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花儿什么时候谢了,

       种子什么时候穿破泥土,

       第一滴雨什么时候落下来,

       婴儿什么时候睁开眼睛,

       最后那朵云什么时候消失,

       你什么时候决定了这一生最远的远行,

       都是秘密

秘密

八月末尾的一个傍晚,我坐在公司座位上,准备加班。有一会儿我抬头看了一下窗外,夏天天黑的晚,这会儿天空还是蓝蓝的 ,一朵云漂浮着,吸引了我的注意。蓝的特别干净的天空,再加上那么孤零零的一朵云,构成了一副美丽的画面。于是我赶紧掏出手机去窗前拍了几张照片。就在我检查照片拍的怎么样的当口,我又抬头看了一下窗外的天空,这时候我发现,就拍这几张照片的功夫,刚才那朵云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干净的天空。

仿佛那朵云不曾出现过。

我看看照片里的蓝天白云,再看看窗外什么都没有的天空,一瞬间有些恍惚。这样一个普通的傍晚,那朵突然消失的云,让我想起了我妈。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刻意想到她。

关于我妈的死,早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亲戚们说起来,总是唏嘘,说她受不了病痛的折磨了,说她想把钱省下来给三个孩子,说她还是抠,舍不得花钱看病。所以她制造机会让家里没人,草草地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然而关于她的死,在我看来,实在是有太多未解之谜。

比如舅妈说,她去世之前,正好是稻子收割的季节。舅妈和舅舅来家里帮忙收稻子,她还跑去田间地头,因为感觉病痛减轻了,她看起来精神还不错,甚至还下田收了几把稻子。姥姥说要去医院复查时,她坚持一个人去,不让爸爸陪她,让他在家收稻子。她一个人坐了一个多小时公共汽车,从乡下到了市中心医院。再一个人拖着病躯在医院挤来挤去排队、挂号、听医生给自己说自己的病情。拿到医生的诊断说明,她又一个人坐一个多小时公共汽车回家。姥姥说她在车上听那些乘客七嘴八舌说自己这病治不好了,大概从那时起开始有了去意。我常常想,世间的事还真是捉摸不得,假如那个时候有人陪她一起看病然后及时制止了车上那些关于她的病情的人多嘴杂的讨论,假如那个时候车上的人是鼓励她好好治病而不是说他们村谁得了这病死掉了,她也许还会抱着求生的欲望活下去吧,哪怕是苟延残喘。

我至今不知道,她一个人去过医院几次。按理说那个时候她的身体极其虚弱,一个人坐一个多小时公共汽车去医院求医问诊这条路对她来说应该极其艰难。除去她去世后我回家奔丧,我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我当时就读的高中。学校在我家和医院中间,她那次突然出现在学校,找到我。我问她,妈你怎么来了。她说她去医院了,回家时顺路来看看我。那时候的我,16岁,对于家里的事,有太多无能为力。从家里来到另一个小镇上学,一心只想着好好学习,争取将来考上大学走出农村,改变一家人的命运。妈妈跟我讲了几句话,我就又回教室学习了。我知道她等会儿去坐公共汽车回家时又会跟售票员因为2块钱的车票钱而争半天,就为了省一毛两毛钱。后来我不敢去想,是不是她来看我这次就是姥姥说的她一个人去看病那次。我不敢去想,是不是她这次来是来跟我道别的。如果时间真的能倒回到十一年前,我那天一定不再回教室上课,我一定会叫住我妈跟她说:“妈,我送你,咱俩一起回家”,并且在车上时狠狠痛骂那些讨论她病情的人叫他们闭嘴。

姥姥说,我妈那次从医院回来,不再想在我们自己家住。久病床前无贤夫,更何况我爸本来就因为她太强势、脾气烈而跟她不怎么亲密。她开始回自己娘家,也就是我姥姥家住。我想象着她一个人一路穿过田野回到自己小时候长大的地方,田野里的庄稼都成熟了开始收割,对一个农妇来说这本是充满希望、欢欣鼓舞的季节,她却抱着求死的心一路回到自己来时的地方。姥姥说,那时候她大半夜睡不着,姥姥姥爷在床前陪她说话。她竟絮絮叨叨地交代自己的后事。她跟姥姥姥爷说,她的病是治不好了,她也活够了。要是她死了,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三个孩子还未成人。“爸妈你们又要有操不完的心,替我管着三个孩子,将来我不在了,他们长大了也能替我孝顺你们”,姥姥说她这么说。姥姥开导她说,孩儿啊,你净瞎胡想。赶明儿我去给你看门,你让老三(我爸)跟你一块儿去医院好好治治,不就又治好了吗?姥姥后来每每跟我讲起这,总是说着说着眼泪出来了,感慨说谁知道那个时候她就拿了主意竟要去寻死呢。我有时候会在心里问,妈妈在乎我们这三个孩子吗?要是在乎,她怎么忍心就这么抛下我们离开呢?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地就离开了,连句话都没有留?唯一听到的她讲的话,就是这些从姥姥嘴里叙述出来的。我不用去挖任何蛛丝马迹,就知道她是那么地在乎我们那么地放心不下,这些话我不忍去听,也不忍心向姥姥求证怕让她想起来又是老泪横流,可是我实在是又忍不住想听姥姥讲起。这大概是我最接近她的时候了。

那天,稻子大概快收完了。姥爷过生日,小舅心细,去街上买了肉回来,说中午做一桌菜给姥爷庆生。姥爷说庆什么啊,家里还有个病人。那时候妈妈回到我们自己家了,据说天天躺在床上,身上疼,吃不下饭。中午做好了饭,姥姥心疼女婿,打电话来叫我爸也去吃饭。那时候我妹妹没有上学了,在家里。我爸想着我妈需要人照顾,不想去。妈妈说一家人给姥爷庆生呢,你还是去吧。爸爸拗不过,于是说让妹妹在家陪她,他去吃了饭就回来。妈妈说让妹妹也去吧,小孩子家爱凑热闹。妹妹那个时候15岁,妈妈让她跟爸爸去姥爷家吃饭,她就去了。等到爸爸吃了饭回来,发现妈妈不在床上,叫她不应,于是到厕所找她,也不在。一转身,发现她就那么悬在旁边杂货间的梁下,已经没了呼吸。他赶紧去把她抱下来,打发刚进家门的妹妹去叫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来了,说人已经不行了。

亲戚说起来,都说妈妈是蓄谋已久了。就算不是姥爷过生日,她也会找机会或像这样制造机会让身边没人然后寻短见。总之,她这个人是留不住了。我回家奔丧时,听着我爸、姥姥姥爷他们痛哭流涕地叙述事情经过,我是怨过妹妹的,怨她不在家照顾妈妈非要去凑热闹。我心里不止一次地想,要是那天是我在家,我肯定不会丢下妈妈自己跑去吃饭的,这样一来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可是想到最后仍是无解,万一妈妈去意已定,我又怎么能留得住她呢?

回家奔丧时,爸爸哭成了个泪人。他说他把我妈抱下来时,发现她是那么轻,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一根绳子就要了她的命。我有时候会想,妈妈她在给绳子打结时想的是什么呢?当她把绳子套在自己脖子上时有没有后悔呢?她一定也曾非常留恋这个世界吧,就算不是为了孩子,就单单是那一份生而为人的求生的本能。不然,有一次我放假回家,邻居来家里看她,怎么我听到她自嘲似得跟邻居说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病情时在医院嚎啕大哭呢?

   我至今记得那个下午,9月一个普通的下午。我刚升了高二,刚参加完一次年级考试。语文老师在讲台上讲着刚发下来的语文试卷,我考了最高分。那次我的作文破天荒地得了58分,满分60。老师在上面讲说我这次的作文写得比较有真情实感,我在下面看着自己的作文却湿了眼眶,眼泪滴在试卷上。我的作文写得是关于妈妈生病了的事,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下午我始终有点心神不宁,我看自己的作文甚至觉得写得太晦气,不应该写这些,自己更不应该流泪,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这时候我的班主任走了进来,叫我出去,说我家里有人来叫我了。就在那一瞬间我已经觉得有事发生了,不然从小教育我不能旷课的家人怎么会跑学校来叫我回家?我当即哭了,走到校门那里,发现是嫁到我上学这个镇的堂姐。我问她家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说没什么,她也不太清楚,就是叫我回去一趟,大概家里忙。

我来不及跟老师请假,一个人坐公共汽车回了家。在车上,风从窗外吹进来,我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哭啊哭啊,感觉快把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我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但直觉告诉我是不好的事。我想着,也许是爸爸干活砸断腿了?也许是家里发生火灾了?我就这么一个人坐在那里哭。

等我下了车,老远看见妹妹推着自行车在等我。见到我,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咱妈死了。我现在仍然难以描述自己那时听到这四个字时的感觉,震惊?五雷轰顶?天塌了?我在车上胡思乱想了那么多,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然后我哭哭啼啼坐在自行车后座跟妹妹回了家。

   我从此开始相信冥冥中有天意。那个下午我之所以心神不宁、之所以觉得自己写的作文晦气、之所以会对着它流泪,也许是因为冥冥中老天爷在告诉我它已经带走我妈了吧。

   在守灵那几天,周围吵吵闹闹,我守在妈妈身边,心想妈呀你这回可算是可以歇歇了。你可知道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过我知道我再吃不下饭、再不眠不休也唤不醒你了。有天早晨,还没出殡,家里只有几个至亲,我去厨房想着弄点早饭。我蹲在煤炉那里,想到也许前天妈妈就蹲在这个位置掏煤炉的灰,然而现在这个家已经没有那个女主人了。以前她总爱大声喊我吃饭、喊我看电视,从此这家里再也没有这声音了。我把仅有的几张全家福中的一张放在了妈妈贴身的衣服里,随她下葬。我当时想妈呀我把照片给你了,你一个人在那个世界不要孤单,你可要记着咱一家人的样子,下辈子要找到我们,咱还做一家人,让女儿好好孝顺你。

十一年过去了,我还是无法做到平静地叙述关于她的事。我从不去翻她的照片,也不向任何人提起她,只因一看到、一提到便无法淡定。十一年了,我从那个惊慌失措的16岁女生长成了27岁的姑娘,该谈婚论嫁了。而她将永远是42岁,我不用看她衰老,看她头发变白,牙齿掉光,不用忍受可能会一点一点失去她的痛苦。而她也永远体会不到女儿出息后接她到大城市观光的风光,体会不到外孙外孙女喊她“姥姥”的满足。

意外邂逅的那朵云让我想起了她,在8月的末尾。有太多疑问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她的忌日。妈妈,愿你安息。

      花儿什么时候谢了,

      种子什么时候穿破泥土,

      第一滴雨什么时候落下来,

      婴儿什么时候睁开眼睛,

      最后一朵云什么时候消失,

      你什么时候决定了这一生最远的远行,

      都是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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