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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像湖水一样深邃、宁静。偶尔掠过雁阵，像黑的虚线的剪影。一条深灰色的柏油路像重重的平滑的弧线将金黄的田野切割成了两半。公路两边的梧桐树悄悄落下暗黄隐红的叶子，是枯瘦的写满故事的手掌。路上偶尔有汽车驶过，喇叭声响彻好几里地的原野。路边的河到枯水的季节，显得过于沉默。但河对岸错结的老树根边总开着一簇簇清雅的小野菊。

我们一行小孩子背着书包从河边长满巴地草的田埂小道走过。看着对岸的回家的公路因为少了我们变得更加的辽阔。走小路清幽，有意境。今天的秘密小组会议就在河边这棵榉木树下召开。七八个女生见四下无人迅速在绿中带黄的草坪上盘膝而坐。书包和饭盒扔在一边，收起了一脸的嘻笑，做出一副很庄重严肃的表情。

我说：“现在我们秘密小组的成员越来越多了，开会的地点转移到这里，我希望大家一定要遵守我们起初的约定，在学校里千万不要随意讨论我们小组活动的事。”

“就是……那个……昨天于美向我们申请加入小组活动时被路崇芝听到了。她今天也对我说想加入我们，我说在开会时跟你们商量了才能决定。”胖嘟嘟王珍发言道。

卿瑶皱眉说道：“怎么又被路芝儿知道了？人越来越多了。”

我说：“我们现在活动规模太大了，每次课下时间都不够。影响也很大。被老师知道就不好玩了。你们说呢？”

大家眼光落到几名小组委员身上：李蕊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我们班级的学习委员，漂亮能干有责任感，表情坚毅；文晓静名不副实，外表清秀性格泼辣，心热口快是出了名的“女汉子”；王珍家住文晓静对面，粉胖的小学究一枚，小脸圆圆眼睛圆圆酒窝圆圆，鼻梁上架一副圆圆的近视眼镜，说话不紧不慢，但就任何一个问题也能口若悬河发表一篇长篇大论——她们开始热烈讨论起来。

结果是李蕊带头说道：“我觉得路崇芝想参加还是可以，她不太爱惹事。并且她又主动捐两毛钱活动经费。”

新成员于美连忙接着说：“她把钱交给我了，叫我先带给你们，她人挺好的。我们家挨着的，每天放学一起回家也好一起参加活动。大当家的，你就答应嘛！”

我抬头再看几个小组委员。

“行吧。先给钱说明有诚意。”文晓静迟疑地看看大家。

“那让她参加吧，以后小心点，不要让更多人知道了。”

“那今天的活动内容是什么？”

“今天卿瑶带的这条小路真的很美，不知道刚才大家有没有仔细观察沿途的风景。前两天刚学写作文老师叫我们写秋天。今天看了这小河边的秋天才好写呢。我们今天就比赛写一段小作文：《小河边的秋天》，如何？”

“好啊好啊！这个有意义！”王珍拍手大赞。想她上次课堂作文被老师表扬有认真观察，正是兴趣正浓的时候。

“唉呀！写作文啊！以前那么好玩，现在来写作文。我们肯定是拿不到奖了。”

“就当作是练习吧！我之前说过，我们秘密小组活动多种多样，也可以采取学习的形式。来了就必须参加！”

“那大当家的，你先教教我们怎么写。”

“我们先一起观察，看那老树、看那野花，那远处的田野。闭上眼睛，感觉一下这秋天的气息……把你眼睛看到的和心里想到的景象都写出来。”我深吸了一口气，把目光投向远方，陶醉于秋色的静美中。

“扑哧！”有人笑出来。是文晓静。她见大家都在看她，用手捂着嘴，憋红了肉肉的圆脸，说道：“我刚见远处有两口子在饮菜，这秋天的气息，好像有点粪水味。”

然后其他人一下哈哈哈地爆笑起来。很快我收起笑，像老师那样呵斥道:“严肃点！”

大家开始拿笔和纸。有人开始写画，有人开始小声说话。我用眼神制止了她们。

好一阵子，我们开始轮流朗读自己写的文字。有好几个同学只写了两三句话，于美主动认输，说一句也写不出来。让我这个“大当家的”感觉很遗憾，觉得自己精心准备的活动没有取得理想的效果。最后把奖状和一支带橡皮头的铅笔作为奖品发给了作文胜出者王珍。然后勉强要求大家朗诵了新学的刘禹锡的诗作为活动的结束语：“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回到家里，李蕊来找我说一些组员的意见，觉得这次的活动很不好玩，大家希望她把意见带给我，以后不要再搞跟学习有关的活动了。我想起我们秘密小组上学期刚刚成立的情形——

那时我们还是二年级的低段小学生。星期五下午是老师开会的时间。我和李蕊一起约好去找王珍和文晓静玩。走过邱家院子前的小路边，碰到一位背着满满大背篓的干树枝的老奶奶伛偻地从我们面前蹒跚走来。我和李蕊赶紧跳到小沟渠的另一边站着，让她从这条小路走过。那筐干柴装得太多，把她的身子压得很低，当她用艰难的小碎步颠危危地移到我们跟前时，那满头银发和满脸皱纹就非常清晰地突显在我们眼前。走了几步，她便把背篓放了下来，坐地上呼呼地喘气，动作很慢。我和李蕊忍不住过去帮她把背篓抬过了一个田边小缺口再放下。看见老奶奶远去，我们忍不住感叹到：“好可怜啊！”“她好老了，一定有80多岁了，还要背这么重的柴，她没有家人吗？”

我们带着唏嘘感慨找到王珍和文晓静，谈到那位路上遇到的老奶奶。王珍说：“我知道你们说的谁，她是5队的一个孤寡老人，很可怜。还生着重病。常常一个人背着个大背篓回去。”

“那我们去帮帮她！”我冲动地脱口而出。

“我也很早就想去帮她，怎么帮？我们一起去！”文晓静满腔热情地响应道。

“嗯，我们可以去她家看望她，问家里要点钱。”

“我妈不会给我钱。”

“有钱就买点营养品，没钱我们可以去帮她做事。”

“帮做事可以，我们可以帮她扫地，装柴。”

“那我们也成立个帮会，叫‘好人好事帮’。以后还可以帮助一些有困难的人。但不能告诉别人我们的名字。”老师讲过雷锋叔叔做好事不留名的英雄事迹深深地感动了我们。一有机会，便想效仿。若做点好事就想受表扬，实在太难为情了。

“好啊！”

“我赞成。”

“那班长你就是‘大当家的’。”

就这样，我成了“好人好事帮”的“大当家”，也开始组织第一次活动——第二天去帮助那个独自背柴的老奶奶。约定这是帮内的事，一定要对外保守秘密。

回家向妈妈要钱很不顺利。因为没有说明理由，她拒绝。第二天，我把自己抽屉的两毛钱拿去买了个蛋糕。在院门前摘了两朵红色的美人蕉出发了。

李蕊有事不来了。集合了另外两个伙伴，都没有拿着钱，王珍跟我们走了一段遇到个亲戚然后跟她走了。文晓静说去找邱岚吧，她知道老奶奶的家。邱岚白晳而纤瘦，个头最高，是我们班年龄最大而又最懂事的女生。我们这个年代的孩子正赶上父辈严格执行计划生育，而她上面有个姐姐，是班上惟一的双生子女。然后邱岚说：“你那个花，人家老太婆才不喜欢呢。我可以带你们去。”她又回家一趟出来说道：“我妈说你们最好别去，人家有儿有女，不用你们去帮忙。”她带出的消息让我和文晓静很是失落。她还是带我们去了，她家的院子和儿子的院子共用，老奶奶人不在，大概又去拾柴了。

这个可怜的老奶奶的故事似乎终结了。我们的“好人好事帮”一下失去了帮扶对象。但我在心里开始认真筹划起来。

在接下来的一周。我在学校的操场边跟李蕊、王珍、文晓静正式宣布了我的决定。从今后，我们每周开展一次秘密活动。我们在校园里行侠仗义，专做好事，把我们组织名更改为“秘密活动小组”。这个“帮”字好像更适合坏人坏事，比如大人们谈论的“打倒‘四人帮’”。

秘密活动小组第一期学雷锋活动开始。待下午放学后，小组成员在教室开秘密会议。奈何有个叫李恒的小个子男生才从办公室被老师训完话回来，拿起扫帚准备劳动。我们4人走过去。他小小个子势单力孤怯生生望着我们。

“扫把拿来！”我平静地说。

“该我扫地。”

“我们帮你扫！”李蕊高傲说道。

“为什么？”

“你少管。”

“我们学雷锋。”

我瞪了一眼口快的文晓静。

“还不快走！”

李恒一脸惊恐地丢下扫帚抱着书包往教室外走。走了几步回头问道：“你们真的要帮我扫地吗？”

“当然。”

“若老师问起来，我就说班长叫我走的！”李恒欢欣雀跃地跑了。

文晓静看着我：“班长，我们真的要帮李恒扫地吗？”

“那当然。他不走我们秘密小组怎么开会？”

王珍轻轻扶了下眼镜不平地说：“我们这样做好事对不对啊？今天本来该李恒扫地，倒是便宜他了。”

我说：“帮人扫地是做好事对不对？做好事你还计较得失？我们这个秘密小组的宗旨是‘助人为乐’，我们该为组织多做一件好事而开心才对。当然，今天帮同学扫地是个例外。下不为例。”

“是啊，不帮扫地，不帮做作业，不能再帮老奶奶做事，现在能做的好事真的太少了。”

“管它，走，去把学校的树浇一遍再说！”

几个女生又去拿盆去井边打水，两两一起抬着盆将操场内围的大树浇了十来棵，感觉又是功德一件，拿了书包喜滋滋地回家了。

接下来的一周。下课时我和李蕊、王珍、文晓静四人聚首总是神神秘秘。引得其他的女生深深的好奇以至频频探询。我们开始接纳新成员，迅速地，秘密小组扩大到8人，10人。我们开始搞体育游戏或竞技类活动。

下午回家，我便在小桌子上裁好小方形的图画纸。认认真真地用彩水笔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字填图。红色的丝带花边，交织扣住正上方一朵金光闪闪的空心花朵，花朵中间描出金灿灿的“奖”字。正文空白部分郑重其事地写出：**同学，你在“挑水”活动中，表现突出，成绩优异，荣获体育竞赛一等奖，特此奖励！

我爸过来，正看我写下“颁奖人：苗以嘉”笑问道：“你要给谁颁奖？”然后伸手过来：“我看看，你画的是奖状么？”我很不好意思地说：“哎呀！你不要管！”然后又将最后的字改成“颁奖单位：秘密活动小组”，才算大功告成。

下来的小组活动我给体育和游戏胜出的李琴颁奖。大家围成圈坐在操场一隅的草地上，阳光和煦，红领巾闪耀着明媚的光。轻风吹起我们头发，小脸个个很兴奋。当我将比照着自己的实体奖状亲手绘制的巴掌大缩小版奖状双手交到李琴手中时，她用一种很真诚严肃的欢快语调告诉大家：“我会把这张奖状珍藏起来！”奖品是爸爸给我买的新铅笔。邱岚肖一亭好惊讶地说：“还有奖品啊?大当家你真舍得！”我说：“我们的活动有比赛也该有奖品。这一次的奖品是我自己的。下一次你们也可以将多余的有趣的东西捐出来做奖品，争取自己挣回去！”李蕊、王珍马上说：“我们每个人都出点钱吧，用来买奖品。”马上有一两个同学面有难色。我说：“有了资金可以买奖品当然好了。这也就是买最小的礼品就行了，有零用钱的同学主动捐献，没有的话可以不出。”

“我们每个人出一点是可以的。”

“省一个金瓜糖的钱就可以了，10个人的合在一起能买学习用具，若汇集的资金实在太少我们就奖励酸梅粉、金瓜糖嘛，便宜。”

“我们都赞成买学习用具。买糖没有奖励的意义了。”

于是我们秘密小组设置了一个会计计账，这个职务给了李蕊，因为她常常跟我一起上下学，我收管着大家的集资，每人至少5分，有人主动出两毛。这个账实在没有什么可记的。小组成员对这个财务也不大感兴趣。再说，我们也实在没有贪污公款这个意识。我和李蕊确保把这把零钱拿来买了1角两角的铅笔和5分钱的小刀作为奖品，开展一次又一次的小组活动。这段时光，好就好在，我们每个小孩都几乎没钱，但又不为钱所困。学校的小卖部，校门口的小商贩，一到课间便生意爆棚。总有好便宜的小零食小玩意卖给我们这些记忆里没钱又常常不缺钱的小伙伴。

转眼夏去秋来，秘密小组活动从帮助老人拾柴到校园拾金不昧，为班级学习困难的同学讲题辅导作业，积极维护学校的环境卫生，给花木浇水，为路上不认识的人帮忙指路推车,给流浪狗喂中午的剩饭菜……各种奇奇怪怪的“好事”都轮流做了好几期，有时真的陷入没有活动内容的窘况，我们便开始搞起与学习有关的竞技来，跳高、跳远、丢沙包、跳房子、四人一组的“挑水”游戏、环绕操场两人一组的配合骑单车比赛等等。老师不知道，我们这个组织已悄悄影响着许多人，班级在每周升旗时获得的表扬越来越多，大多是我们小组活动的成绩。

我们的秘密小组活动，早已不限于“好人好事”，而游戏玩乐活泼有趣。但这种神神秘秘的开会也引起了一些同学的眼馋与好奇。

有两个口风不严的成员总是在活动结束后上课前对我投来神神秘秘的意犹未尽的表情，似乎为故意引起别人的羡慕和好奇。旁边的男同学不禁问：“你们在悄密密做什么事？”我总是瞪那缺乏保密意识的组员一眼，对旁边问话的人说：“哪有什么事？瞎玩呗。”

在搞了《小河的秋天》作文活动之后，我和李蕊再次筹备下一次的活动。既然大家都不喜欢做与学习相关的比赛游戏，总得搞一次有趣味的了。我们决定星期三的下午到那天卿瑶带大家去的河边小路野餐唱歌。

周三下午上完两节课后，大家背着书包拎着饭盒像一群欢乐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走在公路边，从5队的院子边转弯过石桥再右转跳过石墩，便是公路对岸的幽美小路。女生10来个，已是一大群，而同班男生尾随其后鬼鬼祟祟，好不容易甩掉他们我们围坐在榉木树下的草坪上。

我说了简短的开场白，跟大家介绍了这次活动的内容，迎来了一片热烈的掌声。我和李蕊相视一笑。然后把准备好的一小袋瓜子拿出来放在中间，口快的文晓静便说：“哎呀！还有瓜子呢！”便伸手来拿。王珍在一旁忙喊道：“每个人少拿点，给别人留点。”拿瓜子的同学很小心。李蕊起身给每个人分了一小撮。然后把包里的两个小桔子再拿出来给每人分了两小瓣。大家才笑嘻嘻地把自己的饭盒打开来，里面还有没吃完的小菜呢。什么凉拌干豆啊，豆腐干啦，素炒秋茄子什么的，乱七八糟，大家索性用手抓来吃，感觉比吃午餐香得多。天空偶尔划过两声鸟叫，有人欢欢喜喜地唱起“小鸟小鸟迎着春天歌唱”，王珍说：“现在已经是秋天了。”邱岚马上唱起：“小鸟小鸟迎着秋天歌唱！”肖一亭说：“鹅鹅鹅，曲项向天歌……”邱岚将手边一根小枯枝给她打过去。大家格格地笑起来。

然后我做好十个小纸团，让大家抽签决定表演顺序。王珍提出她不表演第一个，于是跟好声音卿瑶换了次序。卿瑶开始深情地唱起了“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这是最近正流行的《潇洒走一回》，每个同学的小笔记本上都抄着这么一首歌词。大家开始动情地打起拍子。

“好啊！好啊！”突然从不远处甘蔗田边传出一声怪叫。然后一群男生都一下子钻出来边拍手边乱七八糟叫道：“终于被我们逮着了！”“告你们放学不回家在这玩！”“还唱流行歌！”“班长带头拉帮结派！”

“你少乱说！”我对带头的大高个刘彬喝道，“我们一起唱歌，什么叫拉帮结派？”

刘彬笑着说：“我们都知道了，你们这个组织叫‘秘密小组’，每周都搞活动，还不让别人知道，这不是‘拉帮结派’是什么？”

我冷笑道：“你听谁讲的？对，我们叫‘秘密学习小组’，一起学习有什么不对？”

“对呀！我们是秘密学习小组，有什么不对？”“一起学习犯了什么错？”李蕊和文晓静先后声援道。

“不管怎么样，私下里搞什么组都不对。你们以前还叫‘好人好事帮’，是帮派，还有好的么？”

“他们怎么知道的？”李蕊也很诧异跟我对视。

我瞄了一眼环坐的女生，说：“走，回家。”

大家纷纷起身拿东西。

一群男生跑过来，坐到我们原先的位置，一脸滑稽地像我们那样唱起《潇洒走一回》，李恒郑瑞庆还在中间乱七八糟地跳舞。我们使劲“哼”了他们一声。身后还有人怪叫：“不要走啊！瓜子给我们分点！”

肖一亭回身，把一把瓜子壳扔了过去，引来一阵男生的骂声和女生的笑声。

这次不欢而散为我们的“秘密小组活动”画上了句号。因为全班人人都知晓的秘密再也不能成为秘密了。秘密小组成员的名单暴露了，秘密小组活动基地暴露了，再也没有了秘密的快乐。路上是肖一亭对我们提起男生的要求：“刘彬说他们也要参加活动，不让他们参加便要告老师。”我和李蕊不屑地说道：“让他告去！秘密小组解散了。”

后来刘彬在课间的大操场对我说道：“苗以嘉，你知道你们的叛徒是谁吗？”

我说：“你不要挑拨离间！”

他说：“肖一亭告诉我你们的秘密。她还告老师了。真的。”

我愣了一下，抬头望见不远处正准备同高年级女生跳皮筋的肖一亭朝这边望着，脖子上系一条大红的围巾，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周围有许多小伙伴游乐打闹的乱哄哄的声音，风吹得操场扬起沙来。转眼已是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