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古道李叔同,悲欣交集弘一师

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

识不足则多虑;威不足则多怒;信不足则多言。

                                                                                             ——弘一法师

1942年10月,清癯疏朗,身穿一袭带有补丁袈裟的弘一大师,在一张用过的纸上,写下了“悲欣交集”四个字,小巧拙朴,毫无雕饰。

而后,他交待弟子,他的遗骸在装龛时,龛脚垫四碗水,以免蚂蚁爬上尸体被烧死。

三天后,弘一大师在庄严、肃穆的念佛声中安详圆寂。

是他,将失传700余年佛教中戒律最严的南山律宗拾起,清苦修行。

是他,对曾经挚爱的日本妻子说:以后,没有李叔同,只有弘一。

1.物质的李家三少爷

1879年,九河下梢天津卫,桐达世家的老爷李筱楼花甲之年,娶了第五房姨太太王氏。

李家是盐商世家,家道殷实。李筱楼饱读诗书,同治四年进士,曾官吏部主事。

新娶的姨太太年方19,漂亮聪慧,甚得老爷欢心。不久,王氏便身怀六甲,第二年,生下一个男娃,幼名成蹊、学名文涛,因排行老三,故又字叔同。

在这个封建大家庭里,作为老爷侧室的王氏,在这个封建大家庭却一直没有地位可言,庶出的叔同,或多或少也受了些影响。

老爷甚爱佛学,家里常常请僧人来念经,小叔同从小就喜欢在念经声中凝神静听。

年幼的叔同,百玩不厌的游戏就是披着一块床单,坐在床上学和尚有板有眼地念经。小叔同聪明伶俐,很小就学会了念诵《大悲咒》《往生咒》。

老爷对幼年的小叔同百般宠爱,却无奈岁月不饶人,在叔同五岁时,老爷便因病撒手人寰。

父亲去世后,庶出的叔同母子地位更是不比从前。李叔同对于母亲的命运甚是同情,他因此便从小种下厌恶一夫多妻制的种子。

王氏用屈辱、痛苦的小妾生活换来了叔同的快乐童年。在母亲王氏的抚养下,叔同一方面孝顺母亲,一方面仍以李三爷的身份出入名场,风流倜傥。

王氏在李筱楼离世后,迷上了泡戏园子。李叔同因母亲在李家受到歧视,自己在这个尊卑有序的大家族里也有些压抑,于是常常跟着母亲看戏,便也逐渐迷上了戏曲。因频频出入戏院看戏,李叔同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名伶杨翠喜,并对其一往情深。然而,杨翠喜却在某天突然被袁世凯的手下段芝贵以重金买下送给了庆亲王奕劻之子载振。从此,李叔同感情上一蹶不振,后奉母命与俞氏成婚。

1905年,王氏在上海去世,李家不让王氏进祖宅。李叔同悲痛万分,遂将名字改成“李哀”,以表达自己对失去慈母的哀伤之情。

2.精神的李叔同先生

1914年,中国很多学校都在传唱一首旋律优美、意境悠远的歌曲: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首《送别》由李叔同根据白居易的两句诗“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的意境而创作。李叔同创作的这首《送别》因其旋律优美绵长,至今仍被国人传唱。创作出如此上乘的曲子,得益于李叔同本人的文学音乐修养。

李叔同从小就与一般的富家子弟不大一样,做什么事情 都爱琢磨,不轻易言弃。看书、习字、绘画,都一坐便是半天。虽说是庶出,李筱楼还是特别疼爱他。并私下跟别人说:“此娃有异禀,做事专心,将来若不是个书呆子,必成大器。”

李叔同从幼时起便在王氏的督促下饱读诗书,六七岁时就跟着兄长文熙读书,学习日常礼仪。聪慧的小叔同从小就能赋诗作词,弹琴作画。长大后,便常与文人雅士交往,谈诗论道。

李叔同15岁读《左传》《汉史精华录》时候,就曾写下"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的名句,小小年纪便对人生有此感悟,实属难得。

1898年,康有为、梁启超掀起维新变法。李叔同认为“非变法无以图存”,自刻一印:“南海康君是吾师”。他的举动使他成为当政者的“黑名单”成员,于是,他被迫带着家人离开天津,迁居上海。在上海这个开放的大都市,李叔同成为名副其实的风流才子,虽风流,却是真正的才子一枚。在大上海,他才华横溢。他与朋友们每日饮酒吟诗作画,加入了“城南文社”,才情在此时得到了最大的释放。

二十二岁那年,他考取了南洋公学的特科班,学习了诸多课程,学业精进。在南洋公学,李叔同打下了良好的外语基础,在蔡元培先生的指导下,李叔同翻译了《法学门径书》和《国际私法》。

1905年,母亲去世后,李叔同为了开拓自己的视野,他安置好家人后,毅然东渡日本留学。在日本,他考入东京美术学院油画科,专攻西洋油画,同时学习音乐。他与曾孝谷、欧阳予倩、谢杭白等创办了“春柳剧社”。在剧社,他们排演了多出话剧,李叔同出演过《茶花女》中的玛格丽特,获得极大成功。

他学画尤其专注,为了学到西方油画艺术的精髓,李叔同找到一位名叫雪子的女子作为他的人体,让他学作人体绘画。美丽的雪子爱恋多才多艺的李叔同,两人在日本成婚。

1910年李叔同学成回国,这时的他,已是学贯中西的大艺术家,集绘画、音乐、戏剧等艺术之大成。

回国后,他先后在天津北洋高等工业专门学校、上海城东女学、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任教,主要教学美术和音乐等艺术科目。

李叔同先生在教学上也是一丝不苟,认真行事的他当老师也是可圈可点。

有个学生在课堂上随意吐痰,十分不雅。李叔同先生在课堂上一言未发。下课的时候,先生轻轻的说:某同学等一下再走。

这位吐痰的同学留下后,先生只说:请不要随地吐痰。说完微鞠一躬。

无论是随地吐痰、上课看闲书、还是重重地关门,甚至有一次有个学生在一圈围着先生弹琴的同学中放了臭屁,李叔同先生照例都是轻言嘱咐,而后再鞠一躬。他的学生中有传言说:不怕李先生批评,就怕李先生鞠躬。

他的这种教育方式,堪称教育界的模范。

1914年冬,许幻园唤出李叔同,悲切地说:"书同兄,我家破产了。后会有期。"说完挥泪而别,连好友家门。没进,李叔同待好友离开后,又伫立在雪中很久。回家后,他立即创作了歌曲《送别》。

李叔同一生迄今仍留存的乐曲作品70余首。他的许多音乐作品渗透古诗词的意境,文辞隽永秀丽,广为人们喜爱。除《送别》外,其他作品如《忆儿时》、《梦》、《西湖》等。

李叔同“二十文章惊海内”,青年时期便在文学、音乐、美术、篆刻、戏剧等多项领域崭露头角。经过南洋公学以及在日本留学的所学,他的艺术水平更是常人无法企及了。而在教育界当先生的他,更是一枚教育界奇才,丰子恺、刘质平、吴梦非等人均是李先生的高足。

3.灵魂的弘一法师


1918年春,一名叫雪子的日本女子带着孩子,来到了杭州虎跑寺,来找李叔同。

他们在西子湖畔见面。雪子问:“叔同,你我情投意合,你不要就此弃我,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出家。做居士一样可以研习佛法。”

李叔同双手合十,神情肃穆地回答:“雪子施主,今后你用你的手艺养活自己吧。从今往后,世间已无李叔同,只有弘一。”

雪子追问:“弘一法师,请问什么是爱?”

弘一答:“爱,就是慈悲。”

“先生,为何你慈悲对世人,却独独伤我?”

李叔同,不,弘一法师再也没有回答。从此,他了却尘缘,一心向佛。

早在1916年,李叔同与其同事夏丏尊先生探讨修身养性之法。夏先生手头正好有一本日文杂志,杂志里介绍了断食修身之法。李叔同读后,便产生了断食之念,遂到附近定慧寺尝试断食,并记有断食日记,断食17日后,遂觉神清气爽。

俗语曰: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李叔同幼时便兴趣盎然的佛学,人到中年竟再次引领他的生命之旅。

他童年在佛经中的感悟再次唤醒了自己,他便一心向佛,“非佛事不书,非佛语不语”。在与雪子最后一面之后,他彻底切断了尘缘,潜心佛学。

从此,李叔同正式皈依佛门,成为佛门弟子。此时的李叔同,非为不爱也,是爱更切也。因为国事动荡,李叔同本想用教育救国,唤醒民众,但教育当局的现状使得李叔同对于教育救国不再抱希望,便转向自我内心的修养。

1918年,李叔同拜悟法师为师,皈依三宝,从此,焕然一新,法名演音,法号弘一法师。

遁入空门的弘一认为自己罪孽深重,不苦修不能除却自己的罪孽。弘一法师专修佛教最难修的科目——南山律宗。二十年如一日,埋首律藏,探究精微。

弘一法师闭关不出,苦修律宗,并以最严格的僧规戒律要求自己。弘一大师在物质上苛求自己,几十年来,他的袈裟、被褥、袜子都是补了又补,从不肯让弟子为他换新的。但弘一大师又是极爱干净之人,从不邋遢,他的研修室从不让弟子为他打扫,室内总是一尘不染。他以身作则,对自己要求严格,从不僭越僧规戒律一步。

弘一法师说:学律的人先要律己,不要拿戒律去律人。

他过午不食,一日两餐。

他吃斋念佛不杀生,也是做到了极致。

一次,弘一大师路过学生丰子恺家,丰子恺盛情邀请弘一法师到家里做客。大师入座时,先摇摇椅子,方入座。丰子恺不解。大师解释:“这椅子里头,两根藤之间,或许有小虫伏动,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先摇动一下,再慢慢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

弘一大师对佛学的研究和贡献,主要体现在他对于律宗的研究和弘扬上。弘一法师遂成为佛门一代高宗,被佛教弟子奉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

弘一法师在研习佛教期间,虽不插手世事,却仍希望佛学能救国。

他说: “佛者,觉也,觉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牺牲一切,勇猛精进,救护国家。是故救国必须念佛。” 

弘一大师的一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风云变幻的一生。他的一生,是追求真善美的一生。

人生的三层阶梯:物质、精神、灵魂,大师拾级而上。一个曾经西装革履的世家子弟,青年时期换上了布衣长衫当了让人敬仰的先生,到了中年又大彻大悟,追寻佛教的真谛,披上了补丁袈裟苦心修行。

李叔同是学术界公认的通才和奇才,是我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是把油画、话剧等引入我国的第一人,是在书法、诗词、绘画、篆刻、演艺届都非常有建树的艺术大家。在人生的第二层,他已然远远超越了常人,已经被世人所敬仰。然而,在艺术领域如此杰出的他,却并未满足。

于是,他继续努力,最终达到了人生的第三层次:追求灵魂的满足,探求洞达彻悟的人生。

弘一大师的一生,是纯粹的一生。孝敬母亲,孝得纯粹;爱恋雪子,爱得纯粹;琴印书画,才情纯粹;遁入空门,与尘世了断纯粹;研习律宗,悟得纯粹。

弘一大师大彻大悟的一生,给世人留下了无尽的精神财富。


弘一大师做人做得太完美,学样有样,样样在行。他是僧俗两届的大家,他的一生恍若两世。这种独特的人生道路,世人岂不叹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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