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纯洁的女人 ——感性浅说哈代的苔丝和张承志的索米娅
不知道每个人对于“纯洁”是如何定义的,似乎女子的纯洁最直接的体现便是贞节的守无,那关乎内心的纯洁呢,那似乎比江面的烟雾还要渺茫得多。那按此角度出发,苔丝被亚雷诱奸而失身而产子,索米娅被西拉强奸甚至也因此怀了孩子,她们的身体可以说已经失去了贞节,在重视身体的贞节的人看来,她们已经不能用“纯洁”这个字眼来形容了。但是,哈代在副标题中写道“一个纯洁的女人”,张承志在他的《黑骏马》里白音宝力格仍旧深深爱着的那个姑娘仍是无比纯洁的。而且我也毫不犹豫地认为,“纯洁”,这个字眼,苔丝和索米娅都是受之无愧的,她们的确是纯洁的女子。
苔丝,索米娅,这两个不同国度不同作家笔下不同作品中的两个女子,她们有着跨越大洋和高山、跨越肤色与信仰、跨越时差和气候的相通性。我在读苔丝之前读了索米娅,在读索米娅的时候,我对纯洁这个概念已经开始因此感到心疼,一个纯洁的女子为何会有如此的流离命途。后来我读到了苔丝,苔丝简直是英国版的索米娅,索米娅是中国版的苔丝。她们作为一个共同的形象“失了贞节”的“纯洁女子”而出现在中西方的文化视野中,她们孱弱,她们好强;她们敢爱,她们也恨;她们幸运,她们悲惨;她们反抗,她们隐忍。我读了她们两个之后,我的心疼已经变成了深沉的心痛,尽管我从未经历过爱情,但足以体会她们那般的血泪折磨所带给我的太多的共鸣与不平之感,也许在情感上会更加激动,以旁观者的身份潜入局中人物的灵魂会感受到比真实更真实的真实。
她们都是生活在寻常人家,苔丝是小商贩的女儿,索米娅是草原的女儿。由于地域、信仰、生活习性的不同,她们的性格有所差异。苔丝是个很孩子气的女孩,她的心智其实没怎么随她的年龄而成熟多少。“知女莫若母”,正如后来她母亲写给她的信中说道,她一直有着小孩子的心性。我认为这是这个不靠谱的母亲说过的最懂女儿的话了,以及她极力劝说苔丝死守失身生子的过去而保护她与安吉尔的婚姻,在这里也是可以看出母亲对孩子的爱,不管是否是出于苔丝出嫁会给他们带来物质利益的考虑。
心里有个小孩子的女子是善良的,当落难的苔丝在阴雨中孤零零地蜷缩在森林的树下,被猎杀但暂时逃脱掉的一些山鸡在苟延残喘,她为它们的悲惨心痛极了,她鼓起勇气轻轻地拧断它们的脖子,她哭着,人类怎么可以这么残忍;这样的女子也是富有灵气和诗意的,苔丝没有受过多么高的教育,但她的聪慧是出类拔萃的,她在农场的餐桌上闲谈,说道灵魂出窍,躺在草地上,思想的飞扬,这是多么美妙的自我享受啊。苔丝也喜欢,安吉尔也因此开始注意这个与众不同的姑娘,苔丝是很善于观察和学习的,她与安吉尔的每次交谈,她都能从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谈吐举止、思想见解,后来再次出现的亚雷都疑惑她的英语怎么说得那么好了。她都在一点点地努力提升着自己,为着和安吉尔更加般配,也因着孩子心的本能,一种上进的渴望得到赞扬的孩子心本能。她是一个热爱美并愿意变得更美好的女孩,因着自己,因着生活,因着爱的人。
她的孩子心给她带来了美的智慧,美的爱情,当然也给她带来了毁掉她一生的痛苦。她在遇到安吉尔的时候依旧是个孩子,她的孩子心并没有因为与亚雷的痛苦过去而有本质的改变,她依旧单纯,依旧像个孩子一样思考,只是多了几分忧伤,几缕阴翳。因为孩子心是容易忘却的,像大漠的风吹起沙慢慢地掩了脚印,渐渐地大漠也不记得自己曾有着被踩踏的脚印了。可苔丝毕竟是个大人了,有着孩子心的大人也容易忘,但追根到底是忘不掉的,也是不可能忘掉的。受过的伤害对于孩子心来说一旦回忆起便更加刻骨铭心,只是平常不会容易想到罢了。她的孩子心,在她毫无城府的年纪,被亚雷一手摧残。也许有人会说苔丝太傻了,她的不幸就是她和她的家人将她自己送入虎口的,不单单是亚雷的原因,苔丝的失身和她自己也绝对脱不了干系,我也对此不否认。她在那个时候是极其分不清善恶的,在最是以为世界是美好无比的年纪遇见了被自己美化的丑恶小人,她是毫无防备的。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将亚雷过度妖魔化、片面化,但我的确理解并心疼着苔丝。
索米娅呢,她有着草原女人的吃苦耐劳的隐忍与坚韧,“隐忍”贯穿了她整个的人生,这样的女子有天大的苦绝对是拼命也要往肚子里咽的人,尤其是在她已经没有依靠的时候。她在打水劳作的途中遭到强奸,她选择了秘而不言;她因此怀了孩子,她选择默默地生下它;奶奶去世,她宁可自己在寒冬之中吃力地抱着孩子拖着马车也不愿麻烦旁人。她与求学回来的白音宝力格是没有多少话语交流的,她的万语千言全都一点一点的撕碎而散在了心里,面对他的咆哮、他的撕心裂肺,索米娅默默流泪。她是无比清楚地知道,她和他已经再无可能了;她的“坚韧”让她在太多的时候选择了像个男人一样地去面对,她在她的不幸发生之时,便意识到了自己的人生将完全地负重在自己身上,白音宝力格的出走也在她的意料中,她不恨他,反而因为深爱着他而希望着他找到更好的姑娘。后来两人再次重逢,分别之际她激动地恳求,如果他有了自己的孩子,不嫌弃她的话一定要送到草原来她来抚养啊。她也将成为慈祥的白发额吉,他的孩子和她的孩子是否也会有他们当年的快乐时光,但愿不要再有他们那般分离的命运了,这便是她对他的爱的唯一寄托了。她只能自己抱着幼小的婴儿送走白发额吉,因此遇到了后来的丈夫,这也是不幸中的幸运了。她最终也像他们的奶奶一样,跨过了伯勒根,再也不见故乡。
苔丝和索米娅都是曾对爱情有着美好希冀的姑娘,无论何时,姑娘们对于爱情的那份腼腆而又热烈、思虑而又欢快的体会是大同小异的。她们是好姑娘,但没有遇到一直完美下去的故事。在《德伯家的苔丝》和《黑骏马》中,都有昔日恋人的再次重逢,苔丝和安吉尔将一切都释怀,苔丝哭泣着无力地控诉命运,“为什么当初和你一起跳舞的人不是我?”安吉尔是最初走进她的爱情世界里的人,在她被所有人都认为无比纯洁的年纪里,他们的偏偏错过是否就已经预示着彼此的有缘无分?;月夜之下的索米娅低首啜泣,她的发问是问自己,问白音宝力格,也是问不定的命运,“为什么琪琪格的父亲不是你?”一切便都不是现在这般了。两个悲惨的女人在这最幸福的时刻也是最痛心的时刻的发问,是不会有答案的,因为答案都早已深深地打上了不可逆转的烙印;两个因着心中无比美好的爱情之梦破碎而痛苦出走的男人在此刻仿佛回味了一生、彻悟了爱情,却永远地不可挽回了。
苔丝和索米娅被迫失去了贞节,无奈怀了孩子,在经历这样的人生痛苦之后,同样纯洁的姑娘在人生的噩梦醒来之后所采取的行动是大相径庭的。苔丝选择了灭亡,她杀死了亚雷,义无反顾地和安吉尔出逃;索米娅有着中国妇人的保守性、加之草原民风的影响,她选择了默默承受。这两种对比极其鲜明的结果,文化信仰的差异暂且不表,最重要的是看出同为女性而具有不同的生命形态。苔丝是激进的反抗者,她像一个觉醒的战士,宁可光荣流血牺牲,也再不愿在亚雷的侮辱下惶惶不可终日;索米娅也是反抗者,是在接受命运之后不管自愿与否都要勇敢地面对的无声但有力的反抗,生活,生命,生生不息。
在《德伯家的苔丝》中,我认为最让苔丝感到孤独的地方不是流落荒原的露宿,不是安吉尔痛苦但仍有些眷恋的抛弃,而是她投向亚雷的怀抱的那一刻,在那一刻,一个倔强的女人所有的尊严、所有的固执、所有的高傲都黯然失色,她的尊严、固执与高傲可曾支撑着她宁可辛苦地独自一人生下孩子,也不愿意写信给亚雷将孩子作为向他索取婚姻的筹码,也曾支撑着她宁可饿死也不愿去安吉尔父母家中寻求资助,而所有的这些,在她走向亚雷的时候都伴随着对安吉尔的心灰意冷而四散飘零了。她觉得安吉尔会恨自己,她不怪他,因为她也恨自己。
尽管苔丝对安吉尔写了决绝地分手信,但当安吉尔奇迹般的出现在她的面前的时候,她对他所有的爱又全部都复燃了,他毕竟是她生命中的挚爱啊。她仍旧说着狠心的话,但已经开始做出与过去的裁决了,她要杀了亚雷,她要彻底地甩开过去的影子,她要拥有再也没有包袱的与安吉尔的爱情。有人会说苔丝可以在当时就跟着安吉尔出逃啊,为什么非要折回来杀死亚雷呢?对于苔丝而言,亚雷代表着她的不堪回首的过去,如果要与过去决断,就必须杀了这个毁了她一生的恶人!她已经被现实折磨的遍体鳞伤,她已经顾不上法律的制裁以及长远的未来了,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能够拥有与安吉尔的幸福生活,只有短暂几天而已了,为着这短暂的自由的解放的爱情,她也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作为沉重的代价,当然这也是最悲壮的惨痛结局。
相比之下,《黑骏马》中的索米娅就会显得保守的多,隐忍的多,但她同样也让人感到非常心痛,她所有爱情的幻想都在白音宝力格身上,在爱情里再也没有比一个女子的低首羞涩更美好的了,可是全都无情地破灭了,她多么爱他,却只能因着爱他而看着他走,她的余生再也没有当年同住一个破毡包的耳鬓厮磨,她再也不能为读书的他端来一碗奶茶,他们是彼此的最遥远的心上人。她生子,她劳作,她开始慢慢随着时光衰老,可她的爱情依旧是当年的模样,用漫长的余生回味短暂的幸福会是多难受的滋味啊。名叫刚嘎的黑骏马载着心爱的人儿回来,可她不能诉尽衷肠,马背上的人儿爱着的是她,也不再是她。
当被抛弃的苔丝将用绳子穿起来的安吉尔曾为她戴上的戒指紧紧地戴在手指上,没有一丝一毫安全感的她多么想稳稳地握住自己的爱情。索米娅捧着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的小物件,她没有理由的爱着这个孩子,同时也明白她有了它,便失去了他。不管怎样的遭遇,她们都是纯洁的好姑娘,都应该是得到珍惜的好姑娘。
我在读苏童的作品时就有一种很强烈的感受一直在驱使着我内心的情感波动,他的作品中有太多的“失身少女”的形象典型,这些原本纤尘不染的花季少女被无情地强奸,当我听到《黄雀记》里手脚被绑的仙女在哭喊,当我看到《水鬼》里手捧红莲花但浑身早已湿漉漉的少女在慢步,当《伞》中任性但俏皮的锦红的花伞毫无眷恋地从手中滑落……我在读苏童作品的那段时间里甚至在梦里都感到颤栗,我的心在挣扎,在为她们感到痛苦、悲凉,失身之后的这些少女们以后的路,以后的人生,没有人能给予她们幸福,她们与幸福也是有着遥远的距离,苔丝,索尼娅,仙女……无数个失身的女子,她们的纯洁没有丢对么,那她们的路又该何去何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