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医院见到二姨妈的时候,她肚子的下半部分已经被掏空了。
但是她坐在病床上,却是一副很矍铄的样子,神采飞扬的指点着家族事务,还顺道帮我宣扬了我考上一所重点高中的“丰功伟绩”,丝毫没有病入膏肓的迹象。其实我对二姨妈的身体状况并不了解,只觉得她病情似乎并没有大家说的那么严重。然而稍后她女儿(我叫她梅姐)把我们都拉到了医院的楼梯口,眼神悲戚的望着在场的亲人,我还记得她轻微又颤抖的声音:“只有期待奇迹会发生吧。”
三天后我刚刚搬进高中宿舍,就接到了我妈的电话:“二姨妈走了。”我妈的语气很平静,仿佛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这个噩耗虽然将当下的兴奋冲淡了几分,但说实话由于常年和二姨妈一家没有太多的走动,我并没有觉得有多大的触动,只是后来听说我妈在殡仪馆,目睹了二姨妈的棺材被推入的焚化炉的瞬间,哭得快要昏厥过去:“二姐,我的二姐啊。”
我的二姨妈,这个家族里最倔强的女性,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和整个世界就这样失去了联系,我的妈妈失去了姐姐,我外公外婆白发人送黑发人。
后来我从我妈的回忆中了补全了几分关于二姨妈的形象,我妈说二姐的“倔”是打小就在骨子里的,她还记得小时候,烈日当头的夏天二姨妈和我妈去田里掰包谷,掰了一会儿所有人都热得在树荫下擦汗偷懒,“只有二姐一个人,顶着那么大的太阳哦,在包谷地里掰呀掰呀,手都掰出血了,就是一定要把这片包谷地掰完。” 我脑海中对当时的场面做了文学化的处理,广阔天地间,毒日头把村头的狗都晒得毫无生气,而我的二姨妈是平原中一个移动的小小黑点,在一人高的玉米地里挥汗如雨,仿佛和周遭世界有仇似的——这样一幅画面,几乎奠定了我二姨妈一生倔强的底色。
我的二姨妈是绝对不甘心一辈子在穷乡僻壤里掰玉米的,当然也是客观环境不允许,由于我外公的成分问题,我二姨妈不能上初中,同样由于成分的原因,她草草嫁给了一个有血缘关系的表哥,这段婚姻给我二姨妈后来的人生埋下了巨大隐患。
改革开放后,她很早就跑出来打工,我二姨妈精明能干,后来在成都梁家巷开了一家饭馆,据说当时一年能赚二三十万,那可是90年代的二三十万呀,于是“家族里最会赚钱”的名声就这样传开了。但按照我爸妈的说法,二姨妈当时有钱但吝啬,我家刚来成都的时候十分困难,最有钱的二姨妈并没有施以援手,对此我不做评价,反正她每年给我的压岁钱是亲戚里最多的。
我二姨妈是一个很精明的小商贩,有时候甚至有点狡黠,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关于二姨妈卖豆浆的。她每天三点起来炸油条蒸包子磨豆浆,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桶新鲜的豆浆就摆在梁家巷巷口,5毛钱一袋供小区大妈购买,但大妈们总是和她抱怨,说老板这豆浆是不是掺了很多水,喝起来不浓喃。二姨妈笑而不语,第二天就让我二姨爹把一桶豆浆分成两桶,然后告诉大妈们,一桶是原来的、稀的,还是五毛一袋,另外一桶是浓的七毛一袋,大妈们蜂拥而至抢购更浓的豆浆,众人忽然间就舒坦了,连连称赞说“老板,确实浓了些哈。”
可惜我二姨妈生不逢时,放到现在就没薇娅什么的事儿了,二姨妈有经商天赋,治理家庭也和做生意一样,家里的财政大权她握得死死的,她的丈夫——之前那位同乡表哥——也就是我的二姨爹,总是忍气吞声,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家族里的人都不怎么看得起他,后来听说他还去洗脚房里和女人乱搞,家里的人就更看不上他了。我二姨妈虽然很倔,但她的倔总归还是在传统价值的范围内的倔,她并没有走出我们这些读过几本臭书的小资产阶级所期望的时代新女性的道路,毕竟这是生活不是爽文,那个年代二姨妈面对这么一个窝囊的男人,竟然一点离婚的念头都没动过,所以就算家族对二姨爹百般不待见,她也总是要反驳回去的,虽然他们之间毫无爱情可言,但对于二姨妈来说,这个男人只有她可以说闲话,总归是别人有的她也一定要有。
于是他们在明知道近亲结婚大概率生不出健康小孩的情况下,还是生了一儿一女,儿子没有生育功能,女儿有先天性心脏病。
二姨妈的儿子我叫他强哥,印象中我从小到大就没有见过强哥长胡子,总是一副阴沉和孤僻的样子,后来我听我妈讲了才知道其中原委,但是当着二姨妈的面,家族里没有人敢提这件事情,而她的女儿,我称为梅姐,则爽朗许多,我二姨妈不知道怎么教育下一代,在她强势的围墙中,只能靠不断的给子女金钱来弥补他们人生上的缺憾。
我的强哥由于身体的缺陷是很难讨到老婆的,但二姨妈不允许这一切发生,她找了一个我们老家的乡下姑娘,拿出了她一生全部的温柔来对待这个儿媳,许以重金房产,一定要盘活这门烂在根里的婚姻。当时我还年幼,对一切都不知情,现在回想起来那场盛大的婚礼,家族里所有能请到的亲戚都来了,强哥是真的喜欢那个姑娘,那是我认识他到现在脸上表情最放松愉快的时刻,那个姑娘长得也漂亮,有着卷卷的头发,还有点混血的味道,脸上却是温良恭俭的气息,还有手上戴着的一个大钻戒。这一切都顺着二姨妈的心意往前发展着,直到后来顺理成章的分崩离析,结婚第二年我这个长得像混血的表哥嫂就结束了这段婚姻,当然带走了强哥送她的戒指。但关于这个媳妇,从来只有她有理的二姨妈竟然没有丝毫抱怨,甚至还说这是个好儿媳妇,我感觉“婆婆”这个身份对二姨妈来说是很重要的,这不同狗血小说一样充满了绝对的欺骗和恶意,人生的痛苦往往是以一种无奈的形式呈现到台面上来的。
甚至我的强哥并没有一蹶不振,这是他人生中短暂的春天,真正的崩坏都在我二姨妈去世之后。
而至于我二姨妈的女儿,她的故事没有这么曲折,但是也逃不过二姨妈那双无形的大手,我爸妈当时出于好意,介绍了一个文雅的老师给她,但在二姨妈眼中文雅却变成了文弱,梅姐是从小被宠大的飞女,也对这个老师不是很满意,但是小知识分子的脾气一旦爆发起来是很难收场的,在一场男老师与二姨妈难看的争执之后,梅姐的恋情宣告无疾而终,像我二姨妈这种吃到90年代中国发展红利的商贩,是不太瞧得上这种“不像个男人”的知识分子的,但如果为二姨妈有幸活到今天,就知道如今的世道,却是被一帮带着金丝边眼镜的斯文败类给接管了。
后来我的梅姐在二姨妈的指示下嫁给了一个城管队长,这个城管队长是成都未开发区域的本地人,家里不少房子,每天的工作就是去街上欺软怕硬并展示男性魅力,我还记得当年他收缴了一卡车的烟花爆竹,过年的时候我在他家楼顶放了一个通宵都没有放完。梅姐看男人的眼光和二姨妈一样不行,后来城管队长经营赌博机被曝光,成为了我们家族第一位上本地电视台的人物,再后来更是一泻千里,梅姐每天的生活就是穿着几千块的羽绒服和姐夫一起打大麻将,一晚上的输赢就是十多万,然后就回家吸毒,吸完就去蒸桑拿,很快姐夫的家底就败光了。对于这样的生活,我妈这个小知识分子发表了阴阳怪气的评价:“耶,这种生活听起来还有点惬意喃~”
后来,这两段儿女的婚姻,在二姨妈的强势干涉下,都不出所料的失败了,但二姨妈还是没有丧失掉她人前的英姿,我现在回忆起她,就像是在回忆一把利刃,她有她无法抛却的执着,这把利刃要把所有失控的荆棘都斩断,即便以一种不体面的方式。
斯人已去,我不知道我的二姨妈有没有意识到她对人生执念是否有方向性的错误,是否她所有的倔强都使错了地方,二姨妈这种简单粗暴的生命力,却给自己的生命造成了连锁的悲剧,即便这悲剧的起因仅仅是我的二姨妈想要拥有一个传统的、普通的人生,这种欲望如此强烈,强烈到就算老天爷在她命运的布匹上烧了几个黑黢黢的大洞,她还是要力挽狂澜的把这些漏风的洞给补起来,甚至还要织出一块完完整整的锦缎来。
但不管她有没有意识到,她的人生都因为癌症而划下了句点。
关于这个癌症的成因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二姨爹在外乱搞让二姨妈感染了病毒埋下病根,有人说是长期操劳子女的原因,还有人说是饮食习惯,这都不重要了。无论我们家族的人对二姨妈的倔强与狡黠有任何的评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二姨妈走后她的这个小家庭就散了,后来的家族聚会二姨爹、梅姐和强哥都很少来,后来强哥当了公交司机,一次聚会的时候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老子真想把公交车给炸了”,而梅姐后来去卖了家具,独自带着一个沉默寡言的儿子,至今未婚,至于二姨爹就更少见了,只记得外公九十大寿的时候,他出没了一会儿,还是一副懦弱邋遢的样子,我舅舅切了一块蛋糕端给坐在角落的他。
故事快要讲完了,但生活总有它的暧昧之处,我们的大家族还是千方百计的在挽救二姨妈家庭的分崩离析,好像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在挽留着二姨妈最珍视的事物。我妈和她的姐姐们,总是把强哥梅姐还有二姨爹都拉来参加家族聚会,他们由一开始带着莫名耻感的排斥,慢慢的被这种和稀泥式的家族情义所感化,强哥总是独自来参加聚会,但人温和了许多,而梅姐也当上了店长,还有了新的男朋友,至于二姨爹,这个莫须有的“罪人”,也表现出了对二姨妈的思念,我们且不论这种思念的有几分真假,很多时候人们的家族史就是一部残酷史,所有的人,甚至未来的你我他,总是擅长把这种痛苦做模糊化处理,这里没有生命关乎人性的宏大叙事,只不过这一切都是因为人,因为二姨妈这个人而连接起来的。
我后来从梅姐嘴里才得知了二姨妈最后的一次倔强,二姨妈查出癌症的时候已是晚期,医生建议保守治疗,但我倔强的二姨妈坚持一定要动手术,就算只有1%成功的几率,她也一定要动手术,但是二姨妈有多年的糖尿病史,因为高血糖会影响伤口愈合,所以医生一般是不愿意给糖尿病患者做手术的。于是我那利刃一般的二姨妈,隐瞒了自己的糖尿病,做了这台把她肚子给掏空的手术,也就是说我见她最后一面,她神采奕奕的最后一面的时候,她身上巨大的伤口都并没有愈合。
我听完五味杂陈,二姨妈的求生欲丝毫不让人意外,她的一生仿佛都在践行着某种求生欲,包括它后面暗藏的危机。我很难称之为光辉,但这种黯淡比光辉更难以忽视。
2020年9月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