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多年前在图书馆等同学时,我随手拎了一本杂志,随便翻了两页,没想到一个偶然的故事闯入我人生,虽然只记得大概,自行脑补情节严重,但感动至今,每次难过时都会回忆一遍,既美好又遗憾,开始:
小林和小红是两个年轻的姑娘,为什么不说是年轻漂亮的姑娘呢?因为只有小林一个人漂亮,另一个就太普通了,她们是好朋友,她们本不是同一类人,但不得不成为好朋友,因为她们都是从城里来乡下支教的,在那个穷乡僻壤,只有她们彼此还能说上话,当地人并不见得友好,因为村里来来去去的年轻人多的是,都是来体验意思一下,什么也改变不了,说是高尚的事业,但实际生活也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常规。
女一嘛,设定人家漂亮,就肯定要附加善良,不然读者不干,所以女一就是完美得反人类,不八卦、无欲望、兢兢业业、单纯可爱(不立这样的人设情节推不动),但也还有一点人之常情,就是教书归教书,也整天数日子想回家。
为了让女一善良得突出,就得女二来牺牲了。女二就一天到晚抱怨数落生活艰苦,做事也做事,但整日盘算回家日子。“数日子”就可爱,“盘算”就讨厌,其实不都一回儿事,尽管我超想代入女一,但还是太违和,生活艰苦我就善良不起来,倒不会像女二一样去抱怨,因为我只会直接骂。
好了,前提就是两人都想早日回老家。
她们教的学生呢,不是接受义务教育的群体,而是全体,也就是没事的人都可以去蹭课,处于扫盲阶段。
一开始,人山人海,就是指大山里有人来听了之后“咳!”了一声,全村人不多,年轻人更少,来听课的就屈指可数了。每次面对零零落落几个人讲课,没有一个人听得懂,关键没有一个人听,都是来看城里漂亮姑娘的。
这样新鲜了两个月后,就只剩几个固定的半大娃娃被家长押来学习了。
其中就有一个傻子,傻大个,不时傻笑,露出一口大白牙,他每天割完猪草就坐在教室破墙墩,痴痴地看着小林。
小林一开始被这执着的眼神吓到了。还是小红大胆,上去问个究竟。
这一开口才知道,傻大个是真傻,回答不出什么来,不好意思地笑着,牙齿抢镜,赶也赶不走。这时小林又善良了,请他进教室听课,就这样傻大个成了她们班的固定学生。她们问不出名字,只好叫他大傻。
大傻天天来,风雨无阻。也不说话,也不捣乱,只是看小林,看着看着就傻笑,可当小林看他时,他又马上闭嘴,笨拙地假装看别处。
小林对大傻渐渐改观,他是有点傻,但不坏,而且这里年轻人本就不多,就算他脑子不好使,但能来听听课也是好的。
小红则喜欢逗大傻,“大傻!你是不是喜欢小林老师啊?”
“不,不,不……,是……”
“不半天,就为了说个是,是吧?大傻,你不傻啊哈哈哈!”
“不,不,不……”
“大傻,我知道你喜欢小林老师,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去告诉小林老师,你……喜欢……她………”
“不,不,不……”
就这样,大傻被小红征用为免费小工。大傻语言表达不行,但体力好,身体还算灵活,特别能吃苦,也有可能是他不怕脏啊累啊,更有可能是他不知道脏啊累的,大傻也不全傻,他去帮小红干活就能见到小林,只要能看上小林一眼,什么脏啊累啊的都不成问题!
小林也放下防备,有事自然也喊大傻帮忙。大傻毕竟是当地人,买个什么借个什么的都能搞定。
一来二去,谣言四起。村里对两个年轻女教师和大傻的事就渐渐乱传开来。
小红气得直跺脚。“恶心!恶心!呸呸呸!”恋爱都没谈过就跟个傻子闹绯闻,小红气急败坏,要揪出罪魁祸首。
“红儿”小林又淡定了,“我们迟早要离开的,迟,或者早,早就是今年年底,迟就是明年年初,管他们怎么说,我们和他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小林有希望,没有太投入这里的生活。
小红也只是发泄,她也不敢去大闹。于是跑去找大傻一顿臭骂。
“你个害人精!还我清白!你不光害我,还害了你的小林老师!不要脸!滚!……你要是找不出是谁在乱说话,我就当是你说的,到时你的小林老师再也不会理你,再也不会看你一眼,再也不会跟你说一句话!你个傻子,还喜欢人家,真是傻到头了!”
小红骂完舒坦了,本以为大傻又要支支吾吾,小红已经准备好下一段骂他的台词,结果出人意料,“我不傻!”大傻呲牙咧嘴吼出一声就跑掉了。
大傻一口气跑到小林的小茅屋,边喘粗气边哭,见小林抬头寻找声音,他赶紧躲到玉米堆后。露出半只眼,痴痴地看着。
小林梳头编辫子,照镜子,扣胸前衣服扣子,把衣服扎进裤腰,大傻眼也不眨,像看到慢镜头一般,鬼使神差地想走近,隔壁家的土狗看见大傻偷偷摸摸的样,邀功似的狂吠起来,大傻回过神看看狗,看看屋里,没见小林,赶紧拔腿跑开。
从那以后,大傻再也没去教室听课,也没有再去过小林和小红的住所。
一天,小林探亲回来已经傍晚,要爬山涉水才能进村里,本来欣赏美景的她这时有点担心夜幕降临。
怕什么来什么,不远处池塘边好像有墩黑石头!一动不动,但又好像个人,站起来了,走过来了,小林手心开始冒汗。
“我还得回家呢。我以后有大把的时光,有美好生活,我会找到相爱的人,我会生儿育女,我会过得很幸福,我不会死在这里……”小林吓得神经错乱,念叨着自己的信仰鼓励自己大胆点。
夕阳的光影下,那团黑影越来越近,小林鼓起勇气睁大眼,看见黑影中隐约的白点,“嘿嘿!”
那声傻笑让小林瞬间虚脱。
“大傻!你在干嘛!”小林很生气。
“他们……说……你进城……了,我在……这……等你……嘿嘿……来了……”
“谁要你等!”小林还没消气。
“嘿嘿,嘿嘿,对…不起……”大傻很开心。
“你找我有事吗?大傻。”
“不……没……就是……不能去……学校……和你家……对你……不好……”
“呵呵呵!”小林笑起来,原来傻子也听得懂流言蜚语,“大傻,你还知道避嫌啊!”
“笔……咸……”大傻咧嘴重复。
“这就是为什么你最近没来上课的原因吗?”
“啊……不能……”
“大傻,不要听别人的,要听你自己的。”小林知道大傻听不懂,但她说给自己听。
“好……听……我的……我们……走。”
有个伴很好,小林本来也不熟悉山路,跟着大傻反而很安心。
才几步经过那个池塘时,大傻停下了。
“林,你看……你……在……里面……”大傻指着水。
小林又开始手心冒汗,傻子的思维很难判断,“该不会是想推我下水吧”小林心想。
“为什么我在里面?”
“你看!你看!”大傻有点激动,还是傻笑。
小林配合着探头过去,看向水里,水很深,也很清,水草随涟漪轻轻舞动,配合夕阳的光,倒影出自己的脸庞,小林平静下来。
“你说这是我啊?这叫做……倒影。这是反射现象,你过来你也可以看见你在里面。”
“不是……是……水草。”
“水草?”小林又仔细看,水草的确很婀娜。
“水草……像你,像……新娘,水草新娘。”
小林心里咯噔一下,她感受到,他似乎明白什么,他们没有再说话,两个人在夜幕降临时看着水里发呆。
以后的日子,大傻也没有再出现,小林照常上课,仍然数日子,数有几天没有见到大傻。
一天下课夕阳正好,像极了那天,小林借口自己要去买东西,撇开小红,一个人走进山里。
她不由自主回忆起那天,“没什么,只是去看看,水草新娘。”
她边走边想,自己只是觉得这个说法很有新意,无论是谁说,她都会有心留意。会想起大傻,或许,他有些可怜,连学习的机会也没有。大傻,可能因为不小了,所以对女孩子都会好奇。自己,当然不是想见大傻,可能是同情大傻,可能是愧对大傻,为什么会愧对呢,又没做什么,是想见又不敢承认,这种愧疚吧。
小林想到这,赶紧扇自己一嘴巴。
“你……好傻……”
小林手还在脸上,就被这声音叫醒。
“我怎么可能喜欢一个傻子。”她冷笑到。
“你……打……自己,好傻……”大傻又笑得露出大白牙。“你来……看……水草新娘……吗?”
“噢!啊?什么水草?我买点……东西……呃……那个……我是说……你还年轻……应该……嗯……应该……多多学习。”小林语无伦次。
“好。”大傻答应得爽快。“你今天……比我傻嘿嘿嘿”。
小林看了大傻一眼,不再说话,蹲到池塘边看水草,的确和傻子一模一样。
“你喜欢?”大傻这句话没结巴,或许因为字数少,也没有傻里傻气的尾音,或许他练习过很多次。
“嗯……”小林忍住眼泪,两个人不再说话,看着水草。大傻咧嘴一笑露出大白牙,又暴露了他傻子的本质。
接下来的几个月,又回到最初一般,又好像不似从前,傻子来听课,好像真的学到了点知识的模样,小林小红继续在体力活上让大傻帮忙,淌不过的水坑,大傻会伸手过来,折断的狗尾巴草,小林会扔到大傻身上,嘿嘿嘿的笑声,他们会比谁笑得更傻,池塘里的水草,大傻会每天放到塑料袋、破瓶子或半块瓦片上,偷偷留在小林的书桌上……
小红,察觉到不对劲儿,……急躁地找小林摊牌。
“小林!!你是疯了还是被传染傻了?!”
小林明白小红的用意,默不作声。
“小林啊小林!再有两个月,两个月我们就可以彻底离开这里了!你为什么这个时候干傻事?”
“我干什么傻事了?”小林不喜欢这个说法。
“你!你和那个傻子!你自己清楚!”
“我和大傻什么也没有!他是我的学生,我教他,就是这样!”
“学生?这里有学生吗?比我们年龄还大的文盲,不!流氓!什么师生关系啊?”
“小红,你相信我,我和大傻真的什么也没有。”
“小林,我不是要你跟我解释,我是担心你啊!外面风言风语我可以不管,但你的心里,是这样想的吗?”
“小红,我也一直在想,这里有什么不好?为什么我一定要离开,离开之后呢?我以前是抱着坚定的信念一定要离开这里的,但现在,我也很迷茫,离开了又怎样。”
“林,我们不属于这里。我们必须离开。每次我撑不下去,都是你跟我这样说的啊!”
“我还是会离开的,但现在我还在这,就过现在的生活。”
“这种生活对你,对我们是毁灭,人言可畏啊,我们回去以后还怎么当老师?”
“身正为范,小红,我记得,可我没做错什么,没什么愧疚的。”
“如果你没做错,现在又提起来干什么。你不承认,可以,你不想走了,也可以,你喜欢他,是你的自由,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但我只想提醒你,他是个傻子,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他和你、和我、和其他人的交往,都是本能,他什么也不懂,到时,你伤了自己,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小红摔门离去。小林看向窗外,不愿多想。
回城的通知下来了,小红高兴得手舞足蹈,“去你的!老娘拜拜啦!”
小林仔细看了通知,打开抽屉,一箱子的水草晃动着,她把通知覆盖在水草上,合上抽屉。
她想赌一把,如果他懂,自己就留下。
结课这天,和往常并没有区别。小林好几次想跟大傻说,自己要回城了,但都开不了口。如果他挽留,自己就留下。哪怕他会有一点不舍,她也愿意留下,她不敢赌,她害怕大傻嘿嘿地说“好”,害怕他从来不懂。
他不懂也好,就不会难过,直到最后一天,他还是那么开心,为什么要去破坏他的单纯?
如果这真是最后一天,就当最平凡的一天过完吧。
小红和小林在收拾行李,小红仍然兴奋不已,小林还在发呆。“红,我想……申请再呆一年……”
“小林,你疯了!”
“我又不是永远不走,我是想多呆一年,一年,比起以后的人生微不足道,我就当浪费这一年,也不会怎么样……”
“林。你魔怔了!你越是这样越不可以!你必须跟我一起走!想想你爸妈,想想我们刚到这来时的信念,我们走,这会是我们以后的回忆,但绝不是将来!”
“红,他懂的!他懂的!”小林突然激动,打开抽屉,“他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每天送我水草,他说他会娶水草新娘,他懂的,他不傻!”小林很少如此失控。
“他不傻,那就是你傻了。他懂梦想?他懂爱情?怕是你教他的吧?在这个地方,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词语,即便他不傻,这里的一切也和那些词语无关。你的几根水草是想说服我还是说服你自己?我本以为你会走,就不伤害你了,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说,你猜猜,如果你跟他说,你要走了,他会怎么样?”
小林一直不敢试探,也不敢设想。
“你猜他会怎样给你送行?他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吗?”
“提起什么?”小林紧张起来。
“他会用他的婚礼,给你饯行。”
小林耳里嗡一声长响,好多片段冲过来围堵思绪。
她跌跌撞撞,走过他们一起看过的池塘、水坑、大山……她看到大傻家院子里,红色绸缎和土气的拉花,连鸡狗都带上红花,红得像血溅进嘴巴,苦咸恶臭。小林大笑起来,这算是失恋还是背叛,还是耻辱?“我都不会承认。”年轻、漂亮、学识、善良……一切褒义词属于她,却被一个傻子耍了!
“我要走了,你会不会挽留我?”小林深情地问到。
“嘿嘿!你真傻!”傻子露出大白牙。
幻想这个场景,小林大笑起来,笑得捂起肚子,笑得倒在地上,眼泪四处逃窜,躲避这莫名的情绪。
走的那天,雨很大,小林坐上马车颠簸,和来时一模一样,分不清时间是否真的流淌。
“除了小红,幸好没人知道,自己那么白痴一场。现在回想,除了丢脸,什么也没有。我还得回家呢。我以后有大把的时光,有美好生活,我会找到相爱的人,我会生儿育女,我会过得很幸福,我不会死在这里……我终于离开了。”
后记:
几十年后,优雅的老夫人打开门,看见一个佝偻的老妇人,包着头巾,脸色焦黑,皱纹深刻。
“您……找哪位?”
“林,我是小红。”
“红……你不是……他们说你……”夫人老泪众横。
“我没死,我来给你送个礼物。”
老妇人伸出粗糙干裂的手,递过来一个瓶子,却始终站在门外,不肯进去。她说道:
林。长话短说。你还记得大傻吗?我们一起去支教,我也喜欢他,我们俩这么优秀,居然争一个傻子,可能当时太寂寞了。我问过他,如果我要走他会不会舍不得,他马上反应过来你也要走了,要去找你,我拦下他,告诉他你的信仰。你还得回家呢。你以后有大把的时光,有美好生活,会找到相爱的人生儿育女,会过得很幸福,留下来,一个傻子给不了你这样的生活。他跑了,最终没有去找你。他是傻子,被绑在家里,准备亲事。离开那天,我借口回去让你先走,其实我想去救他,他听说支教老师又回来了,挣脱众人从婚礼上逃跑了,去我们的小茅屋,那时屋子已经被泥石流埋了。我和他相遇了,他也回不去,我也回不去了,索性就当死了,去了别处。我和他一直生活在一起,他还是傻的,每天去找水草,前几天,掉沼泽里,死了。这是他最后留下的一根水草。我给你带来了。以后也不会再见了。我走了。
老夫人接过精致的小玻璃瓶,目送陌生的老妇人蹒跚离去,找不到恰当的话开口,一直到她消失在视线之外。
小林握着玻璃瓶,把它放到画板前。画上,夕阳正红,清水涟漪,水草荡漾,与小瓶里的水草融为一体,婀娜多姿,像新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