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到放假我便要去小姨家住上一阵子。小姨和姨父在一家大工厂工作,厂子在城郊,职工宿舍一排一排地建在山坡上,很有些城乡结合的特色。邻里之间关系都很好,谁家有了好吃的,周围的孩子们都跟着解馋,大人们也自是要交流他们的好东西。
我在小姨家有获得解放的感觉,厂区要比我自己家住的小巷子宽敞多了,出了厂区就是田园,小伙伴们可以在外头疯喊疯玩,一直玩到天黑才回家。虽然我五谷不分常被小伙伴们笑话,但因为我学习成绩好,还能让他们看得起。我就这么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地快活着。
每到夏日的夜晚,大家都出来歇凉,竹床、竹椅摆在宿舍前面的坪里,大人们一把蒲扇一杯茶,聚在一起“扯粟壳”,或者听其中的一位讲故事。孩子们若是看到有人在讲故事,便会连忙抽张小板凳坐拢来。上世纪七十年代,文学是那样的稀缺,谁要是有个好故事谁就能成为中心人物,收获敬佩的目光。所以讲故事的人总是眉飞色舞,难掩得意之色。
有一次,我在小姨家看到一叠厚厚的稿子,题目是《一双绣花鞋》,方格稿纸上爬满了用蓝黑墨水写的龙飞凤舞得难以辨认的字,我好奇而又费力地读着这本手抄本小说。正被小说中“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吓着,姨父过来拿走了稿子,说,这是禁书,小孩不能看。这天晚上,我看见姨父成为了歇凉队伍的中心人物,他在那里讲《一只绣花鞋》。可他没法流畅地讲下去,因为旁边总有人打断他,比如讲到那只玲珑的绣花鞋的颜色,我姨父说是红色的,但有人说是蓝色的,还有人一口咬定是黄色的;比如讲到绣花鞋的主人,我姨父说是国民党军官的三姨太,可又有人说是五姨太,还有说是九姨太的。他们总在细节上争执不休,姨父很自信地说,他看的这本是正版,绝对没有错,其它人也说他们看到的手抄本的来源是如何如何的正宗,是谁谁谁从谁谁谁那里抄来的。最后,我也没听明白故事的结局是什么。我想再把姨父的那本手抄本找来看看,但翻遍了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没找到,大概是又传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所以,这一只绣花鞋一直是我心中一个又恐怖又香艳的谜。我常想,它究竟是什么颜色的呢?它的女主人是怎样一个美人儿呢?可我后来再也没有看到过这本书。
及至我后来上了中文系,读了那么多好小说,可还是忘不了一只绣花鞋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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