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拐杖
文/梅晓珠
自从妈妈嫁到我们家,奶奶就一副地主婆的样子。
妈妈是个能干的人,不仅把家打理地井井有条,还喂了五头牛,两头肥猪崽和一群鸡。村里人都称赞妈妈贤惠。奶奶听了把嘴一撇:“贤惠?那还一天三顿叫俺儿喝稀饭哩!”
“他奶,这两天做了两三顿干饭呢,咋就天天喝稀饭啦?”面对奶奶的颐指气使,作为刚过门的儿媳妇儿,即使有满肚子的不高兴,妈妈也只好忍气吞声着。
“咦,俺这儿媳妇儿还犟嘴?”奶奶高声冲我爹铁国喊道,“我儿不孝啊,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哦!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啊!”奶奶这一喊不搭紧,左邻右舍打开门张望这是咋回事。
妈妈失望地蹙蹙眉头,似乎一眼看穿了眼前这个老太太的德性。
奶奶没完没了地唠叨,妈妈只好远远地走开,我爹铁国扔下手里的活儿噔噔噔凑过来,问奶奶事情的经过,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变得红一阵,白一阵。
我爹看了看我妈妈,又看了看他娘,什么话也没说,仍继续干他的活儿。麦地那端,没有人知道妈妈在想些什么。才结婚第三天,妈妈已隐隐约约感到潜在的危机了。妈妈枯坐在田间地头,看叽叽喳喳的鸟儿与悠悠白云,妈妈的心瓣花朵儿一样缓缓绽开,来自大自然的力量让妈妈的心慢慢由柔软变得硬朗起来了。
在奶奶当家的那段日子里,家里缺米少粮,再加上爷爷的过世,欠了别人一屁股加两列巴债,爸爸常常奔波在向亲戚们借粮的路上。奶奶指挥爸爸,向你二伯家借一升大米,把你三婶屋里的麦麸子借来熬稀饭。可是爸爸跑断了腿,说磨了嘴,也没从亲戚们那里借来一颗粮食。大家早就不把奶奶的话当话了。
奶奶端着爸爸拿回来的空盆,哇哇大哭,“蛮子吆,你怎么就死恁早呀,撒下我娘俩不管不问哪!”,奶奶耍猴儿似的一顿闹腾,一会儿拍着大腿,一会儿拍着屁股,大大咧咧哭开了,一会儿哭爷爷,一会儿哭她爹娘,硬是没完没了。
风平浪静之后,妈妈说:“斗米养恩,担米养仇。他奶,你今后别这样了,让别人瞧笑话哩,咱们有手有脚,咋就会吃不上饭呢!以前借的,一个子儿不少,这季子过后加倍还给他们!”
那年的春天,久旱逢甘雨。妈妈的话很快应验,那些叔叔伯伯们不得不对爸爸的媳妇刮目相看。一个惊天动地的雷雨天之后,正在劳作的妈妈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麻林,突然意识到这样的荒年即将过去,仿佛看到“自力更生”的时代曙光,它真的依稀可见了,“国富民强”的生活马上就要到来了!自从怀了我之后,她的角色就从羞涩的小媳妇迅速转变为挑起家庭重担的女主人。
后来家里添了我,随着打工热潮的掀起,爸爸也要到外面赚钱了。奶奶和妈妈,共同操持着家务。
奶奶是个不明事理、不长主脑的人,爱钻到人堆里跟一群婆娘和老太太们,叽里呱啦张家长李家短。乡下的流言蜚语,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打墙根儿下悄悄溜走。对妈妈鼻子不鼻子,眼儿不眼儿,动不动就拿柴米油盐说事儿。
妹妹与弟弟相继出世,我们一天天长大,爸爸妈妈已青春不在,奶奶也日益衰老。她坐在我家的藤椅里,跟来往的邻里唠叨她坎坷的一生,说到动情处,就小孩子似的涕泪交流。当年威风凛凛的奶奶,早已悄无声息地从管家婆的地位上退了下来,俨然成了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乜斜着鸡豆眼儿,完全失去反抗能力,变身成一只需要人呵护的老猫。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蓦然回首往事,妈妈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好在我们终于长大成人。
大年三十,早上开灶煮饺子,妈妈叮嘱我们首先给奶奶端了一大碗,奶奶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小声说:“儿啊,是你妈让端给我的啵?”,奶奶的声音那么小,还是被在楼上晒麦子的妈妈听到了:“不吃拉倒,端回来喂小花!”小花呢,也似乎听懂了妈妈的话,汪汪狂叫不已,把铁链子挣得铮铮响,“奶奶的脸儿笑成了颗皱巴巴的核桃儿,连忙说:“吃吃吃,孙女端来的,咋不吃咧?”说完,就当当着我的面儿咕噜咕噜喝了两口汤。
是啊,岁月催人老哇,她确实是跟以前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