山……纳木错、格尔木、大昭寺、松赞寺……

在路上,有人看到风景,有人寻觅奇观,有人感受温情;而我,看到的是一张张相似的面孔:这广阔天地之间,永远不变的,就是那些为生活背井离乡的人。他们有时在列车上,有时在卡车上,有时在农田里,有时在工地上,有时在马路边,有时在枪口下,有时被风干,有时被埋进土里……

改革开放的四十年,是古老的中国文化革新的四十年,是鸦片战争以来现代化探索的一部分。这四十年,我们看到城市的兴起,无数高楼拔地而起,然后,省道、国道、高速路、铁路、高铁、动车,像一根根血管,从城市延伸出去,通向田野和乡村,纵横交错,嗜血如魔。在这个过程中,如候鸟般的农民工,借助这些“血管”,进入城市,在高楼林立间,卑微地栖息与迁徙。这背后的代价,便是无数家庭的妻离子散、老无所依(有些甚至已经家破人亡),以及乡村的衰落与凋敝。

农民工,成了复兴之路上的“黑匣子”,成了会客厅里自由行走的大象。

何谓“素颜”?不是公子哥段誉眼中的神仙姐姐,也不是郑钧歌里唱的那个灰姑娘,不是过度包装的城市盆景,也不是得陇望蜀的花蝴蝶……它是生命的本真状态。

何谓“本真”?就是让事情回到它本该有的样子。素面朝天、不卑不亢、曲直分明、活得精彩、死得其所。

放逐和流浪的那段时间,我有过饥寒交迫,也有过百无聊赖,但似乎从来没给自己留过退路。忍着咳嗽、裹着被子在零下十几度的拉萨写作的某个夜晚,依然能看到窗外皎洁的月光,以及楼下藏民烧木材的烟火味。

2012年夏天,和几个高中同学沿着318国道骑行川藏线的路上,是我对“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感受最真切的一段经历。带上海子的诗集,从成都出发,经过二郎山、折多山、东达山、业拉山、色季拉山、米拉山……雅江、金沙江、澜沧江、怒江、雅鲁藏布江……最终来到布达拉宫。

快到拉萨的前一天,在工布江达,“领导”琪琪跟我说:“你终于开始笑了,出发前,老看你眉头紧锁。”

那一刻,我意识到,寻找也是一种建构,我需要一砖一瓦地搭建起我的精神家园。

从拉萨沿青藏线搭车回家,途径格尔木,再从格尔木南下武汉,借着对岸的霓虹灯,在长江边听苏颜分享她的近况和日常,然后,坐车回家。

2012年10月底,我把海子的诗集留在家乡,带着杜拉斯的《情人》《乌碧眼》和《写作》乘大巴来到深圳,决定在我最陌生、最恐惧、最厌恶的地方,换一种活法。

当你见过大海、见过蓝天,当你曾一个人孤独地逆江而上,你便再也很难钻进拥挤的人群,再难在压抑的地铁空间里泰然自若。

千篇一律的导示牌,形形色色的墙,城市是一座由欲望建构起来的牢笼。规训、秩序、异化……现代化催生出的现代性,既牢固又易碎。这里没有素颜,没有“生命的本真状态”,喧闹的背后,是精神和理想的萎缩和坍塌。上班族有比农民工更幸福吗?创业者有比村口的老人更伟大吗?讲故事的会比拉皮条的更讨人喜欢吗?

这十年来,我从不质疑精神和理想对人的塑造作用,这也是我一直秉持赤子之心的信念基础。但为什么还是要留在一个自己并不十分喜欢的地方?可能就是为了锻炼出自己的一种能力:在精神和理想都缺位的情况下,我将如何活下来?


丨开一扇窗,去看海

“去看海”是一个公益教育项目,它的诞生,从个人层面,和我的童年有关。我在9岁时,第一次在叔叔的带领下,走出大山,来到城市,感受物质文明的丰盛。视野的开阔,奠定了我童年的自信,让我在同龄人之中产生了莫名的优越感。这种自信和优越感,驱动我去远方探索更广阔的的世界。

从社会学层面,“去看海”凝结了我对东西部发展平衡、城乡关系、大陆文明与海洋文明的文化差异,以及教育现状的反思和主张。

《寻找素颜》出版后,2014年春天,我离开深圳,去往四川大凉山支教,随身携带了半箱书过去,其中有《汪丁丁青年对话录》和《资中筠自选集》。

在远离现代都市的大凉山深处,我终于找到了心目中最美的素颜——一群乳臭未干的孩子。在那半年多的时间里,这群孩子教会了我许多。他们教会我怎么认识当地的花花草草,教会我怎么在太阳底下撒泼打滚,教会我怎么亲近土地……更重要的是,他们教会我怎么驱散心中的阴霾。

我还记得,有个叫“小苹果”的小女孩,放学后邀我去她家做客,她牵着我的手,走了两个多小时的路才到家。当她翻箱倒柜,把家里所有她认为的好吃的都拿出来跟我分享时,我感受到,那就是爱。

两年后,在去看海的游学现场,当我看到她出现在蛇口,在价值工厂的报告厅,落落大方地为观众们唱她们家乡的歌谣的时候,她再一次教育了我。

素颜很美,乡村很美,农耕文明的生活形态和文化形态,连接着过去,是人类共同的记忆,那里有从生存出发,却又超越生存之上的诗和远方。可惜,在现代化和全球化的进程中,再也不可能有世外桃源,再也不可能有人能置身“势”外了。

乡村与都市、传统与现代、边缘与主流、主体与他者之间如何对话与博弈,是文化转型中的中国三农急需学习和应对的。“去看海”便是在这样的社会学背景下诞生的,它既是窗口,也是桥梁。

从猿类到智人,从茹毛饮血到刀耕火种,再到工业化大生产,再到信息化和软科技时代……人类文明的发源和变迁过程中,始终伴随着一个主题:认知革命。

认知革命,关乎能力,关乎自由,也关乎每一个人的解放。进入现代社会之后,无论是个体还是群体,认知的升级与迭代,都在日渐加速。认知引领实践,已成主要趋势。教育,是驱动认知革命,建构独特而完整的知识体系,最温和、最有力的手段。

“去看海”发起之初,便是希望给信息闭塞的乡村孩子开一扇窗,让他们从传统的课室里走出来,到陌生的大山之外去,到海边,去看去接触去感受,一个和他们过往日常生活环境不一样的世界,以此开启他们的认知革命。这便是教育创新的倡导者顾远所提倡的:“学习在窗外,他人即老师,世界是教材。”

同时,“去看海”也是一座桥梁,联结城市与乡村,传统与现代,过往与未来,大陆与海洋……在这个过程中,也让更多现代都市人群,重新认识乡村和传统的价值,让更多人看到山海中国的差异性与多样性,这也成为建构同理心的基础。

经过了几年的探索和梳理,作为公益教育项目的“去看海”日渐从回应教育公平,向探索教育创新倾斜。而这一切探索的基础,则在于从人类命运共同体出发,回应21世纪的人类乃至地球生物圈和生态圈,共同需要应对的生存危机和挑战。

于是,我们从大陆和海洋的差异以及联结出发,融合了整体性思维、同理心建设、物种多样性、生态保护、清洁能源、公民责任、宇宙探索等教育理念、教育内容和元素,力图丰满有力。

至此,成为一名有中国精神的世界公民,如何必要,如何可能,已成为“去看海”的题中之义。这也是这五年多来,我作为这个项目的发起人和主要负责人,在项目的教育理念和价值观上,所做的探索、成长和迭代。

中国精神,从哪里找?在母腹中找,在乡村中找,在典籍中找,在华夏文明的记忆中找。为何要强调中国精神?因为那是立足于自我的文化主体,与世界民族之林中的他者对话和协同的前提。如此,方能在世界民族之林中,彰显华夏文明的唯一性和独特性。

何谓世界公民?世界公民,当有广阔的胸襟、世界的眼光、人类的情怀,以及完整的普世价值观,他能从细微处,体察人类共通的命运和危机,并积极应对。而这一切,都有赖于认知的升级和同理心的建构。

2020年及以后,“去看海”将如何发展?目前,这个项目的公益品牌和运营权已经委托给一家公益组织——好青年KIDO。同时,深圳市广电公益基金会仍将作为这个项目的资金监管方,保证它在项目运作过程中合理、合法、合规。

与此同时,常态化、产品化、品牌化、去张天福化、去中心化,是“去看海”自2019年就制定的中长期发展方向。常态化,意味着需要有一个稳定的团队和稳定的资金来源;产品化,意味着将流程固定,并逐渐形成一套可复制的模式;品牌化,则和公共传播、公益倡导和社会影响力直接相关;去中心化,则为未来的裂变发展留出窗口,逐步形成青色组织的组织形态。

这里重点说一下为什么要“去张天福化”?过去的几年,我作为这个项目的发起人和主要负责人,在教育理念、资源整合、价值传播、团队搭建、公共筹款、行程设计、志愿者培训、落地执行、财务管理、项目公式……各个环节,承担了远超出我能力的工作——尤其是在落地执行这一板块,是我能力有所欠缺的。

我长于思考,长于发现问题,长于制定战略,长于理念开发与建构,但我个人的短板也很明显。经过五年的探索,“去看海”在前端的教育理念开发已基本完成,而我不擅长的板块——项目管理和落地执行,也会有后继者承担。

只要沿着这些理念和价值观走下去,他们必将比我做得更出色。同时,年过三十的我,也到了该为身边的人负起责任的时候了,成家立业,关心粮食和蔬菜,已迫在眉睫。因此,综合所有因素考虑,在“去看海”这件事上,我觉得也到了,该我全身而退的时候了。我不能为老不尊,成为这个项目的障碍,更不能任性妄为,抱憾终生。

有人说,“去看海”是我继《寻找素颜》后生的第二个孩子,我真舍得撒手不管吗?其实这种说法是有问题的:首先,它不是我的孩子;其次,我没有撒手不管。

《寻找素颜》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它是我的孩子,因为那是我在无数个饥寒交迫的夜晚,一字一句敲出来的,我拥有它的独立版权,生杀由我。“去看海”虽然由我倡导,并每年都和其他数位热心教育的爱心人士一起发起,但在整个过程中,有诸多社会力量共同参与,才促成了它的落地与发展。因此,它是一个公共性事件,是一份公益资产,并不归我个人所有,这也是我最终决定将其品牌和运营权归属到一个公益性的社会组织,而反对将它私有化的很重要的原因:缘起于社会公益,复归于社会公益,如此才合情合理,不违初心。

我仍然关心教育,仍然深爱素颜——大山深处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因此,在未来,我仍愿意以发起人和志愿者的身份,参与“去看海”的部分工作,伴随其成长,但不再以主要负责人的身份承担它的筹备、管理和落地等方面的工作。

我内心仍希望“去看海”能一年一年办下去,办得更好,让更多的孩子打开一扇面朝大海的心灵之窗,让更多的家长和教育从业者,看到教育的更多可能性和必要性,也让更多人都能团结起来,更有力量地应对当下和未来的危机和挑战。


丨新移民,是否有新未来?

2012年至今,我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工作、居住在深圳,从陌生不适到渐渐融入,经过这些年,我似乎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深圳人。没有精神,挖掘精神;没有理想,创造理想;我,居然在这里活了下来。

从政治和经济层面而言,深圳是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的成果和骄傲。经过四十年的建设,这座极具现代性的城市,处处散发出自由资本主义的气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大社会、小政府、去中心化、契约精神……

广告牌上说“来了就是深圳人”,但要真正成为一个“深圳人”,却仍需要跨越好几道门槛:制度的、经济的、文化的……但从另一个维度,我们可以看到,作为现代移民城市的深圳,参与的是一场具有启蒙意义的文化革命和空间革命。

上世纪80年代初,西北风和东南风同时刮起,在山海深圳相聚、碰撞、电光石火,共同造就了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寻根文学和港台影视剧,朦胧诗和摇滚乐,文学沙龙和迪斯科,打工妹和小商贩,边防证和中英街……

从小渔村到国际化大都市,从碉楼到城中村,从三来一补的工厂区到福田金融CBD和南山软件基地,伴随着的,是从五湖四海赶来的一代又一代的淘金者和建设者的融入和出局。在这场人潮涌动的空间革命中,不同地域的地域文化被带到深圳,以纷乱的姿态,重叠在一起。你不一定能在深圳听到各地的方言,但华夏的各大菜系,都在深圳有落脚地。语言早已隐藏在记忆深处,但身体骗不了人,食道跟阴道联通在一起,流露出生命的本真。

某天,从大鹏回到龙华的大巴上,看到路边一个标语:“社会建设,是人的建设。”但,我们如何定义“人”呢?张天福是谁?他的存在,对什么人,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他的存在,又受到哪些因素的制约和影响?

深圳之于我,又意味着什么?是放逐流浪的其中一站,还是离开土地之后的新故乡?我乐意做一个新移民吗?我具备这样的资格吗?

立足于山海深圳,看中国近四十年的现代化、全球化和信息化,我们发现,一场新维度的空间革命正在展开。

如果说,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的近40年间,城市化开启了物理和地理维度的空间革命,使人口从乡村向城市迁徙,诞生了一批又一批的城市移民和农民工。那么,自千禧年以来的近20年,则在互联网世界产生了新的空间革命。千禧年以后出生的孩子,自出生起就浸泡在互联网环境中,天然地成了互联网原住民,占据着主体优势,嫌弃我们这群落后的老人。而千禧年以前的我们,则成了互联网世界的移民或民工,反应迟钝,负荷沉重,还体弱多病,甚至成为有待清理的“不良资产”。

信息革命加速空间革命,使得数字生存变得和物理生存同样重要。我们的生存空间,从电视屏幕,转向电脑屏幕,最后转向手机屏幕,不远的未来,我们还将和可穿戴设备融合在一起。屏幕后面,不同次元的文化空间,以纷乱的姿态,重叠在一起。

此刻,我在深圳;此刻,我无处不在。此刻,我只有一个我;此刻,我又有无数个我。

无论是从乡村涌向城市,还是从物理空间向数字空间迁徙,始终有一个命题在缠绕着每一个人:如何安放我们的自由意志和人文精神?

存在绝对的自由意志吗?如果有,它对我们的生存重要吗?人文精神的存在基础是什么?会不会有一天,它也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冷笑话?

在双重迁徙的浪潮中,重新审视“我们为什么而活”这样的问题时,我不禁会想:在不久的将来,如果我不想做一个冷血无情的赚钱机器,也不想最后只是以一堆代码的形式存在,可能吗?


丨拥抱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

这十年间,因退学带来的对过去的质疑和对未来的惶恐,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困扰着我。最初的那几年,我经常会梦到自己回到高中,备战高考,准备重新上一次大学。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工作有些年头了,最近这几年,这种梦,少了很多。

2019年,在“去看海”项目筹备期,在蛇口的精神宣言书店,港铁(深圳)的副总经理刘满娇,应邀为活动拍摄宣传采访视频。在拍摄现场,她一见到我,便惊呼:“天福,你现在终于敢跟我目光对视了。还记不记得,几年前,在龙华大浪,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我。”

是的,这十年间,至少前五年,我都是怯懦的,间歇性发作的社交恐惧症,让我在有些公共场合总表现得不自然,眼神游离,手心冒汗,情形严重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出来。

当我一次又一次与现实碰撞,终于克服了自卑和怯懦的时候,我又开始不满于自己的不够成熟稳重,老是冲动莽撞。“你都已经三十多岁了,怎么还是这个鬼样子?”

这十年,外界在我身上贴了很多标签:背包客、特立独行的文艺青年、青年作家、职业公益人、公益项目发起人、非著名编剧、影评人、斜杠青年、青年知识分子……

我并不急于撕下这些标签,因为这些都是我参与社会的方式和结果,但我觉得,我最底色的部分,依然是一个作家。所不同的是,这是一个真诚的、严肃的、勤于思考的、有探索精神的、有价值取向的作家。

千禧年之后,文学式微,已成必然。一方面,是因为在商业轰炸下,快节奏的生存趋势,使得我们的精神世界日渐扁平和肤浅,就连很多作家自己都很难再回到问题的源头去思索,更别指望读者会有耐心陪着你一起成长了;另一方面,是人们获取信息的方式发生了颠覆性的变革,文字阅读已渐渐成为一种低维、古典、乃至落后的交流形式。

同时,随着社会和文化形态的变迁,我们的问题,从“这个世界会好吗?”变成了“明天醒来,我们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就在不远的将来,问题会变成“明天,我将以何种方式醒来?”。

在这样一个世界,选择当一个作家,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不合时宜、特立独行,还是意味着我已被时代狠狠地甩了出去?

如果不再抱着“青年作家”这棵大树,那张天福,还可以是什么?

今年二月底,因疫情被困家乡的我,某一天和姑爷相约爬山。傍晚时分,行至半山腰,就着夕阳,在斜坡上向下俯瞰,眼前的村庄,依旧宁静祥和,却已不是我童年记忆中的模样。

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几个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会脱了鞋,淌着水,踩着鹅卵石,渡过村口的那条河,沿着小溪和樟树林一直走,到对岸去看采茶戏。戏台搭建在一个空旷的田野间,不远处是小溪和竹林。雨夜,竹子上的水滴落到肩上,凉飕飕的。现在,远远望去,那些大樟树还在,小溪似乎已经干枯了,戏台也找不见了。

眼前,仍是儿时的那条河,目光往左移,是河流的上游,视野被丘陵阻隔的地方,那里有外公的家。目光往右移,是河流的下游,那里有一条即将被废弃的旧公路,是小时候叔叔带我在路边搭乘大巴,走出山村的地方。

我回头跟姑爷说:“记得很小的时候,我老盼着母亲能带我去外公家。那时候,我总觉得去外公家的路很远,要走很长的时间才能到。现在,站在山上一看,原来有那么多条路,更不觉得有多远!”

姑爷说:“那是因为你长大了。”

我问:“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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