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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记得就在高萌舞蹈戛然而止的刹那,无形的草地消失了,无声的音乐停歇了,只有高萌半截在上半截在下活像落水的三岁女婴,两条胳膊撑在地板窟窿的边缘上,撑出个行将崩溃的大写。我顺着书涵的指引冲向前所未有的地下室。我虽然满心狐疑,认定小青楼那间地下室纯属书涵急中生智的造物,却毫不犹豫地冲了下去。书涵的声音在我身后响成一片:“往上托,往上托,把她往上拖!”我在往上托的喊声中踏入虚空,当时我感到脚下的梯级很宽阔很稳实,踩上去没有吱吱的响动。我就这样一头撞破了存在与虚无的纸壁,进入小青楼下那间永不再现的地下室。或者说进入了一团漆黑,戳面不见五指的那种真黑暗。我意识到在那种黑暗里人的眼睛起不了任何作用。我索性闭紧双眼,耐心地等待。片刻之后有一缕烛光从头顶的缝隙间透进来,它过于微弱,使我看不清地下室内的其它事物。借助于它的照射,我只能看见应该看见的影相。我看见两条绝对美丽的腿赤裸着,吊在空中,两条腿绝对美丽而孤独,游离与女性的人体之外,我看见两条腿光洁如灵魂,在无风吹拂的状态摇摇摆摆,发出很细很圆的摩擦声,就像极远的高空有几件环佩无意间碰到了一起。我说过,有一缕烛光从头顶的缝隙间透进来。我在那一缕烛光的照射下移动脚步,向吊在半空的两条腿靠近。我怀着敬畏的心情伸出双手。我握住两条腿微微凸鼓的踝部,用力向上举。当时的情景我永世难忘。我的双手刚刚触及,那两条悬空的美好事物就像白莽蛇一样扭动起来,眨眼间收缩殆尽只剩下两只粉红的脚后跟。我向上托举的力量因它们突然收缩而扑空,消逝在翻起浪花的黑暗空间里。我高举着两臂向前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使身心稳定下来。我听见书涵在头顶上喊道:“好了,好了,上来吧!”
小青楼中那个癫狂之夜令人难以忘怀,完全不亚于你所经历的任何一种生命情景,我说。其所以难忘多半由于它在高潮来临时的戛然而止。有人说比起她母的舞蹈,高萌的舞蹈要平淡得多。虽然是前者当面传授的真诀,而且关于舞姿的文字描述也几乎完全相同,拥有同等丰富的修辞手段,高萌的舞蹈毕竟平淡,她年轻而健硕的腰和腿毕竟过于年轻和健硕,跳不出她祖母那样哀绝而灰绿的韵致来。作为一前一后两次舞蹈的编导者,我有我的看法。我认为高萌的舞蹈与她祖母临终之夜的舞蹈是不相上下的,或者说两者本来就不应该作孰优孰劣的比较,它们仅仅是一种事物的两个不同阶段。正如一株麦苗与它日后长成的一株完全成熟(因枯朽而现出金黄色泽)的麦子,你能讲哪一个更好么。它们仅仅是一种事物的开端和结局,是一颗彩色玻璃球在黑绒布上滚动时迅速转换的一面与另一面。由于我的安排,你先看到一面,再看到另一面,而且偏巧是结局在前,端出现于数页之后。我并不反对你的见解,我只想提醒你注意两次舞蹈的共同之处,注意它们非常类似的结束方式。两次舞蹈都在你眼前戛然而止,前者因为死亡的仓猝降临,后者因为楼板被踩穿(极大的窟窿,其直径大于高萌之臀的直径)。小青楼中的那个癫狂之夜正是随着“ka ba ka”的剧烈声响戛然而止的,它从造物者运动的毫端飞快滴落,被印在记忆的宣纸纸面上,并向四方洒晕开来,化成了意想不及的视觉之花。
事到如今,高萌和书涵都已经不在我眼前了,只有我能够讲述小青楼的癫狂之夜以及其他无关紧要的闲闻轶事。这种独自拥有的权利既使人暗中自得,又难免让人有些形影相吊的落寞。再过些日子,或许能够与他们在别处重逢,在别处话旧,谈一谈小青楼里共同的生活。中国有一位心学大师说:“人生天地间,如何不植立?”他说人类都有植立之性。他的遗著很多,我读到的很少。关于人生植立的话,我是在落城靠近东门的巷子里偶然读到的。那条巷子里有几处冷书摊,专卖各种非法翻印的麻衣相术和堪舆指南。我随手翻过去,竟瞥见心学大师的一薄册语录,好像开篇就是几首短诗模样的东西。当时我有些感慨的,暗想一代大师厕身在那样杂秽之所,也不啻英雄遁形于牙伶屠沽之流了。他说人类有植立之性,而且天地之间偌大的场所,唯有人类独具此筹异秉。他老人家大约未曾经验过无地植立的窘境罢。心内无地,心外无地,举目看不见立锥之地,你让人们去哪里植立呢?我觉得事到如今人类的植立之性已被漂流之性取而代之了。悲观些说,人类愿意像树,愿意像草,有时候不如树,不如草。假如我要植立,只好植立于记忆中。我说与高萌和书涵在别处重逢,在别处话旧,不过是说与他们在另一时刻的记忆中并肩漂流,但在当时——
我顺着被高萌踩通的地板窟窿爬出小青楼那间无中生有的地下室。我浑身披散着银光闪耀的蛛网和纯虚构的尘埃,爬出地下室,重新回到高萌和书涵长久以来很复杂地相爱过的客厅里。我站在坚实的地板上,低头看见整个地板全然没有一丝断裂过的痕迹。我想这并非我们忧患过半的生涯中所经历的唯一奇遇。我们从一个窟窿里艰难地爬出来,那个窟窿就自动地紧紧闭锁了。我们曾亲身经历过的每一个窟窿(不管出现于地面,木板)都具有坚韧的弹性,能够自动地开张和收缩。我们从大大小小的窟窿里面爬出来,就像反复脱胎于一些奇怪的母体。
他必须恢复自己作为修史者的真实身份。他恢复身份的唯一途径就是清理自己的内心。从南部沿海到落城之间的空间距离大约二千余里,他为了那个既琐屑又严峻的原因而飘零不止。他来到落城已经过了半个夏天一个秋天,如今正被时间浊流裹挟着接近异乡的前半个冬季生活。两天前承锡来过小青楼(剃光的头颅上巳经乱发纵横了),掏出两盒硬壳万宝路递在他手上说:“抽罢,可怜的朋友。”他的心被可怜二字撞得怦怦乱跳起来,把发酸的脖子扭了几个不间的方向,闷闷地说:“朋友,大家都挺可怜。”事实上他还从来没有思量过这样的说法,他扛着它却不晓得它究竟是什么物件。初冬的阳光从椭圆形窗户斜着透进来又白又亮。他不晓得书涵和高萌到哪里去了,癫狂的余波推动着那俩个男女在落城的一些角落里钻上钻下,忙个不停。他设想那些角落原本是绿荫扶疏。而现在各色枯叶从枝头飘落(落城街边-堆一堆的),高萌和书涵就在那些光秃秃的地方随意地安排最无关紧要的生命细节。两个人已经许多日子没有回来了。他独自住在小青楼里,患过一次重感冒并且自然痊愈,每天将就着吃些残剩的饭菜度过无聊光阴。他们似乎永远部不会来。他点燃一支烟,朝着窗外说:“朋友,大家都挺可怜。”后来他意识到自己是面朝正南方向说话的,也就是朝着故乡的方向。可如今故乡或者它的方向对于他还有什么意义么。
他说,我必须恢复自己的真实身份,唯一的途径就是清理内心。他的心中有那么多东西舍不得丢弃,尽管它们已经陈旧得不能不丢弃,但他就是舍不得。他只能把心中的一些东西放在这边,另一些东西放在那边,就像他的彤(记忆里的歌声飞越二千余里再次传来)当初收拾顶楼房间那样,把所有的东西分成几拨,都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外面的巷子里有人敲着两片龟甲,喀嗒喀嗒的声音一声慢一声紧,勾起他对某种节奏的向往。他想起南部沿海那幢十五层的住宅建筑以及在其中居住的短暂时光。他的彤运用故乡方言和圆浑女音唱出天底下最动人的爱情歌谣。一些沾粘人心的呼吸声穿插在歌谣里,就像最鲜活的野生花卉,摇曳在枝叶与枝叶之间。
第二章
即使到了居住水边并且享有水边的秘密幸福的年代,语晨还会这么想:我犯下了一个错误,我的错误就发生在重阳节那天的夜晚。语晨目光从奇怪图案的窗恪往外漂过去,片刻之后便融化在翠竹峡谷内升腾而上的白雾里面。我为什么要对自己的错误这样永记不忘呢? 一个人无论他是谁,他是谁的儿子,他爱着谁,都走在错误的垫石上。日常生活是多么纷繁而柔和的水面,那些垫石排列着如同星罗棋布的内心困难,却总是被它不深不浅地覆盖在水下,变成了若有若无的水下事物。一个人从世界上走过,尽管每一步都踩到了比石头更结实的错误,抢眼看上去倒像从水面上漂过似的,不留一点痕迹。只有他自己晓得这种令人安心的表象有多么薄弱,水面之下的垫石在他抬脚前行的瞬间开始生长,在他脊背后形成一种别人看不见的嶙峋之物。我的那个错误就是这样的,它的生长过程延续得十分漫长,一直到此刻它还在生长不已。
修史者问:“您的那个错误发生在什么时候?”
语晨答:“记得是多年前一个重阳节的夜晚。”
修史者问:“自从那个登高怀人的节日被约定以来,每一年都要把它重复一回,那么您的错误究竟发生在哪一个重阳节呢?”
语晨答:“一年之中我们有许多节日,这些节日不仅对掌握农时有好处,而且把人类的情绪纳入季节变换的循环轨道。一年之中的节日,基本上与我们悲欢离合的内心动态相对应;通过周而复始的节日,我们的心情被经典化了,有时候显然是特定的节日给我们带来了特定的心情。反过来讲,我们的心情又促成某种散漫的选择,对一年中某个特定节日的偏好就这样滋生出来。”
修史者问:“您在含糊其辞;您为什么不正面回答我的提问呢?”
语晨答:“对于更多的提问,我们无法作正面的回答。九月初九重阳节是我偏好的节日?但我如今很难从正面指出那个犯了错误的节日及其夜晚;它已经走过去了,看不见正面了。”
修史者问:“您的意思,是说在更多的场合,我们只能伸出食指,指向那边或那边,却不能用指尖触及事物的外壁,指明那个或那个?”
语晨答:“是的,正如您现在指向的是我这边,由我的脸所规定的一个大致的空间范围。”
修史者问:“您的那个错误,可以说它是发生在一片绰约远景的重阳节之夜,或者说它隐含在一连串重阳节编成的复杂花环的某一张叶片背面,就像一条米粒大小的青虫儿?”
语晨说:“我不想使您过于为难,我要努力为修史者的目光提供帮助,我想告诉您,我犯下那个错误的时候,从头到脚都还很年轻,很柔软,不像现在这样僵硬。”
修史者问:“假如我们越过这些思维叉道(尽管它曲折而又美丽),您是否可以说一说那个错误的情况呢?”
语晨说:“当然的,与其围绕着它讨论,不如把它抱起来,让您看一眼。”
修史者问:“那个错误发生在您年轻的岁月里,而且注定要发生在重阳节的夜晚,这是否意味着什么?”
语晨说:“那个错误无论发生在什么时候,都仅仅意味着它本身;它在岁月之中所处的位置是绝对偶然的,黑暗的,没有任何象征需要阐发。”
修史者问:“那个错误的主要内容是什么?”
语晨说:“一句口信,两条鲫鱼和水,就这些。”
史者问:“难道与道德或者情欲的烦恼没有一点关联么?”
语晨说:“虽然您的提问表达了众多知识者的趣味,也表达了对于往昔生活的见解,我的那个错误依然是如此简单,它只包含一句口信,两条鲫鱼和水。”
修史者问:“一句口信,两条鲫鱼和水,这三个名词将如何连接才能构成您的那个错误呢?”
语晨说:“我不喜欢您的这种说法,一个确实发生了的错误,并不等同于三个或三个以上名词的连接方式。”
修史者问;“我是说,那个错误虽然只包含了过于简单的三种事物,却一定有它无可更改的发生过程,您能否把它如实地讲述一遍呢?”
语晨说:“是这样的,有两条鲫鱼被放在一件器皿中,鲫鱼是节日食谱所规定的菜肴之一,无意间剩下了其中两条,器皿中没有加水。”
修史者问:“后来呢?”
语晨说:“那一年的重阳节有酒有鱼,是我从前一位老师家过的,晚饭后老师让我去师母的房间里取一样东西,好像是让我取一盏台灯。师母的房间在楼下,距离老师的房间大约有八十步远。我带着醉意下楼,走了歪歪斜斜的八十步,来到师母的房间。师母把台灯递给我,同时递给我一句口信,让我转告楼上的老师。”
修史者问:“那是一句什么口信呢?”
语晨说:“师母对我说,你去告诉他,剩下的两条鲫鱼放在脸盆(或其他器皿)里,要赶快加水,否则会干死的。”
修史者问:“后来呢?”
语晨说:“我顺原路往回走,在仅仅八十步的路程中,我把那句口信忘得一干二净。我至今还弄不清爽,那句口信究竟掉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句关于给鲫鱼加水的口信,简单得像一位基数,却从我手中掉落了。”
修史者问: “那句口信是否被永远地掉落呢?”
语晨说:“假设那句口信永远地掉落,不再返回到我的手中,我的那个错误就不会得以完成?就会像半圆弧线那样地永远张开着不能合拢。”
修史者问:“那么?”
语晨说:“它又回来了,多年之后,另一个重阳节的夜晚,它重新回到我手中,就像当初师母递给我时那样新鲜,那样简洁。”
修史者说:“听上去一个错误的完成,也好像有动人之处呢。”
语晨说:“可是,一句曾被掉落的口信如果在多年之后重新返回,它的形象有多么丑陋。它像那种曾遭遗弃的孤儿在别处(你看不见的地方)成长为怒气冲冲的复仇者,一脚踢破了记忆的门板。”
修史者说:“听上去又有些可怕了。”
语晨说:“那句口信多年后重返我手中的时候,两条卿鱼早已在从前那个重阳节之夜(干涸的器皿中)窒息而死。不仅鲫鱼,就连我从前的老师和师母也先后化作朽骨了。”
修史者问:“您的老师和师母虽然也死了,但他们的死与那句失而复得的口信又有什么相关呢?”
语晨说:“两条鲫鱼可能丧命于一句被迟误的口信;至于人,无论怎么死都不算意外。”
修史者说:“既是如此?您为什么还要对那样细小的错误如此永的不忘呢?”
语晨说:“想起来那几乎不像个错误。”
修史者问:“像什么?”
语晨说:“一句话,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或者像一则言者无心的寓言,被充满领悟欲望的世人夺取了。”
修史者问:“您如此迷恋于某个错误或者寓言么?”
语晨说:“不。
第三章
能够梦见语晨前辈的那些落城之夜,是我漫长睡眠历史上最为安详而神秘的时刻。我愿意这些时刻无限地延长,笼盖四野,笼盖我梦里梦外的全部生活。这些时刻是我向往的幸福时刻。当这些时刻在我的忧患生涯中不期而至时,我觉得自己正借助于这些时刻,在这些时刻中作极遥远的飞行。这些时刻使我唯一能够飞行的机遇穿过寒冷夜色反复地降临。
我来自南部沿海,来自一个四季如春的好地方。我离开故乡(一个温暖湿润的心情永远在那儿得以保存么)来到落城,首先感受的是气温差异和空气含水量的不同。相对来讲落城的气候是严酷无情的,夏天那种非人间的燥热,冬天那种又钝重又锐利的寒冷,面对它们有谁能泰然处之呢?我注意到所有落城居民的脸上都潜伏着某种憔悴的风霜之色。即使书涵和高萌这么年轻而佼好的脸上,也掩映不住地洋溢出气候所给予的凄凉。我说,身在落城即使有欢乐,也比不上我温和的故乡,特定气候造成了一群人共同的脸色,而这种脸色长存于一群人喜怒哀乐和言行举止当中,一成不变,延续多年。
如今落城的冬季是货真价实地到来了。冬季的真实唯有寒冷。我在小青楼中四处寻觅能够御寒的物质。你可以说蓝绸布邮包就在我身边,其中蕴含着与棉花有关联的衣物,它们就是为御寒而准备的。你这么说。你对于南部沿海和落城的差异尚未有切身的体会。就像我的彤,她在温暖的故乡又怎能想象落城的严寒呢?我藏身于小青楼的楼上,隔窗向外面的街巷眺望。我看见一些落城人宛若灰色爬虫走过结冰的街巷,那么沉重而缓慢地走过,寒冷的气候使他们四肢僵直,头颈弯曲,他们的步态令隔窗观望者心中一片苍茫。我感到身居小青搂的那个背井离乡者双脚不动,在有限的时日内连续不断地向北方行进。他双脚不动地从温暖走向了寒冷,随身携带的幻想逐渐显得单薄而透明。他想,抵挡过燥热的东西,未必能抵挡寒冷,就连幻想也不能。
寻找御寒之物,如今是他的当务之急。他记得书涵和高萌曾以肉身相爱的那间卧室里有一条幅面极宽的羽绒被,套着鲜艳的桔黄色被套,他记得那色彩特别纯正,特别温馨,浸泡在寒冷的空气里特别诱人。他记得早在秋天来临时书涵与高萌就使用了那条枯黄羽绒被遮盖身体。
他问:“这么早就盖羽绒被?”
书说:“早晚一回事。”
他问:“不觉得有些闷热么?”
书说:“她就喜欢出汗,出很多的汗。”
他问:“出汗有什么好?”
书说:“让人觉得心还是暖的。”
现在天气这么冷,两个爱出汗的人不在楼中;
现在天气这么冷,两个爱出汗的人在哪里呢?
书涵与高萌的那间卧室离我很近,却锁得很紧,里面没有人。浸透他们秋季汗水的桔黄羽绒被,作为我向往温暖的重要内容被锁在那间卧室里?可能由高萌之手折叠过,也可能湿漉漉一派狼藉,随意地掀翻着一端,平铺着另一端。每至深夜,它在紧锁的卧室里分外醒目。既然身为异乡之客和小青楼中的寄居者?我能拿它怎样,拿这种状态怎么办?
他寻找御寒之物的过程,可以划分为两个阶段(这是最粗略的二分法)。他寻找御寒之物,始于棉绒阶段,终于纸阶段。落城的冬季刚刚降临时,他解开蓝绸布邮包寻棉衣,试图以那些飞越千里而来的棉衣作屏障,在寒风与躯体之间造成一种隔离。他生于温暖之地,长于温暖之地,即使远离温暖之地,他仍然不能透彻地了解落城的寒冷。他过于信赖蓝绸布邮包中那些单薄的棉衣了。事实上,在他南部沿海的故乡(那片温暖之地)从来没有寒冷真正显现过,你伸出手去,四季的风无论方向如何不同,都一样和煦而湿润,所以说他和彤的棉衣不过是. 按照当地婚俗,顺手备下的装饰物?。那些飞越千里的棉衣,它们原来就没有肩负一点御寒的道义。它们单薄而窄小,早已完成了当地婚俗所赋予的礼仪性构思,就像红鞭炮被燃放过后变成冉冉落地的纸屑,又像错过飞翔节候的风筝,在雨雪之中变得毫无生气。他面对从故乡来的蓝绸布邮包,深深感到一个人随身携带着多少与水土有关的本性,这些本性甚至延及每一种日常用品,每一件是无关紧要的单薄棉衣。他觉得自己正面对背井离乡之路上所遇见的不胜枚举的惊奇中的一种惊奇,一种无比寒冷的惊奇——
这时候,别人家燃烧木炭的气味正慢慢透窗而入。
伴随着棉绒阶段所带来的绝望情绪,我到达新领域。我耍说我所到达的新领域是奇妙的,放眼望去都是纸和肖像在翻飞。外面下雨了,雨水中杂着坚硬的小雹子。但我不害怕。我的新领域与外面无关。小青楼的室内空间足以容纳。我伸出红肿双手,张开指掌,捉摸那些翻飞于新领域的轻盈玩具。纸的背面全是雪白,而它背面的背面却被书用铅笔画满了似是而非的高萌。它们一幅大,一幅小,每一幅都参差不齐,就像有个人没有等分意识,不晓得所谓等分就是把一张完整的白纸对折再对折,以至无穷。那个人把它们从整体上一幅幅裁剪下来,使它们盲无目标地脱离整体,散为碎片。你找不着任意两幅同等大小的纸面,尽管那些纸面上画着同一个人。你只能看见纸面上的高萌,作为虚构少女,她的脸和肩膀,她的头发和脸上若有若无的绒毛。你格外留意的很可能是另外几幅,笨于虚构少女的全身肖像,纸面上除了几条铅笔线,(简单明了而又出其不意地相互交错着)就是些极明朗的空白。你看到铅笔线在充满光线的空白之中凝固而飘荡,而虚构少女的身影已经被简化为一种轻声提示,或者一种擦肩而过的臆想。
我现在让你看的,是我自己在寒冷中所看见的;我现在无法让你看见的,是顺着寒冷外沿暗自滴落的东西。我伸出红肿双手(张开指掌,十指一根粗似一根)捉摸那些不可捉摸的。
假如我把那些绘有高萌肖像的纸张以新方式粘缀起来,制成一件天下最稀奇的冬装,它会带来多少暖意呢。我的纸冬装到处是虚构少女的脸和身体,还有未画完的美好器官,这样的图案使我想起那种反复来去的绘画时刻。我不能不想起出门未归的书涵和高萌,多少个下午高萌端坐于椭圆形窗前,怀着来血缘的野心而端坐,她斜过右眼,(有时是稍窄的左眼)对书涵说,画吧画吧快画吧,不画又能怎样。在离窗稍远的地方,书用铅笔住嘴唇,很吃力地喘气,然后开始画,或者说伸手到充满光线的空白中去。他伸出的手,差不多保持了绝对静态,又愉快又凄惶。
第四章
语晨眼看着自己的目光越去越远,慢慢落到翠竹峡谷升腾涌动的白雾深处。这是我在落城寒冷中冥想不已的一句话,一种简单的情景。每逢这种冥想充盈于肺腑的时刻,用谁的说法就是,人变得深情而易于感动,常常会热泪盈眶。也许我为寻找御寒之物所作的一切努力,终归于无余地的失败,窗外结了冰的街巷像是给生命规定了边缘,然而当冥想向体内走并且走至尽头时,有些奇怪的温暖就会油然而起。我想象语晨死去之后的七年时光,我想象他死去之后的生活,为一种朝向幸福的向往所驱动,在西南山区的翠竹峡谷中继续延伸。我只能作七年的想象,我凭空虚设的幸福之年又怎么可以过于长久呢。那时候语晨的肉身已被埋葬到一座石桥近侧,圆柱形墓碑上镌着没有任何花纹装饰的四个汉字,后来人把它们念作:琴人语晨。在语晨的墓前,后来人看不见远处一幅很著名的瀑布。他们听得见瀑布的响声传来,四周岩石都寂然不动,任凭水声在空处大起大落,聚过去,又散开来。我想那些后来的人,他们极疲惫地站在语晨墓前,看见远远近近不同的岩石(那些岩石转瞬之间就闪动了各种颜色的光辉)像天意一样结实而鲜明,长着树,开着花。而它们之间的空处,旧岁月和旧岁月的水声犹如奔马。
随着冥想的逐步发展和深入,修史者丢失了所有寻找御寒之物的可能性,他甚至失了对温暖的那种必然欲望,从一种寒冷进入另一种寒冷,他只觉得这些寒冷境界,一种比一种更真实更不可摇撼。他在寒冷中偶然也想起正南方向的遥远故乡,以及活在故乡的彤。他想起他的彤,穿着长可没膝的白棉衬衫说,你是个离群太远的人,你的念头也离群太远。他在寒冷中想起彤的话,把它看作寒冷产生的基本原因,或者貌似原因的原因的赝品。他寻不着更好的说法来解释寒冷了,而对于寒冷的内在克服,往往又是从解释寒冷开始的。他身处寒冷之地,期待着什么呢?他知道自己离开人群和他们的日常快乐有多远,离开故乡有多远,离开歌唱的彤有多远,而对于这距离本身的生成方式和具体过程,始终有些不明不白。就像被母亲随意地生于世界的偏僻处,他想,就像雨林中的阔叶植物,被栽种到不知所以的高寒带。作为身处寒冷之地的修史者,我期待什么呢?
关于期待什么的念头,来来间回地萦绕不去,他觉得的自己的念头有点像盲者手中的那根竹杖,边敲边走,边走边敲,漫无指向地试探着路途中可能出现的一切,坚硬或者泥泞的事物,那根竹杖碰响它们,把它们唤醒。
而且他又想起了彤和南部沿海的日子。寒冷的冥想和对彤的思念是他块状灵魂的上线和底线,一黑一白或者一红一蓝的两条线永远平行着向前。自从进入落城的隆冬季节,他感到两条线之间的微妙平衡受到了干扰,寒冷和黑色的冥想之线无意中变得更粗长,给他的灵魂造成上重下轻的尴尬局面。他想这一定是特殊气温所带来的恶果。他感到一种很紧迫的需要,就像独立险峰的登山者要以绳索把分体向群山拉近。他需要比冥想更厚重更具体的跌落之处。他真的需要。他真的离开他所需要的很遥远。他唯一的绳索现在是无形的,在空间像亮光之中的一束亮光,彼端连结着故乡和彤,连结着他遗忘殆尽的那种来自海洋的温暖。他想看清满天亮光之中的那一束亮光究竟是不是还存在着。他必须抓紧无形绳索(亮光)的这一端,用劲抖动,从其波动的状态来寻找绳索(亮光)本身。
进邮局的地方都悬挂着紫红色门帘,门帘里面不知灌了多少棉絮或者乱麻,鼓鼓凸凸的比你“思想上的包袱”还要重。门帘不断地被掀起,被放下,有条不紊地删改着或进或出之人的模样,全都半歪半斜,跌跌绊绊。我通过这样的门帘走进去,看到绿色的几条长椅(塑料的,长达15米以上)坐满了人。我看到长椅尽头竖着白底红字的牌子,让打长途的人“在此坐等”。站了一会儿,我看到长椅上坐等者行列稍有松动,便赶忙把自己续上去。我作为邮局内的坐等者而暂时存在,这种暂时存在让我有些不可理喻的欣慰。我看看身体左侧和右侧那些暂时存在的坐等者,发现他们大致上显现两种状况,其一是读报纸(各类大报小报和日报晚报,又以落城晚报的阅读者为多数)和地摊贩卖的浅黄色杂志,其二是蠕动嘴唇,以极低的声音背诵即将使用的电话号码。我没有报纸和杂志可读,只有认同后一种状况了。我开始像部分坐等者一样蠕动嘴唇,低声背诵一个电话号码。就是彤的号码,准确言之是彤执教鞭的那所学校的电话号码,南部沿海三、零、二、二,三、七、一。.我背诵这个数字,一遍又一遍,以至无数遍。我越念越激动,情不自禁地变成了抑扬顿挫的朗诵。我朗诵这个数字,其实我是以越来越洪亮的方言朝故乡发出祈祷之声。
身边的一位女性坐等者用右肘捣了捣我的腰部,严肃地说:“难道您不知道,南部沿海的电话号码全部改成了八位数,难道您没有接到对方的改号通知?”
我停住有生以来特别忘形的一次朗诵,转身说:“不知道,没人会通知我,难道全改了,改得面目全非了么?”
她说:“不,改法十分简单,只是在要用的号码前头加一个数字就行了。”
我问加几呢。
她说八,加八就行。
加八就行么? .
我与彤通过长途电话交谈了七分钟。快到第七分钟的时候,电话里忽然一阵嘈杂。彤的声音(被压扁和磨破的嗓音已复归圆浑了)传至我耳边很轻,但很分明。即使穿过那种波及两千余里的嘈杂之声,她依然分明。彤说:“有一天我想念你,想念得要命。”又说:“你回来罢,想想办法,回家罢!”我舔一舔上唇说:“有什么办法?”彤没有讲什么办法,却说:“我现在会烧一手好菜呢!”我说:“我可没有太好的口福。”彤说:“不管什么福,都是回头才能看见的。”又说:“每晚看电视,我都要看一下落城的天气,那么冷的地方,你怎么办?”我说:“不怎么办。”彤就拉长了腔调,用温暖的乡音说:“那就回来呀。”我说:“彤,别跟我开玩笑好么?”彤说:“什么时候我跟你开过玩笑呢?”我一下子说不出话,许多往事一齐从心里跳出来,拥挤在嗓子眼儿,堵在那里,推摇不动。就这样,最后的两分钟(时间过得真快)撞入了突兀的沉默之网,我和彤谁都没有说话,或者是说不出任何话。最后的两分钟一片空白。我想,空白也要计费的,就叹一口气,放下了听筒。
我记得彤在前后十七分钟内,没有提起黄领结。她那幸福的黄领结如今怎么了?她劝我回去的腔调虽然拉得过长,捏得也过绵软,却透出十二分诚意。她那早已到手的幸福呢?不管怎么说,南部沿海的乡音是真切的,它脱离具体的词汇意义和语境限定,以其赤裸而温暖的地域性发声方式到达我的右耳,到达我的全身,这就足够令人陶醉三天三夜的了。
外面下雪了,是那种大团大团的鹅毛雪,伸出手就能接住满掌的积雪?我迈起被冻伤的脚(右脚伤势轻些,左脚伤势重些,所以我走相如跛者)走出邮局,踩着冰雪覆盖的街道,茫茫然地往回走。我在冰雪覆盖的落城街道上,意外地遇见了两个人(对于你,对于我,他们都至关重要)。天气这么寒冷,竟也会发生令人高兴的事情么。
只有一种情感是可能的,
那就是怪异的感觉,
这是独一无二的抒情诗,
永远关于重新开始的存在的抒情诗。
抱着“一段木”从山上走下来的语晨,走回了落城的尘世街巷。我不晓得此刻我走过的地点,从前是否有语晨的身影,在同一个地点穿过同样纷乱的飞雪和人群。旧落城里弹琴说话的三位好朋友留下了身后之名,而他们各自的身体都已经由不同途径化入了尘土。什么是命呢,我想这就是命,就是说关于人的一切都有边有缘,都有到尽头的时候,甚至可以说命就是与你有关的那种有限的虚无。早在你当初花繁叶茂时,你植立于一个大圆面的中心,可以任意迈动尚未被冻伤的双脚,你一眼望不到边,却每一步(无论朝什么方向)都逼近了边缘。这种情况又有点像蒙眼捉人的小孩子游戏,你被规则限定了必须蒙眼,必须看不见周围躲闪你的事物,然后就在蒙眼状态中伸出手四处触摸,你的脚在看不见的地面上移动,你的手在看不见的空间挥舞,内心既有焦虑也有参与游戏的喜悦之情。直至那个瞬间降临,你的手无意间触碰到一直在躲闪的那个事物的后背,并且捉住它衣襟或长长的油子。到那时你便完成了游戏中最重要最有趣的过程,你可以摘下蒙眼的黑布片,看一看你捉住的那个躲闪者,而且就在同一时刻你自己按规则成为躲闪者。你从此开始了相对无趣的躲闪。你的躲闪很徒劳,它被限定在事先划好的范围之内。你看得见游戏的其他组成部分,和它们运转的样子,事实上你是看见了躲闪不过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