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子杂说》共三十九则故事,有些是带有寓言意味的,有些则非常像现代流行的冷笑话,甚至在戏谑之余,令人感到有些伤感。
本书不足五千字,就篇幅而言,实在不足道。在浩瀚的书海里,在倦怠无聊的某一天,偶遇到它,翻开它,被其中某一个故事逗得抚掌大笑,它就算尽到了责任。
首先,这本小书最精彩的故事,应该被第一个讲出来:
齐地多寒,春深未莩甲。方立春,有村老挈苜蓿一筐,以馈艾子,且曰:“此物初生,未敢尝,乃先以荐。”艾子喜曰:“烦汝致新。然我享之后,次及何人?”曰:“献公罢,即刈以喂驴也。
故事短小精悍,但余味无穷。开头先讲齐地寒冷,春深了植物还不能萌芽。村老却能在此时,将第一茬苜蓿献给艾子,并说出一段感人至深的朴实的话,这令艾子非常感动。就怪艾子多嘴,问了一句:“我第一个吃了,那第二个吃的是谁呢?”村老一点不含糊,实话实说:“你吃后,就割了喂驴。”言尽于此,留下艾子呆立在门口。
罗晨在《苏轼<艾子杂说>叙事模式析论》中提到:“《苜蓿》的成功不但在于放得开(前文的蓄势),更在于其收得住”,“当艾子听闻真相之后,故事戛然而止。苏轼所选择的文本显示的终点,正是情节突转后所制造的读者震惊体验的最高点。苏轼将艾子与村老之后的反应(对话和心理状态等)统统留给了读者”。
正得力于这种叙事技巧,使艾子的形象更加生动。全文没有一点写艾子的外貌、表情、心理,却在最后村老一句话中,将其尴尬、窘迫的生存状态揭露地淋漓尽致。
其次,虽然下面这个故事篇幅较长,显得拖沓,但一点都不妨碍我喜欢它:
艾子好为诗。一日,行齐魏间,宿逆旅,夜闻邻房人言曰:“一首也。”少间曰:“又一首也。”比晓六七首。艾子意其必诗人,清夜吟咏,兼爱其敏思,凌晨,冠带候谒。少顷,一人出,乃商贾也,危羸若有疾者。艾子深感之,岂有是人而能诗乎?仰又不可臆度。遂问曰:“闻足下篇甚多,敢乞一览。”其人曰:“某负贩也,安知诗为何物?”再三拒之。艾子曰:“昨夜闻君房中自鸣曰一首也,须臾又曰一首也,岂非诗乎?”其人答言:“君误矣,昨日,每腹疾暴下,夜黑寻纸不及,因污其手,疾势不止,殆六七污手,其言曰非诗也。”艾子有惭色。门人因戏之曰:“先生求骚雅,乃是大儒。
故事讲艾子住客栈,晚上听到隔壁像是在作诗,同为文艺青年的他觉得应该认识一下。第二天敲门,发现隔壁不是文人,是个商人。昨天晚上不是在作诗,而是把屎拉在了手上。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学的一首唐诗——
《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这首诗最妙的地方,就在于“云深不知归处”五字,将隐者写的如在云雾中行走,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我此刻却想到了另一番景象,我们仙风道骨的隐者,老态龙钟,瘦骨嶙峋,肠胃不畅,一日三遗矢。由于预估不足,草纸用完,只好用手揩。我们的贾岛,此刻却在挥毫泼墨,感叹隐者的高深莫测。噫!
最后,要讲的是个寓言故事。
赵以马服君之威名,擢其子括为将,以拒秦,而适当武安君白起,一战军破,掠赵括,坑其众四十万,邯郸几败。艾子闻之曰:“昔人将猎而不识鹘,买一凫而去。原上兔起,掷之使击。凫不能飞,投于地;再掷,又投于地,至三四,凫忽蹒跚而人语曰:‘我鸭也,杀而食之,乃其分,奈何加我以掷之苦乎?’其人曰:‘我谓尔为鹘,可以猎兔耳,乃鸭耶?’凫举掌而示,笑以言曰:‘看我这脚手,可以搦得他兔否?’”
艾子听说赵括令四十万赵军阵亡,于是说了个寓言。一人要去猎兔,去市场买了一只鹰回去。到了田野上,他把鹰往空中一扔,那鹰却摔地上了。然后又扔了四五次,鹰都摔在了地上。那只鹰突然苦笑着说,我是野鸭子啊!我不是鹰!大哥您别摔了!那人说,真的吗?野鸭子举起鸭掌说,你看,我这鸭掌可以抓兔子吗?
这只幽默的、懂得自嘲的鸭子被摔了四五次后,终于忍不住自己的愤怒了,它不想再顾忌猎人的尊严,说出了心里话。这故事也揭示了某种人生困境,人们经常被赶鸭子上架,做一些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你明明知道自己不能胜任,却不能明说,直到临死才敢于承认。想来赵军全军覆没后,赵王的神情应该和那个猎人一样吧。
我认为最好的三个故事讲完了,但还有余下许多好故事。
《三物》中,艾子陆续看到三只蟹爬出来,一个比一个小,发出了“一蟹不如一蟹”的感叹,颇有冷幽默的趣味。《钻火》中,没头脑的仆人,拉低了一家人的智商。《毛手鬼》中,艾子信口开河,奇文陡出,却辛辣无比的讽刺了在朝官僚的唯唯诺诺。《镇宅狮子》中,将野心勃勃的秦昭王形象写出了乡土气息。《蛤蟆泣尾》中,蛤蟆真诚地为自己拥有过尾巴而悔恨。《好饮》中,艾子一副七尺从天乞活埋的气概,还有沉溺于酒而不可自制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