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写我奶奶——我简书的第一篇文字

我们总有一天会死掉。唯有真的努力过,才能临终而不悔,甘愿无助挣扎,也决不行尸走肉。

虽然今天写我奶奶更多的是怀念,但每每触及她那独特的抗争和不妥协的精神,又总会让我忍不住地去想很多。

我奶奶



(1)

奶奶没死前,是村里排名第二的长寿星;几年前,我姨奶奶没死前,是村里排名第一的长寿星。她们除了力争活得最久外,粗鲁、泼辣,也要力争第一。如果你性格文雅还是别读下去了,毕竟我奶奶这个人,她太粗鲁泼辣了。

说到奶奶,就没法子不先说我姨奶奶,因为像她这种粗鲁泼辣到登峰造极的人物,有时都不堪忍受我奶奶的胡作非为。

姨奶奶怎么个粗鲁泼辣法呢?她身材肥壮,在她70来岁的时候,我亲眼见过她跟青年人短兵相接地进行生死肉搏的威风凛凛的架势,但别以为这就是我所说的粗鲁泼辣。当时,我听见旁边有人在偷笑:

“啊哈哈,她扯毛都扯过给人吃,你跟她斗!”

我那时不大也不小了——就没大没小那种,居然就很好奇地去问老爸,扯毛给人吃?啥意思呢不懂啊。爸居然没骂我,居然还自豪似地,说:

“哼!你姨奶奶她……太牛逼了!她和人干架,骂那男的‘头都还臭奶味的啃我卵毛去’,旧时穿那种没裤裆的交叉裤,你姨奶奶就撩起裤子,伸手从胯下扯出了毛丢给他!”

我一听噔地站起来,胸膛里有千万个感叹号,咚咚咚地撞击我的心脏,我本能地快速走几步,定住——被吓懵了。现在偶尔想起,才知我一生,听过这么样的画面!

我小时也和姨奶奶打过架,那次踩了她的菜园,被她臭骂就够气人的还被她抽了,我人小力大跑得又快,所以毫不犹豫的抡起拳头!不过令人黯淡极了,我打不过她。

奶奶和姨奶奶长得很矛盾:姨奶奶嘴唇歪而肥厚,人高大肥壮,腰杆直,而奶奶唇薄瘦小,腰弓得很厉害。

但说起奶奶的粗鲁泼辣,有时甚至是姨奶奶都忍她不住的,我只举一例,就已足够。

那时我肯定不到10岁,因为还是黑白电视机的年代啊。当时,20几个人坐在奶奶堂屋里看电视,偏偏又是暑夏正午,天气热得像肥硕的相扑者鏖战之后的身体,又潮又热,奶奶骂骂咧咧自顾自地到院里冲冷水澡去了,堂屋里大家边看电视边热闹,闹哄哄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对发生在眼前的画面反应不过来了,天啊,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因为奶奶摇摇摆摆走了进来,全裸着上身任由干瘪瘪的两个奶子摇摇摆摆地就走进来,然后坐在姨奶奶的旁边,翘起二郎腿,操起笋皮扇,边摇着扇子边看电视。闹哄哄的堂屋刹那凝结,死人墓一般沉寂下来。

姨奶奶也不吭声,摇着蒲扇,看她的电视。

每个人都僵硬着身体,墙上的挂钟幸灾乐祸地嘀嗒……嘀嗒响起来,听得人心慌意乱。怎么办才好呢?

姨奶奶又回头去瞄奶奶,眨了眨眼,继续摇她的蒲扇。这时候,哪是人在看电视,是电视在看人啊,看堂屋里每个人的表情……

高大肥壮的姨奶奶,终于终于放了她的蒲扇,只听见一个声音:

“长奶,你做这个是搞什么?”

长是我名字。

姨奶奶的尾音刚落,奶奶便甩手一摆,说:

“唉,爽!”

估计是觉察到姨奶奶在暗笑,奶奶便使劲摇她的笋皮扇子,不服气道:

“我鸟嘞,他们男人不穿就行,我怎么就不行!我鸟都不信!”

家乡话里的“鸟”,一听就是专骂男人的,所以当时我就很不舒服,以为我小就不懂,哼。凭什么奶奶不骂女人的,只拿男人的骂,太歹毒了。

当时一直怕奶奶怕得要命,连姨奶奶这样的人都拿她没法,我只能闷着。这事就这样吧,后续的变化不说了。


(2)

2015年12月30或31号,为了要盖好符合自己设计要求的房子,我正式回了老家。到家时,奶奶已经病倒了。她住在一座老旧的她年轻时就住的泥瓦房里。我已经6年多没见过她了,没想到她只说,你回了,一眼就把我认了。她头脑总是这么好,听力、眼力也是与年轻人无二。她曾是赤脚医生,接生过很多婴儿,懂医各种疑难杂症:她用穿牛鼻子的绳烧灰治好了亲戚的精神病;用一根针扎患儿的指节,就解决了甚至是香港医院都治不好的小儿厌食症;我小时的腋窝肿块就是她用一个蛋壳治好的。天地良心,偶尔也有她治不好的,可很多经她治好的病都是神速解决,实在是现有的科学也不能解释。

后来奶奶病得愈发严重,几历生死边缘。她一辈子从不愿去医院,到老病危就更不去了,我们那里相信老死在外面,死后是进不了祖宗位的。所以去医院办理了医生出诊,但即便如此,一个月她最好时也只有4到5天能走路。奶奶对死总是轻描淡写,不惧怕死,也决不认为自己会死。她说,我那么多好衣裳你们放哪去了,等我病好了要穿的;又对大婶说,你别种村前的那块地,到时我能走了是要种的。可惜大婶把地种掉了,她老大不高兴。

有一天,她病情似乎不错,就颤悠悠下床,试了试能走路了,跟我说:

“长,跟我去种点玉米。”

她要去的那块地,我走去都要10多分钟,路还只是40公分宽的田埂石路,这不是一条凶险的长征路吗?我们小吵了一架。

“我自己去。”最后她说。

她的决定极简、有力,就像有座山在眼前,你劝说,能把山说成没有吗?能不能?

可是,我们真的走完了那条凶险长征路,真的把那块地种完了!

她几乎已经挥不动锄头了,但很平静,弓着背拄着拐,说:

“肥料上有籽就捡到旁边……泥土埋好点,不要露籽,有鸟多了……”

回到村头的时候,她让我去看看当初她不让大婶种的地,看还能不能种玉米。

我照做了。


(3)

初七那天我生日,所以清楚地记得,那天以后,她再也无法走路了。

她病情加剧的转折点,是小便次数突然多了起来,多得你都不信自己的眼睛了:你刚刚给她把完尿,然后才让她躺下,她就说尿又来了,而你不快点她就尿了裤子。一天要尿几十次,最厉害时1分钟就两次,而几分钟就1次的就太多了,一天下来我就守着,不休不止地给她把尿。

这么不符合常理的尿频,出诊的院长说,要么肾不行了,要么是尿路感染了,得慢慢调理。给她洗澡时看到尿道口有颗血点,不知是不是感染。吊针吃药一段时间后,病情稳定在1小时一次小便的样子,奶奶所有的裤子都不够用了,都被她尿湿了,只好给她穿纸尿裤。

奶奶对于自己不休不止的小便深恶痛绝,依然显示出泼辣抗争的性格:

“咦!我就不信你这么多尿,再尿把这块卵扯烂掉!”

我奶奶

她一生本来治病就厉害,可她用尽手段,还是救不了自己。再后来出诊医生说她患了半边风,右手右脚不会动了,接着她脑子也开始混乱了。

她常常把纸尿裤撕烂,后果就是满床碎屑,满床屎尿,头发上都粘了屎尿。我虽想一笔带过这一段,但那是我最煎熬的时光。我的房子盖到一半,白天要去配合工人忙活,晚上却无法睡觉,人都快跨了。

熬过一两个月,奶奶又有了严重的便秘,便秘之后就是连连的腹泻,交替反复。奶奶脾气更坏了,我的脾气也更是如此。而且,她开始了恐怖的各种无理取闹。

那时给她买了一个无线报警器,让她有需要就按响它。可是好多次我忙得很,报警器响了后去看她,又什么事都没有,天天一个小时喊你几十遍。我开始骂她,她却心安理得地在瞅你,她不生气,我又感觉自己白骂了。晚上,她几乎从不睡觉,尽是胡言乱语到天亮,你要睡着了她就摇醒你。大半夜的,我爆发了:

“奶奶,你是不是想要我死掉!”

“做什么说这种话?”她问。

“我白天累死人,你晚上半分钟都不给我睡!”

“哪里有这样说的?”她回我。

“这半年,你哪晚不是这样,你说!”

“去端点粥来去,渴渴的。”她答非所问。

她吃了半碗粥,说实在太饱,不要老喂她了。我连哄带逼地把一碗粥喂完之后,警告她:

“你记着,我不容许你再大喊大叫了!我现在去洗碗,再听到你喊就不管你了!”

“好嘞,不喊了不喊了。”

我出去还没开始洗,她就叫:

“你在干嘛?”

我不理她,把碗洗好后站在外面透透气。

“你在哪嘞?咦!你都有你的事不理我这个老太婆了?@“、%!””她在里面全是各种牢骚胡话,而我出去总共不到3分钟!

“你干嘛!干嘛!!干嘛啊!!!”我怒不可谒,一声高比一声地吼她。她似乎有点被我吓住了,却说:

“咦,你怎么还没喂我吃粥?”

他妈的,刚刚还说吃不下,妈的!

“你吃过了知不知道?你……不是装糊涂就是脑子真糊涂了!你别惹我!”我受不了她了!

“咦,我哪里吃过了?明明就没吃过又乱讲啦!”她居然说得出口哦。

我虽然满肚子火气,却灵光一闪,我决定要治治她,立刻去舀了满满一大碗粥来!

“你没吃过,那吃完它!”看她怎么办!

她看看我,这回不说话了。我开始拼命喂她,她吃了两口,说:

“你本来就没给我吃过嘛。”

反正用事实说话,看她怎么收场。继续一个劲地喂她。

可是……可是……她居然吃得干干净净!

“你看吧,我就说没吃过的,骗我,你这心毒的!”她得理不饶人了。

可难道我就没理了?难道我脑子坏了?难道我真没喂过她!

我心情烂透了,再次出去洗碗。

“安静睡觉,你胆敢再吭一声我决不回来!”我这不是吓唬她,是真要这么干的。

“不吭不吭,我再说一句话就死好了。”老太婆发誓。

我走了出去——

“你现在又要去干嘛?”天,才两秒钟她就违背诺言!

我把碗扔到一边,然后在她旁边拿走我的毯子去沙发睡了。想想又不解气,教训她说现在让你瞧瞧,我是不管你了。

这老太婆在里面成魔了,立马什么话都来:

“我咋做这种事啊,我错大了啊,你回来睡吧……操你们妈!我搞你们妈!谁都不理我了,这小子也不理我了!这祖宗要完了!来啊邻居啊,来看啊,没人理我了啊……”

随便。关我屁事,我睡我的。

她又哀求又谩骂了快半小时,喊说她要大便,然后就开始哭。我偷偷去观察她的虚实——她的伎俩,我见过太多了。大概闹了一小时,凭经验我知道我听见的是她撕烂纸尿裤的声音了。我彻底,爆发了!

“老妖婆你干嘛!!!!”邻居估计又要被我吓醒了,我的分贝甘比轰天大炮!

奶奶真怕了,真的哭起来,发毒誓说,从今以后如果她再撕纸尿裤,就不得好死!可我两个月前就麻木了,我的心已经磨得硬如铁石!她这种毒誓发过几百次了,从来没有哪天不违背的,每天她都要撕烂几条纸尿裤把床把全身弄脏,跟她一张床睡的几个月,哪晚不是跟那些味道一起睡觉。

半年多来,她白天给你断断续续地睡,晚上给你分分秒秒地闹,我感觉我就要嫁给精神分裂了。那年爷爷从病倒到去世,也是我照顾的,可他该睡睡该吃吃该拉拉,从来不闹的呀,都不讨厌的呀,他怎么就有这样的老婆!!

“还好撕烂的是新换的纸尿裤,还好及时发现,还好不用擦洗大小便。”还好还好!边给她换纸尿裤边想着,觉得还算幸运。

“可要是那条纸尿裤没被她撕烂,那本就不必再换的呀!”意识到刚才想错了,心情又复回落了。

她倒好,在那里心安理得地想自己的心事:

“如果我死了,你要在我脚下点一盏油灯。你曾奶奶死的时候我没点,结果被一个东西吃了她的眼珠子。”

她往日说过几次了,所以不理她。我问:

“奶奶,我曾奶奶是怎样的人?”

“她勤嘞,天没亮就去山里割草。有一次她蹲下去屙尿,踩到热呼呼湿答答的东西,就想哎呀,谁割草比我还来早了呀——都在这里屙了一泡热乎乎的尿啦!可是她认真一看不得了,那是一滩热乎乎的血啊,旁边有具穿嫁衣的姑娘尸体!”

“啊?被杀的?”

“那个社会被偷偷带去嫁人,又嫁不出去的,会被杀掉的呢。”

“后来呢?”

“你曾奶奶怕呀!血还是热的,尸体上的金银首饰都还在,杀人的人,那是肯定还在的哇!你曾奶奶就故意喊话——老歪!你那边草好割吗?那个老歪其实没在,她故意喊的。”

“那后面怎办?”

“后面你曾奶奶就走开了,看到老歪来了,他们还去看那姑娘,手被剁了,金银首饰也没了。后来天亮了,那姑娘的尸体也不见了,只有一地的血……”

我听她讲历史,也不气恨她了,窗外天也亮了。我说:

“奶奶,我不睡一会就真的要死了。你看这几个月,我晚上从来不得睡,白天又要做工,我有时走路都发抖了,我快倒下了。你要心疼我,就别再说话了好不?”

“不说了不说了,”她很高兴地答应,“你睡吧。”

我深吸一口气,伸个懒腰再吸一口,闭上了眼睛。

“你就睡啦?咦,@%>、:……”她又来了!乱七八糟,胡言乱语,东拉西扯,叽叽喳喳,绵绵不绝!

唉!嗬!哎……

你心情烂透了,她在那傻笑

这种日子我咬牙切齿地又憋了俩月,终于迎来了家族的会议,会议结果是:老太婆的仨兄弟各轮流照顾一个月。由于老妈支气管炎老爸腿脚不便,首月的照顾,还是我来。

我憋我忍,卯足劲顶,首月结束!未来俩月,我解放咯!刹那间我像一朵蕾,得那甘露和阳光,开出了娇艳欲滴的花朵。


(4)

大叔是个涵养颇高不会爆粗口的人。然而轮到他照顾老婆子的时候,他的涵养美德最终还是被击溃,经常在半夜吼起来:

“亲妈就大了?你死吧!早点死没人可怜你!”

“又撕尿裤!你干嘛!!干嘛啊!!!”

……

我是理解大叔的。而那些站在道德金字塔顶的心理专家们,先来领略一下我这个老奶奶,再来批评吧。那段日子,我仍难以安睡,她和大叔闹凶了,就还得起来。我有我的性格,大叔有大叔的脾气,但在老太婆面前都一样:她该怎样还怎样,她也有她冥顽不化的秉性。

但她的日子似乎不多了。

去年的中秋眼看就到,她的病情却灾难性地恶化,我想她不行了。我开始可怜她,几乎不再气恨她,几乎一直陪着她。我总有些迷信的心理,认为她等不到中秋了。但是,她又好转了。

“你把我抱下去,扶我一下,试试能不能走路。万一能走呢?”她央求我。

自她得了半边风后,虽然后来右手能动些,右脚是从来不会动的。为了她高兴,我每次都答应她,这次也不例外。从来没有成功过,这次同样也不例外。

“呀,怎么走不了的……不走了。”她气喘吁吁地,很是失望。

“你抱住让我走走看。”她还想试。

结果100%自然是失败了。她拼命跺她的左脚,很不甘心右脚怎么就不受她控制了。总是这样,哪怕到了生命最后关头,仍旧在幻想。

中秋那天下午,我高兴地跟她说,奶奶,今天是团圆节!我想告诉她:你活到这一天了。我给她仔细洗脚,剪指甲,洗头发,吹头发,我问她:

“奶奶,舒不舒服?”

往常她都会很开心的,但这次她闭了眼:

“U胡。”舒服的谐音……

我看到,她的舌头已经完全收缩,卷成一片树叶含在喉底。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打电话催促外面的亲戚,说,奶奶活不过一个礼拜了。我有种愤怒,所以故意说得很肯定。近一年来,奶奶几经生死,我都见证,她总是要倒下的时候又站了起来,我对她总有种莫名的信心,因此我觉得只要她高兴了,只要医生的药好点了,她就会重新开始她那令人崩溃的撕烂纸尿裤,以及各种胡搅蛮缠了。

八月十六的清晨,她不再睁开眼,不再骂人,不再进食,不再胡言乱语,这个世界与她无关了,只是紧闭眼,张大嘴,极度艰难地喘气。

我再次催促外面的亲戚,你们要快,她没一个礼拜了,最多两天!

“我去叫医生!”我对奶奶喊!

她睁开眼,激动地摆摆手,又抓救命稻草似的紧抓我不放,很大的力!

“嗬……嗯……”她睁开眼,吐字不清了。

“你想说什么?奶奶?”

“啊……呃呃……哼……”她没法说话了。

我每次想给她喂点水,全被她一脸厌恶地拒绝了。她一直在大口大口地喘气,所以我能看到她的嘴里,已是一种令人失望的景象:干灰的,没半点水分的,舌头已经完全收缩的堵在喉根。她突然很挣扎地看着我: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信心摇摇欲坠。

她忽然转过头,竟憋出一句:

“爱难漏了……”太难受了——我听懂了!

几个字像把刀,割了过来。

“奶奶,你已经贱了!这么痛苦,没人管你了!”我叫起来。

“贱哇……”她哀嚎着向我点了几下头。

见她用拳头捶自己的胸口,我就拼命以过去她喜欢的各种手法去按摩她,我要她知道,我一直在鼓励她,一直在帮她。

然而她突然放开我的手,她不需要我了。

我开始拼命说话,各种各样的话,问她最想见谁,还有谁马上就到家了……所有的话,她都无动于衷。我甚至说那我走了,她仍旧无动于衷。

“奶奶,你一堆儿孙有什么用,谁能帮你!你死吧!人总要死的!”我生气了!

她只是伸手摆了摆。

“我去叫医生。”我看着她说,然后站起来,但是又被她拉住了!她睁大了眼拼命对我摇头,然后用目光去搜索什么。

“你要喝水对不对?”我好高兴。

她点头。喝了半勺,全吐出来了,她咽了咽,抬起头死死地看着我,说了句我终生难忘的,也是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想死……死唔了……它断唔了气……”

一说完她就倒下去,两脚两臂完全柔软地瘫在床上,手掌由之前的微握变成任意摊开——奶奶已经放弃它们了。

原来她一直在苦苦地追求死,可偏做不到,总做不到!

她拼尽了自己一生89年的力气,终于把心底最最想的,说了出去!

“奶奶!你这回真的可以死了,但你不要这么痛苦地死!我去叫医生,让你舒服点!你等我!”她朝我迅速地睁开眼又闭上,这个世界对她已不再有意义了……我已冲了出去!

快到医院的时候,手机响了,老妈说:

“你奶奶应该不行了。你爸已经把她放下来了。她翻白眼了,已经没有呼吸了……”


(5)

一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过去了。

说句实话,从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一直到过了好几个月,我都没有怎么悲伤过。我真的真的真的在照顾她的所有日子里,那些所有最艰难的痛苦,都已浓缩进了那天的清晨。

日月更迭的间隙里,我依旧过着没心没肺不悲不喜的生活。

有时会想起和奶奶一起种的地。我脑海里会跳出那天的画面,我们走过那条凶险的田埂石路,种完了那块玉米地。那时开心的我们,只是没想到,那竟是她一生中,她种的最后一块地。

2016年的春节转眼即至,开心地看春晚,开心地过节。我淡忘了那个老人。老人走后,她所住的那座泥瓦房开始荒废,年初十那天我进去找工具,看着她的遗照,我笑着对她说,奶奶。

忽然想起奶奶生日是年初九,原来我已经错过了一天。

“要是她能活到昨天,就刚刚好90岁。”我若有所思地想。

在屋里看到一把老柴刀,好老。

我拿起来,看了很久。

要找的工具也没找着,却翻出一包纸尿裤。

几个月的闲置,上面覆满了灰尘。

我还从未见过覆满灰尘的纸尿裤。都是新的。

我会从它的一头撕开包装,一次用一条。

但是现在它覆满了灰尘。以前不会有灰尘的。

以前总是很快就用完了。

但是现在它完好无损,静悄悄的。

现在它孤独地沉默着。

现在它都覆满灰尘了……

……

简书原创⊙谢多

201704051836b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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