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母亲离开后,我日夜不宁。常在梦中大哭,惊醒后发现噩梦早已成为现实。家长里短的电视剧再也不看,那一声称呼就让我避之唯恐不及。走在路上有时泪流满面,若是被人看见一定认为我有病。我常常去开车去郊外,关好车窗在车里大喊,可并没有得到真正的疏解。我总在想她离开时有没有痛苦。她这一生付出太多,值得吗?我执着于寻找答案,却无处可寻。最后我开始茹素、放生、去本地知名的禅院礼佛。禅师告诉我若能找到门便能见大光明。可那门在何处?
我在房间寻一空处放好蒲团,日日面南跪坐,按照繁复的仪式向诸天神佛祈求。刺眼的日光照在经书上,我一字一句的念着拗口的经文。念得久了不知不觉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何时我发现自己在一道长长的走廊里,两侧是数不清的门。铁门、木门、古老的栅栏门、富丽堂皇的玻璃旋转门,各式各样的门列在两边。长廊在空中悬浮,上下皆是一片白茫茫。我如同在云端行走,脚下触感却又是实实在在的。两旁的门如幕布一般浮现各种光影,其中仿佛有我熟悉的场景,待我细看却又消失不见。我有些不安,冥冥中一道声音传来,只要推开门,便能见到所想之人 。
试试吧,我告诉自己。我走回起点,这是一扇巨大的光滑的黑色铁门,冰冷的矗立在那里。轻轻推开,我来到一间有些眼熟的客厅。大红色的三人位皮沙发,地上铺着卡通爬行垫,上面放着叠好的小被子和一只粉色洋娃娃。午后的阳光洒进来。隐约有洗衣服的声音传来。及至看到墙上的婚纱照,我忽然意识到这是弟弟家。
咔哒一声,卫生间的门开了。我屏住呼吸,紧紧的盯着。当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有些蹒跚的端着洗好的衣服走了出来,我狠狠掐着自己的手指,却发现再怎么用力也发不出那个久未说过的音节。我走上前张开双臂想拥抱她,结果什么也碰触不到。
我看着自己的手臂像影子一样穿过她的身体。不甘心的再试一次,依然如此。原来我只是一个看客。只是个看客。我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像小时候做她的尾巴一样。我看她花白的发,看她不那么灵活的手,看她那张我总也看不够的脸。我用她听不见的声音不停的叫着:“妈妈,妈妈。”
妈妈认真的把每一件衣服打开,挂上衣架,抻平褶皱,再挂上晾衣杆。确保衣服之间留有足够的距离。最后一件小红棉袄也挂好了,许是力气不足,衣服并没有像以往拧的那么干。妈妈顺手把盆放在下面,水滴滴答答的跌落在盆里。
做完这些,她的脸色有些发暗,她用手顺了两下胸口,来到餐桌前拿起药瓶,数出几粒药丸含在嘴里。拿起有些破旧的手机,解锁后复又放下。喃喃自语道:“她们都忙。我睡一会儿就好了。”然后脱掉鞋子慢慢走到爬行垫上。
看到那个小药瓶我就意识到有些不对,我忙看向那只手机。显示的日期让我如坠冰窖。我开始拼命的拍着妈妈,想让她起来,让她打电话,随便给谁都好。可她还是轻轻躺了下去,盖上了小被子。我想拿起手机,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机还是纹丝不动。我拍打房门,想让在外面带娃的爸爸早点儿回来。我握紧拳头一下下砸向窗户,我大声呼喊,可是都没有用。我像落在网里的野兽一样在徒劳挣扎。
在意识到什么也改变不了后,我坐回了妈妈身边,将手轻轻的放在她的手上。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她总是说我爱哭。我头一次感到泪水的无用,任它肆意流淌。我看着她有些痛苦的皱了下眉头,我想告诉她,妈妈我在,我在陪你。她把头转向我的方向,仿佛看到了我一样。她轻轻的说:“我就睡会儿。”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连被子都不曾有一丝凌乱。
我一遍一遍的用手轻轻拂过她的发,她的眉眼,她的脸。妈妈,妈妈,咱们说好到夏天我就来看你,一向舍不得花钱的你连游玩的票都准备好了。为什么不能等等我呢。妈妈,我好后悔,我总以为我们还有时间。
我心里默默的数着时间,我特意去听过心肺复苏的讲座,我知道现在的时间有多宝贵。一秒又一秒,一分又一分。我无能为力。
过了不知多久,开门的声音传来。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欢笑声,一个小小的女孩跑了过来。她好奇为什么没有得到往常的回应。伴随着孩子稚嫩的喊声和拍打声,我被一股力量裹挟着回到了长廊。
我一个劲儿的向前走,向前走。待到心绪平静下来,我知道我还有两次开门的机会。
第二扇门是乡间常见的木门,门上的蓝漆已有些剥落,显现出有些破损的木头的纹理。我仿佛能听见开门时因为缺少润滑门轴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但那门依然还在尽忠职守。轻轻推开,哦,这是我家,生活了几十年的家。
初秋时节,窗户开着,微风送来院子里成熟的枣子的香气。棕黄色的大衣柜、浅蓝底白花的炕革,到处一尘不染,一切都是旧时的样子。我又看到了妈妈,她年轻了一些,脸上纹路淡了些。我走到她的身边伸出双手轻轻的抱了抱她,静静的待在她旁边。
妈妈在整理小孩子的衣服,应该是给我那小侄女做的。一边的婶子眼圈有些红。妈妈轻轻的说:“这事真是说不好。孩子们都年轻,听不得这些。到时还得靠你。”婶子点头应承了下来。
妈妈看了看婶子安慰道:“你放心,我现在知道保养好身体。任务没完成我可不能下岗。我得帮孩子们把下一辈儿带大,那是我的责任。”说完拿起一件小衣服得意的展示给婶子:“城里买的现成的就图好穿,领子太大,我做的都能护住肩膀。”
婶子称赞着并拿起放在另一边的两件肚兜,不解的问为什么要单独放着。
妈妈说:“那是给闺女准备的,我让她过过再要一个,不管男孩儿女孩儿,俩孩子是个伴儿。到时我再给她带。她生老大那会儿我没伺候好月子,下次我得给她伺候好了,把身体养好。”
妈妈,那时我总在敷衍你,总觉得两个孩子太累。直到你走后才发觉在最难的时候有弟弟陪着真好。妈妈,你绣的肚兜我给二宝穿了,都特别合适。我都留好了,等她长大了告诉她那是姥姥给她的礼物。她的脾气不像我也不像她爸,和您一样,干什么都干脆利落。今年清明我把她带回来了。我们都挺好的,除了想你。
妈妈继续在那里和婶子絮絮的说着。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女人推门进来了。她抱怨着:“妈,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现在什么都能买。”呵,等你知道有些东西是买不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我的视线模糊了,拼命的睁大眼睛看着看着。
我又回到了长廊。我依依不舍的看着两边的门,希望时光慢些再慢些。我知道在我身边掠过的是我原以为稀松平常的但却再也回不去的日子。背着大大的行李打工的妈妈,为了攒钱供我读书随礼时被亲戚说着小气的妈妈,默默忍受病痛的妈妈,风度气质出众却总穿着旧衣服的妈妈,一直梦想上大学妈妈。
最后,我停留在一扇青绿色的门前。那是一捆捆青绿色玉米秸秆堆成的门,饱满的玉米还未被摘去。但玉米总会被人拿走,最终留下的只有干枯的秸秆。我轻轻地钻了进去。
这是秋天的田野,阳光还残留着夏季的炎热。草叶枯黄,沉甸甸的谷穗压弯了瘦弱的杆儿。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在地头玩耍。我看了一眼,和想象中的一样漂亮又可爱。不过我没有理她,径直走向田里。
年轻的爸妈在弯腰用镰刀一下一下的割着谷子。那时的他们真年轻啊。脸上还未被风霜侵染。汗水从晒得通红的额头脸上滴落,妈妈抬起胳膊擦了一下。顺便直了直身子。抬头望了望小姑娘:“你闺女真是长本事了啊,拿我的饽饽在那儿喂蚂蚁呢。”爸爸也直了直身子笑了一下:“这么聪明肯定随我。今儿早上她从一数都到二十了。”
妈妈反驳道:“学习好这点随我。要不是我妈没让我接着念书,哎。以后啊,我可得让我闺女念个够。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和我一样在这土里刨食。”说完又弯下腰开始割谷子。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姑娘。她真幸运。天冷有人给她加衣,下雨有人给她送伞。她无忧无虑,以为父母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以为一切都轻而易举。她不知道那是有人用尽了全力将她高高举起。此时的她以为日子就像这一望无际的谷子地一样,怎么也到不了头。父母会常伴左右。她还不知道离别的滋味。
我将目光转回那道忙碌的身影。妈妈,现在的我如你所愿,读了很多很多的书。日子过得也不错。身边年轻的妈妈都说不要将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你怎么这么傻。我们之间多不公平。若能交换,我情愿留在这片黄土地上。忽然之间那遍寻不到的答案呼之欲出。她认为这一切是值得的。
我知道我不能停留太久,我只能一直一直的看着她,看着她......
一声鸽哨将我惊醒。最近睡眠不好,竟然在诵经时犯了瞌睡。我摇了一下头,让自己清醒一点。似梦非梦,亦真亦幻,我不想去分辨。抬手抹去满脸的湿意,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不知何时风儿将佛经吹到最后一页,我轻轻的念出声来。
世间摄者通十一地,出世摄者唯通九地,于中无漏者名三解脱门。世间有因中说果,果中说因。是空、无相、无作,由此三解脱门,则能通至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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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块反方向的钟,我愿意买一张返程的车票,不看沿途的风景,不管记忆对我发起的进攻,只急切的奔向目的地。晨钟暮鼓,依旧炊烟,村庄里扑面的熟悉感略有残缺,因为少了我们。流经村落的河带走了那年的儿歌,张了张嘴,却还是一碗加了糖的苦涩。
据说在信仰里有解脱,所以相信开始佛经,虔诚里自渡答案。可是,佛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让我往前跑。
气喘吁吁推开窗,借一屋阳光,身边另一个小小的我,在甜甜的唱那首我已开不开口的《泥娃娃》。
作者用深情感伤的笔触,给我们讲述了自己对母亲深深的思念,读来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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