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下班后,和女友走在工作单位外墙的小路上。蓦地发现,在转角处的地面,有几块果子沁入地面的熟悉印记。抬头一看,果然是桑树。
小时候,桑树随处可见,村上的园前屋后,总有那么一棵。漂泊这么多年,在外很少遇见过桑树。在湖南长沙工作了近两年,上班、下班,行色匆忙,虽常骑行穿过这条路,却从未发现它。直到女友出现后,送她坐公交时,走在这条路上,才发现这旧识的树。望着那几块酱紫色印记,一股他乡遇故知的感情汹涌袭来,似是命运的暗示与轮回,教我心安。
在千里之外的江苏宿迁老家,门前也有一棵桑树。桑树栖在两家地界之中,根深扎于邻居家小屋的地基里,身子却倒向了我家的菜园。我家这块空地南面辟为一块菜园,北向盖了一爿矮小的猪圈和茅厕。桑树就在两家不足3尺宽的地方拔地而起。这里常年乱草葳蕤,无人打理,倒成了它生存的乐土。桑树的身子从邻居家的后墙斜着逸出,向我家的菜园延伸,它恣意地攫取阳光与养分,遮天蔽日,成为桑树中的参天大树。盛夏时,桑树茂密的枝叶遮住了猪圈和茅厕,送来一夏的阴凉。
桑树旺盛的生命力成就了阴凉,也阉割了其他植物的生命力。在树荫下,母亲曾种过生姜、土豆、西红柿、韭菜等农作物,它们从种下到收割,从未歆享过一整天的光照,所以虽常努力迸发出生命的热量,看着枝繁叶茂,却中道消殒。还未盼到农作物成熟,秋季惨淡的日光已经落入这片树荫,生命无可奈何地走向了尽头。如此反复,母亲对这片树荫下的土地失去了信心,它成了废园,野草因此长得格外热烈,年幼的我无意间获得了这块土地的支配权。
我曾在春天播下几粒种子,生存还是毁灭,大人不会在意。但小小的瓠瓜种子,抓住春夏之交生存的机遇,肆意地抽芽、伸蔓、吐穗。我欢喜满腹,倚着茅厕的外墙,搭起齐高的方形瓜架,用塑料带子将藤蔓捆扎在瓜架的木桩上,为它牵引,助它扶摇直上。瓠瓜借势开始了它轰轰烈烈、花团锦簇的生命,两三个月的光景瓠瓜已占山为王,占据了整个瓜架。瓠瓜的藤蔓是一条多头贪吃蛇,到处游走,后来整个瓜架都容不下它迤逦的身躯。数不清的绿色蛇头,裹挟着白色的小花儿攻城略地,那是它在招摇胜利的旗帜。蛇头起先荡在半空,后又迅疾的抽动身躯,匍匐到了地面,伸向野草深处,那是生命的张力。瓜架上最后只结了三五个果,但我已非常满足这生命的馈赠。我摘下童年满兜的喜悦,欣喜地奔向母亲,炫耀我胜利的果实。母亲只是淡然,她娴熟地去皮切片,信手炒出几盘农家烟火。但那一盘夏日的清凉,我至今未忘。回首那段童年时光,我突然明白,这段记忆一直没忘的原因——那个夏天,一道生命曾被我点亮。这是生命的张力给我的一次惊艳的震颤。
桑树庞大的身躯使这片土地成了废园,但我的父母却不以为意,从未与邻居交涉砍掉这棵树。也因这棵树巧妙地扎根在两家少有人走动的地界中,得到了两家房子地基的拥庇,它躲过了生命中一道又一道的劫难,才以高寿。几十年的岁月足以将妙曼的女子熬得人老珠黄,却奈何不了一棵树,反而将它的果实酝酿得愈发醇厚甘美。时光也让废园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每到盛夏,桑树上结满密密麻麻的黑色果子,树下落了一层厚厚的熟透果肉,大地被染上大片大片的绛紫色印记。这时我们都成了跳高好手,随意扯住一条桑枝,贪婪地享用清甜的果实。我们站在阴凉的桑树下,吃着果子,十分清凉。果肉汁肥质嫩,轻轻放入口中,汁水便挣破薄薄的果囊,滋滋流入喉中,喂饱满肚馋肠。那时,我们几个孩童,使尽浑身解数,用尽各种童智摘果,乐此不疲地仰头盯着桑树,直伸得脖颈发僵发硬,嘴唇染成紫黑色,兴味索然,才作鸟兽散去。
不过,哥哥和我少不更事,吃桑葚却吃出了食物中毒。那一年,年龄稍大的孩童,想出一个奇招。他在树下铺上麻袋,举起长竿,敲落桑葚。他们那群玩伴捡起麻袋上的桑葚,大口大口地投入嘴中,惹得我们这些观看的孩童妒火横生,但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哥哥索性带我捡起他们遗落在麻袋外的桑葚吃,却不辨熟烂,最后上吐下泻,被送到了镇上的医院。那段痛苦经历的折磨早已忘得了无痕迹,只记得有这样一件事。这是童智未启的悲剧,即使现在也时有发生。很多孩童,因为学校与家庭教育对他们周身危险行为启蒙的缺失,遭遇了很多无妄之灾,早夭者也是屡见不鲜。时过多年,不得不感激生命的顽强,从泥土中长大的孩子,似乎身披一种奇异的魔力,他们面对自然事件和其他意外变故展现出的生命的韧性,要比从水泥盒子里长大的孩子强劲一些。
桑树是孩子的乐园,更是昆虫鸟兽的家园。绿树阴浓的夏日,桑树中的传奇故事如火如荼地上演着。早晨,清脆的布谷啼声划破村子的静谧,吹响自然生存的号角;正午,树梢上密集的蝉声响彻林间,盛夏的绝响传唱了千年。最爱黄昏时树间的传奇。夕阳下,叶影斑驳,万叶障目,雀声盈天。但却难得窥见麻雀们的身影。偶尔有几只嬉闹的麻雀从桑树间跌落,又迅速飞回。我猜,这群鸟儿是三世、四世、五世同堂,它们在林间恣意的游弋、歌唱,举行百鸟朝凤的盛典!
也有传奇陨落的时候。在台风过境的灾年,很多高大树木被连根拔起。老桑树虽幸免于那道劫难,鸟兽昆虫却没有躲过摧枯拉朽的暴风。那年成了死寂的夏天。台风过后,我和小伙伴们走过满目疮痍的林野,昔日林间的精灵有太多尸横遍野。侥幸活下来的它们,多数断腿折翅,最后有的沦为孩童手中的玩物,有的沦为猫狗的腹中野味,难逃厄运。那时,我们毫不懂得敬畏生命,把占有当作爱。而大自然中的精灵,誓不做囚徒,失去家园和自由的它们,眼神一日日黯淡下来,常是一早醒来,已经魂归蓝天。
后来,我们那群孩子陆续坐上了通往县城的公交,开始了初中三年、高中三年的赛跑;再后来,读了大学,各奔东西。走出去的孩子很少有再回来的。而老家的房子早在我读高中时便已人去楼空,院门紧锁,桑树下的故事于我成了断章。大学毕业,我继续留在了湖湘之地,做了客子。离开的时间太长,归去也是客子。这些年来,村上的老房子陆续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楼房。新房里有长辈出来寒暄,仔细打量一番后才认出我是邻家走出的孩童。恍如隔世的陌生,像我不认识这栋新房子一样。乡土中国,正在消失;故乡,也越来越远。身处城市化的时代洪流中,住在说搬就搬的商品房里,我们都将成为无根的人。
前些日子,父亲发了一条朋友圈,分享了几张老家门前的照片。照片里的邻家老屋拆了好几年,原地基处,几块老旧红砖横七竖八歪在那里,上一代的残砖断瓦就这样被人遗弃在角落。老家的茅厕因常年无人使用,早被大自然荡平它今生存在的痕迹,只剩老态龙钟的猪圈在无声叹息。也没有看见那棵遮天蔽日的桑树,庞大的身躯终究阻碍了新楼房地基的夯造,被无情地推倒。深扎土壤深处的高大树木很少自然死亡,除非遭遇天灾人祸。这棵桑树一定喂饱了几代馋嘴的孩童,见证了几辈人的出生、消弭与迁徙,却等不到它寿终正寝的那一天,落幕在时代巨变的钟声里。
父亲配了这样的文字:“今天我回趟老家,看了一眼老宅,好想念生我、养我的人!下一辈的孩子又分居东西南北,唉!也不知道我的晚年是什么样子,都不敢去想!”成婚没有两年的父亲,爷爷去世;五年后,奶奶去世。早早成了孤儿的父亲,家庭的重担,在外谋生的艰难,没有怕过。老来却恐儿女远飞,不在身边。重情的人,爱与被爱皆是一种幸福,怕的是有一天醒来,这个世间没有一个牵挂与被牵挂的人,那是真正的孤独。无边,永久,绝望,深渊般的孤独。
留下的人是孤独的,离开的人也是孤独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大都市里的酒馆再多,人走茶凉,热闹散尽,剩下的仍是冗长的孤独。把房子建在海上,就注定要一世漂泊?不,总有一座灯塔指引归航的方向。在新的城市,桑树的故事在继续着。万家灯火有人等我归,方寸之地温暖自足,此处心安也可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