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含大量剧透,文字版《色戒》,不喜勿入)
屏幕骤然暗下来,我有些不甘心地晃动光标诱起进度条,确实,结束了。
我看表,午夜2点,倒是一个看所谓小电影的好时段,轻呼一口气,卸力仰躺在床,大脑却没有寻常熬夜的疲惫和勉强,怅然的余韵犹在心头徘徊。
阖上眸,我看见黑夜里,浓稠的墨汁一般的黑夜里,无限魔魇和恐惧的黑夜里,婷婷袅袅、烟烟渺渺走来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撑着宽大的油纸伞,脚踩一双精精巧巧的绑带细高跟,身着黛蓝色修身合体的旗袍,旗袍上有镂空的云水暗纹隐隐浮动。
她娉婷袅娜地缓缓走过来,近了,近了。黑夜剪裁出她最妥帖的腰身,也为她晕染出最鲜艳明媚的色彩。
她有着纤细的腰身,笔直修长的双腿;有着一丝不苟的蓬松发髻,精巧细致的秀丽五官;有着灵动的眸,水墨的眉和殷红的唇。
她徐徐站定,殷红的唇角轻勾,漾得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出来,静态的娴雅清纯瞬间灵动妩媚起来。夜,便也将将然恍惚了。
有她在,上海和香港这两个嚣躁的城市里发生的一切,便恍然间有了道理。
故事的开端正经像一个荒诞的笑话。一群学生,在大学演了几场抗日舞台剧饱受欢迎,竟不知天高地厚试图潜伏进香港特务头子易先生家里去行刺。
王佳芝是这队学生里最年轻貌美的姑娘,和壮实敦厚的欧阳扮演青年夫妻麦太太和小麦。黄磊家最有钱,负责装备二人房、车、衣着首饰等门面事宜。王力宏演绎的邝裕民是夫妇俩的小表弟,只身来港借住“见世面”。
王佳芝天天陪官家太太们打牌输牌,闲话着火油钻、鸽子蛋、勾线丝袜和稀罕洋货,倒也成功混进了太太们轮流邀牌请客的名单。混迹时间久了,也堪堪见过易先生几次。
易先生,和佳芝想象中的不一样,身形瘦削清癯,个子不高,待人斯文有礼,讲话永远不紧不慢,却隐隐带着不形于色的压迫感和疏离感。
虽然佳芝花大力气输钱与太太们混熟成了“麻将之交”,却久久没能与不常露面,神出鬼没的易先生有所接触。
暑假很快接近尾声,几人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消灭特务”行动却事态焦灼,并无实质性的进展,学生们慢慢开始沉不住气,甚至考虑铤而走险,虎头蛇尾结束行动。
突破点源自一次“看似巧合”,佳芝作为香港“熟路人”带易先生与易太太做衣服,易太太却突然生病不能赴约。
裁缝店,佳芝后退半步看着镜子里的易先生,像寻常女子为丈夫做衣服那般为其出谋划策:“领子再瘦一点吧,衬脸型,袖子再短一点吧,显精神。”易先生也像寻常男子那样答:“你看,你决定。”
裁缝把佳芝藏蓝色镂空花纹的长衫做好了,佳芝便顺势接下试衣,藏蓝色衬得她肤色更白,成熟优雅,颈项间的花草镂空纹路浮动,又平添了几许俏皮的小性感。
佳芝一面对镜打量,一面与易先生扯了些闲话,便准备将长衫换下来。
“穿着。”易先生斜倚着柜台注视她,声音温柔低沉却不容拒绝。
看好衣服,便是吃饭。易先生将两人的第一顿饭安排在一家菜不好吃且客人不多的餐厅,俩人看似轻松的交谈也遍藏试探与机锋,话语间隐隐有暧昧的暗流涌动,可这暗流却随时能变成泼天的巨浪将佳芝淹没、泯灭。所幸,佳芝反应敏捷,应对得体,易先生并未起疑,并绅士地送佳芝回家。
暗沉沉的夜诡秘而压抑,佳芝掏出钥匙开门,平复着心绪,回身邀请易先生“上楼坐坐”。
易先生默默地在不远处站定,温和注视着她,不语,不应。他的谨慎小心的确救了他,避开了楼上焦急等候,持枪的学生们。
情形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王佳芝已然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赶。在与同学们共坐讨论的时候,她自己仿佛也预见了什么,仰头灌了一口酒,道:“然后呢?你们考虑过没有,然后怎么办?”
沉默。
妆容精致、优雅妩媚、精通世故的麦太太不该是个不通情事的生涩女生,从心到身,都不该是。
佳芝妥协了,把自己,永远变成她扮演的模样,变成最妥帖的麦太太,变成最完美的祭品。
然后,易先生走了,猝不及防地走了。
电话是易太太打来的,搬回上海,不必相送。
绝望的、暧昧的、救赎的,故事总是发生在黑夜。佳芝拼尽全力地跑,一头扎进夜色里。
她拼命跑着,脚不沾地,跑开她志向远大的同学们,跑开她麦太太的口脂和发髻,跑回上海,继续读书。即便是失败的祭品,也值得获得救赎。
三年后。曾经的那个暑假,像一个遥不可及且不愿触及的梦。“我付出了代价,便也到此为止了。”青年女大学生佳芝曾这样天真地想。
直到,她碰到已经投身地下工作的邝裕民(王力宏),他同她叙旧,恭喜她回到学校,“姓易的,他杀了我们许多人,三年前我们错失良机,现在他有更严密的系统保护……”他这样对他说。
佳芝看着他的脸,看着他坚定恳切的眼神,恍惚间回到了他们还在大学剧团的时候。同学们一起排剧演剧,一起在后巷的摊铺吃烤串,一起在细雨中边跳边唱“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那时候,他也曾这样注视过她,温柔地注视着她,眼里只有她,好像是不知为了什么事,要和她说谢谢。
“我愿意。”她听到自己这样说,被祭献的少女又一头扎进了未做完的梦里。
这次的准备严密且充分,佳芝扮演的麦太太成为一个有户籍、有结婚证、有出生日期的“查有此人”。
佳芝熟悉了香港三年来的物价变化和市场行情,重新描上了麦太太的柳叶弯眉和殷红口脂,梳上了麦太太的蓬松卷发。
王佳芝,终于完完整整是麦太太了。
上海。易先生同往常一样回到家,他太太果然又在打牌,麻将牌碰撞的“喋喋”声消磨着太太们一个又一个空虚的午后。
易先生放好外套,准备进书房寻求片刻安宁,突然在太太们话语间捕捉到一两声“麦太太”,他转身循声走去,看到一位久违的美人斜坐在太太身后,真真切切地笑着。
三年后的麦太太较之三年前更是娇艳妩媚、顾盼生情。三年后的易先生同三年前一样,依旧瘦削清癯,从容不迫。
三年前的星星余烬无需酝酿,一触即燃,乍起滔天巨焰,像是压抑了三年静待今朝,火势汹涌,直要将佳芝的骨血都融化了才肯罢休。
一切发生的突然又不显突兀,麦太太出门看电影,却被易家司机送到了一所公寓。
身形瘦削的易先生体内深藏着凶猛的野兽,真丝材质的旗袍再好撕不过了,牛筋的皮带也是束缚的好材料。
三年了,麦太太和易先生终于降临的第一次像是野兽的交媾,倾略、撕扯、纠缠、厮磨,硬碰硬。这是一次原始的交融,是身体和身体的摩擦生电,是性多于爱,是欲大于情,是谁都想把对方嚼碎了,再嚼,咽下去。
禁忌的情感最让人着迷,此后的一段时间里,麦太太住在易先生家,同易太太易先生睡在同一片土地上。耗着时间,陪易太太打牌逛街、闲聊解闷,间或被易先生寻了由头带出去,带去不同地方睡觉。
一间公寓,一处房产,一所住宅,易先生小心谨慎,去处很多。可不管在什么地方,在那薄薄的一堵墙里,空气都黏稠胶着着。外面,是围捕的猎人和猎犬,是绝望的生和解脱的亡。里面,是一室春宵,旖旎暖帐,是圣洁的白、浓烈的黑和鲜媚的红。
麦太太的身体,和她的容颜一样美。皮肤白皙细腻,乳不大,俏生生地挺立着,她的腰身柔韧纤细,能同时做到与她自己的双腿和他的双唇紧紧相贴,年轻的身体呈现出不可思议的娇嫩和契合,叫他爱不释手。
麦太太的声音和寻常想象中的“娇喘”也不一样。而是一种压抑忍耐后的悦耳闷哼,更显独特坚韧,引他怜惜。
恍惚间,佳芝也感到一丝丝迷惑,是的,她不爱她,她接近他是有目的,她要叫他死。
可是他的一些小动作却让她感到些许不该存在的心悸。他会在结束的时候安抚性地拍拍她的发髻,会握住她的手细细摩挲,会紧紧抱住她叫她听着他的心跳声……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佳芝迷糊间突然警醒想着。
于是,佳芝赶去见邝裕民,去见上线领导,去问他们为什么还不行动。他们却总是同往常一样和她说:“再等等”、“他还有利用价值”……
可佳芝忍受不了了,她没有歇斯底里,只是以悲怆的口吻发不出声音地嘶吼:“你们以为我为什么能成功?他比你们还要懂戏假情真这一套,我必须安安稳稳待在麦太太的角色里,才能叫他不起疑心。他不但要往我身体里钻,还要像蛇一样,往我的心里钻呐!我常常在想,是不是这个时候你们就该冲进来,朝他的后脑开枪,然后他的血和脑浆就会碰溅我一身!”
邝裕民悲切地凝视她,一遍遍和她说对不起,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的关心不再能让她感到些许宽慰。
佳芝回去了,回到她麦太太的角色里。
一次,易先生将她约到一家日本人开的虹灯区,日本艺妓穿着和服,唱着悠长哀伤的调子,小碎步走着。
他将她拥到怀里,略带惆怅地讲道:“你看日本人看着厉害,其实心里比谁都害怕,知道江河日下,美国人一来就到底了,跟着粉墨登场的一班人,还在荒腔走板的唱戏。”
于是她也给他唱歌,用他熟悉的泸语,在靡靡声色歌舞升平的虹灯区唱家乡的吴侬细语。
她唱“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她唱“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唱,“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单靠肉体的交流是不可能培养可靠的情感的。但是在这一瞬间,她看他安静地坐着听她吟唱,看到他眼眶湿润了,看到他掩饰般地低头擦拭。
在他用温润眼神温柔注视着她,握紧她的手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或许他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的。
或许,可能,比一点点还多些。
久等的机会,终于来了,麦太太突然在一次回程路上提出要去取戒指。戒指上的钻石,是易先生先前让她去挑的,“不用担心,那位先生已经关照过价钱了。”店主对她如是说。
于是她便仔仔细细挑了,挑了最大最美的一颗,粉钻、六克拉、鸽子蛋。
她不愿意去想,在易先生的心中,她的分量有多沉,多少深的感情值得他送这般钻戒。她只知道,戒指店内外都布好了人,这项横贯了三年时间的艰巨任务,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终于要结束了。
戒指打好了,很美,钻石夺目,精致的切面反着光,是不带一丝阴霾的透亮的美。
她觉得她快撑不下去了,她的血液、她的筋脉,她的心,全身的细胞都在抽搐呻吟。
“好看吗?不过我不想戴着这么贵重的东西在街上。”佳芝捏着戒指给他看。
“我不懂这些,只是想看它戴在你手上。”易先生温柔地说。他总是这样的,穿上衣服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温和绅士,深沉内敛,不紧不慢,也不容拒绝。
他想看,那她就戴给他看,她将戒指缓慢地从指尖往上推。真美啊,葱白的手指,艳红的指甲,柔和又璀璨的粉钻,和粉钻边镶嵌着的一圈耀眼的小钻。
她三年的青春,她年轻祭献的身体,她似真似假的爱,还有他似真似假的爱。佳芝有些控制不住地哆嗦,抑制着低头,看着这璀璨的、纯净的、完美的,带不了几分钟了的钻戒。结束了,一切,都马上要结束了。
佳芝抬手,准备把戒指褪下来,褪下来,把她麦太太的角色褪下来,“带着。”又是这样温柔且不容拒绝的语气。他握住他的手端详戒指“你和我在一起。”他说。
他的手心微热,他的眼睛湿润,他的眼神也和从前不一样了,不带一丝试探和警惕。他的情绪依旧内敛,但佳芝知道,此刻,他是难得放松而欣喜的。
灯光下,他的睫毛打下一层浅浅的阴影,恍惚间一派静谧的祥和,他温柔打量着她,他希望能搏她高兴!
他爱她!
他爱她!佳芝猛然醒悟。至少在此时,在此刻,这样一个深沉的、内敛的、凶残的,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啊,是爱她的!这样的一个人的爱!
他觉察到她的颤抖,关切地注视她,“怎么了?”他问。佳芝勉力抑制住自己的战栗,她哆嗦着努力张开嘴,却又几乎没有张开嘴。她原以为自己是发不出声音了的,可是,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快走。”
快走。
佳芝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眼神,可以转变得这样快,“快走”,他意识到了,瞳孔放大,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然后,他迅速转身走了,大步飞蹿,在埋伏的人反应过来之前,跃进车里,仓皇离开。佳芝透过珠宝店窗户看他,他没有回头,他成功逃走了。
佳芝坐在原处,依旧戴着戒指,有些尘埃落定后的茫然。他不带一丝留恋走了,仿佛刚才的温情从未发生过,可是,鸽子蛋还沉甸甸地挂在手上,闪着温润的光。至少在刚才,在这里,半分钟前,珠宝店二楼,他爱她。
她放走了他。她对不起她的同学们,对不起他们的努力和付出,她心里有些后悔,但更多的是茫然,她知道,再有一次机会,她最终还是会这样做。
两小时后。易先生站在办公室抽烟,刚一脱险,他就派人去封路追捕了,绷紧的神经到现在还没能放松。
副官推门进来,“查清楚了,是三年前一队大学生,都抓到了。其他人都上过刑了,口供能对得上。王小姐,关在楼下,您要亲自审问吧?”
易先生抬头,除却眼眶还有些湿润,又恢复了往日的深沉内敛。“那我没什么好问的了。”他说,低头在判决书上签字,声音缓慢而清晰:“南郊,石矿场,十点钟以前处理完毕。”
他不去见她最后一面。她放走了他,现在,他要杀她。
女人,果然是不能堪大任的。她是这样天真!情情爱爱,这样虚幻的字眼,在这个冰冷的、相互倾轧的世界里,最是留存不住的。他自己也不过是一枚重些的棋子罢了,他保不住她,留不得她的,她会是这样显眼的错误!他身不由己!
副官拿了判决书,走前留了东西在桌上“易先生,你的戒指。”,“不是我的。”他抬头,有些急切地辩驳,眼眶却还是湿润的。
这枚镶嵌着六克拉粉钻的戒指在桌上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慢慢变缓,静止。
戒指,的确不是他的,但很快,就要没有主人了。
十点,南郊,石矿场。邝裕民跪在王佳芝身边看她,她放走了姓易的,害他们行动失败,他该是恨她的,但是他原谅她。是他对不住她,他没能保护好她,她受了这样多的伤害!如果放走姓易的是她的意愿,那他尊重她。他不恨她,他甚至有些高兴,姓易的终究没能拥有她,但是,他能和她一起死!
九点五十。易先生回到家,打开麦太太房间的门,推开门的时候,他恍惚觉得他还能看见这样一位美人坐在房内整理箱子,她有乌黑的发、柳叶的眉和殷红的唇。她会抬头向他轻笑,她会说“易先生,仿佛清瘦了些。”,“易先生,带了些东西,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但是,她的房间空荡荡的,搜查的时候,特务将她的东西也都拿走了。他走进屋去,坐在她的床上,抚摸她的床铺,冰凉。她的被褥竟然这样不保暖!不过过了一天,就连她的一丝余温都不给他留!床单上有一个细小的褶子,许是她留下的,他伸出手去慢慢摩挲。
她还在。
“当!当!当!……”十点的钟声突然响起。平时他不曾注意过的钟声原是这样震耳欲聋!他猛然被惊醒般合上眸,听着挂钟一声声响。一个粉红色的梦,醒了。
她不在了。
结束了。
我酿了酿情绪,睁开眼,抬手想搜索些《色戒》的评价看,这才瞥见原著作者:张爱玲,一阵合该如此的了然明悟袭上心头。
我不曾看过《色戒》原著,可我看过许多张爱玲,是她,才能将情感描述到这般细腻禁忌。
我匆忙间搜了原文来看,才发现“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过胃,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正是出于此处。
张爱玲用情意缠绵的文字娓娓讲述这样一个合理荒唐的故事,她这样讲:“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这样浓烈的倾略性、凶狠的占有欲,使人害怕且逃离,却也怯怯远望,一路细细密密战栗到心尖上去。
我反反复复翻阅过《倾城之恋》,品味过张爱玲沉香屑下的第一炉香、第二炉香……
张爱玲的故事往往发生在风雨萧条、酒色金迷的城市一隅。
老旧泛绿的青铜香炉,迷迷蒙蒙的虚幻白烟,吱吱呀呀的简陋小楼,楼顶阳台里,胡琴咿咿呀呀地响着,拉过来又拉过去,数不尽的苍凉故事啊,不道也罢。
不道也罢。
又躺了一会儿,困意层层袭上来,遂合上电脑,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