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兰桑,两个月后,我要唱到将军,只为你一人。”
旧时的农村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乡下村子便轮流着邀请戏班子来搭台唱戏,费用由各个村均摊,称为“均台戏”。而我今天要讲的这个故事,就得从这里说起。
五十年前,白村,兰桑十九岁。
家里的父母亲已经为兰桑谋了好些亲事,只是被兰桑一一回绝了,尤其是在她看了那场戏后,她的心中似乎是有些事情的。
兰桑娘说:“兰桑,今天下午去见见这个小伙子吧。”母亲递上了一张黑白照片。
兰桑执拗着摇了摇头,“娘,我不去。”
“咋就不去了。”母亲有些生气。
兰桑没有说话,扭头跑了出去,照片是看都没有看。
两个月前,盛夏午后,空气中积蓄着湿热的气息,蝉在枝头鸣叫,村头正在搭建戏台,又到了白村人看戏的时候了。
兰桑穿着浅蓝的碎花布衫,拿了个小凳子便跑向村头,她最爱看戏。已经有不少人占了地方,兰桑微微蹙眉,“又来晚了。”
她只能将小凳放在前排的最边角,她撑着脑袋,坐在那里发着呆,看着戏台上身着花花绿绿戏服的戏子们正在排演,咿咿呀呀唱的不停。
排演结束后,戏子们都去了后台,兰桑这才觉着胳膊有些发麻,便起身轮了轮胳膊,却是看到戏台上似乎留着什么东西。
兰桑走过去捡起一看,是一条黑色的布带,看来应该是刚才排练的戏子无意间掉下的。
兰桑望了望四周,没有什么人,她抚摸着手上的布带,溜到了后台,杂七杂八堆着好些唱戏用的道具,一只巨大的红色漆木箱子上,身着武生戏服的男子正背对着她,铿锵有力的练着嗓子,兰桑记得他,他刚带着面具在台上翻了几个跟头。
“你好,这里只有你吗?”兰桑略带迟疑的开了口,因着紧张而用力的捏着手上的布带。
男子停了声音,转过身来,兰桑瞪大了眼,男子已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张只画着半边戏妆的面庞。
男子看着兰桑,微微一笑“有事吗?”
兰桑却是红了脸,她低着头,将拿着布带的手递上前去“这个是你的吧,我刚在看台上发现的。”她的声音很小。
男子接过布带,感激的说道:“是我的,刚才一直在寻它,晚上可还是要用呢,姑娘,谢谢你。”
兰桑摇了摇头,“今晚你会出来的吧。”
“是啊,我求了师傅很久,师傅终于答应让我试试了,所以我趁她们去吃饭的空档,再练练。”
兰桑腼腆一笑:“等你出来我就为你鼓掌。”
“好,谢谢你,对了你叫什么?”男子说这话时,眸子散发出一丝光芒。
“兰桑,你呢。”
“秋生。”
傍晚七时,戏台前已围满了人,铜锣的敲击声已经响起,村民们都在拍手叫好,兰桑个儿低,又是最边的位置,索性便踩在凳子上,踮起了脚尖,目不转睛的盯着戏台,只因为她说过:“等你出来,我就为你鼓掌。”
只是直到武打的戏份结束,也未见秋生的出现,声音再响起时,帷幕后径直出来一个老旦咿咿呀呀的唱着。
兰桑没有心情再看下去了,她挤过人群,来到了后台。
“请问秋生在吗?”兰桑小心翼翼的问道。
“他好像刚才跑出去了罢。”小生刚刚表演完,有些气喘吁吁。
兰桑说了声谢谢,便离开了。
夜晚小路漆黑幽静,人们都去村头看戏了,村中显得尤其空旷。
“秋生,秋生,你在哪里?”兰桑小声的寻着,像是怕被人听了去。
终于,兰桑在一草垛旁发现了秋生。
“你怎么在这里啊。”找到了秋生,兰桑心中暗暗舒了口气。
秋生抬起头,戏妆已全部卸下,那是一张略带青涩的脸,眸子里充满了哀愁:“我都已经准备好了,可是师傅还是改变了主意,兰桑,对不起,没有让你看到我上台。”
兰桑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啊,一个武打的小生算什么,我还要看你唱到将军,那多神气!”
“唱到将军……”秋生迟疑了一下,他有些恍惚。
兰桑看着秋生,说道:“难道你不想唱到将军吗?”
“我想!”秋生这次的声音提高了些。
“好,那我们拉钩,等你唱到了将军,我就为你站起来鼓掌。”
“好。”
“兰桑,你穿着花布衫真好看,要是穿上我们小旦的戏服,画上戏妆,那就是从画里走出的人儿。”
秋生顺势拉住了兰桑的手,兰桑微微一愣,娇羞的低下了头。
“后来呢,奶奶,我要听重点。”
奶奶笑了笑:“后来呀……”
第二日,秋生便离开了,因为戏班要去别的村唱戏了,下一次再来,应该就是两个月后,“两个月,唱到将军。”那是秋生对兰桑许下的承诺。
戏台依然在村头搭建着,兰桑却迟迟没有去占位置,直到开戏时,兰桑才匆匆跑了过去,村口已经挤满了人,兰桑只能站在一角,她并没有看向戏台,因为她不确定,他是否能唱到将军,她有些害怕。
武打的戏开始了,武生们陆续跑了出来,做着各式的武打动作,一阵紧密的敲锣打鼓后,威风凛凛的将军大步走了出来,兰桑的心似乎提到了嗓子眼,因为带着面具,她不能看清到底是不是他。
当台上的将军一声大喊后,兰桑便落了泪,一定是他,她记得他的声音。
那个夜晚,他说:“兰桑,两个月后,我要唱到将军,只为你一人。”
兰桑注视着台上的将军,她不停的鼓掌。演出结束后,兰桑没有任何停歇,径直跑向了后台。
秋生正在卸着身上的道具,看到兰桑跑了过来,笑道:“兰桑,可还威风?”
兰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拼命的点着头。
“奶奶,那你和爷爷是怎么在一起的呢?”
几日后,秋生便来提亲了,可兰桑娘觉着秋生只是一个唱戏的戏子,说什么也不愿意,兰桑哭过闹过,终于还是偷拿了家里的户口本,与秋生结了婚。
秋生的家离白村不是很远,且靠近市镇,成婚后,秋生便离开了戏班,做起了老实本分的农民,只是一年劳作,却只够温饱。
第二年开春,秋生只身一人去了西藏,秋生说:“兰桑,你跟了我,我不能让你受苦。”
兰桑在车站与秋生告别时,眼里含着泪。
西藏的艰苦远远超过了秋生的想象,到处是荒凉的戈壁扬起昏黄的尘土,稀疏的草地上有牛羊群伴着长鸣走过,远方可遥望藏家的帐篷上飘动的五彩经幡,寒风伴着稀薄的空气一寸寸皲裂着秋生的皮肤,秋生跟着建筑队在西藏盖起了平房。
晨起伴着星辰点点,寒风呼呼作响,秋生紧了紧身上的棉衣,从兜中掏出一个黑面馒头,掰成小块用热水冲开,一天的劳动便开始了。
中午阳光直射,大地被烤的焦黄,工地内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秋生舍不得,仍旧在一块一块的垒着砖,汗水不停地淌下,滴在秋生的手上,滴在苍白的土地上……直到落日在天地相接处映出最后一丝余晖,秋生才停下手中的活计,拿了衣服,转身回了工棚。
夜晚的高原,气温骤降,秋生躺在硬板之上,缩在破旧的军大衣里瑟瑟发抖,却是借着余光,从兜中掏出了一张一寸小像,那是兰桑临走之前塞给他的,秋生每每看到,都会不禁笑着,想起兰桑。
这样的日子枯燥而又艰苦,但秋生看着那些房屋被一间间的盖起,看着指间的老茧越来越厚,看着牧民家的肥羊一天天壮大,他就知道,他离回家的日子似乎不远了。
一年后,秋生揣着大把的钱回来了,盖了新房,添了好些家具,买回兰桑结婚时就看中的两只红色的漆木箱子,兰桑说它很像第一次见他时他坐的那只,又买了村里的第一台电视,于是每到傍晚,秋生家里都挤满了来看电视的人,他索性就把电视搬到了院子里,来看的人更多了,每晚,秋生家的院子里都十分热闹,村民们很羡慕秋生,自然也很羡慕兰桑。
后来,兰桑和秋生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大概就是这样吧,时间不早了,我得去给你爷爷做饭了。”
“奶奶,你们还真浪漫,那个年代都敢私奔!”
奶奶无奈一笑:“幸好运气不错,跟对了人。”
我的身后是那两只红色的漆木箱子,棱角处已经掉了色,那里面放着爷爷穿过的戏服。而奶奶和爷爷现在的生活也一直平稳而幸福,这是我羡慕的,也是我向往的。
奶奶是幸福的,她将自己一生的岁月作为筹码,下注于遥远未来的时光,换的一个令人羡慕的长久。
“如果有一天我白发苍苍,你是否还愿意只为我一个人演着郎骑竹马来的戏,是否还愿意穿着那英姿飒爽的衣,与我相知相守不理朝夕。倘若天真的会老,海真的会枯,世界真的有了尽头,我也只愿与你守着这平淡的幸福,静静睡去,没有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