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写作需要讲证据
非虚构写作,顾名思义,不能虚构。基本事实必须有依据,讲证据。而国内的纪实文学,这一点做得很差。八十年代有一位女作家,写一个男企业家,说他晚上睡下去“鼾声如雷”,大家就纳闷他是怎么知道的。国内还有一大票的民间历史学家,写的历史段子,从来不给出处。我想起了,我的初中语文老师牛老师给我的谆谆教诲:
同学们,什么叫天真烂漫?
一个屁俩谎,还能叫天真烂漫吗?
同理,一个屁俩谎也不能叫非虚构写作。
最近重温了 1998年普利策“特稿”奖(Feature Writing)作品《天使与恶魔》(Angels&Demons),被其扎实的考据功底感动了。
1989年6月,美国佛罗里达州一处海湾中发生了一起谋杀案,前来度假的一母二女,被残忍地杀害,凶手抹去了一切痕迹,探员展开调查,历经三年。8年以后,佛州《圣彼得堡时报》(St. Petersburg Times)记者Tomas French采访了数百位当事人,调阅了4000多页警方卷宗,以及所有可能得到的素材,写下了这部长篇特写。
文章开头写道:
在她们存活的最后几个小时里,尤-罗杰斯和她的两个女儿拍了一组照片。有一张是 Michelle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沐浴盯着镜头,沐浴阳光。
但是最让人难忘的是在阳台上拍下的最后一张,夕阳渐渐消隐在坦帕湾。这三个女人即将出发去见一个男人,那人答应用船载她们出海。
1989年6月4日,Jo, Michelle和Christe被发现,她们的尸体漂浮在坦帕湾里。这是一个关于谋杀及其后续影响的故事,一个由一群有信仰的人和难以置信的罪犯共同书写的故事。
文章以照片开始,证据牢靠。接着又写道:
Jo和两个女儿,游览了动物园,她们看到斑马、大象,欣赏孔雀开屏。这一切可以从她们死后相机中留下的照片里,得到印证。
不是记者的猜测,而是相机中留下的证据。
这个故事的难点在于,给罪犯画像。
因为罪犯没有接受采访,更多使用侧面描写。受害者亲友的悲痛,探员、检察官的愤怒;FBI对罪犯性格的推断(为人随和,社交能力强,外表体面);邻居的怀疑与恐惧;罪犯亲友的回忆;陪审团的感受(从他眼睛里看到了魔鬼)。
犯罪过程更加难写。
由于这起一级谋杀案没有旁证,罪犯也矢口否认,所以还原犯罪过程是一个难题。Tomas French是这样解决的,他通过几年后,警员夜驾小船亲临犯罪现场的感受,让我们体会到犯罪现场的恐怖;通过罪犯犯下的另一强奸案当事人的证词,让我们 想象杀人夜的残忍。不过记者还是强调:我们只能用想象来填补那一夜留下的空白。国内一些媒体在遇到这种情况时,往往又动用文学想象力,把无法证实的过程当成事实去描写。这点是应该避免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即使司法系统也非全知全能。法律只认证据,和直接理性的逻辑。把这些写清楚,就可以了。
这篇报道还写到三位女性下葬的一个场面
当布道结束的时候,牧师大声地问:”上帝怎么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坦帕湾,当JO三个人为自己生命祈祷的那个黑夜,上帝在哪里?”
牧师提高了声音:”你没有看到吗?”
整个教堂里非常安静,安静到可以听到外面传来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
这篇稿子写的时候,案子已经过去了8年,记者托马斯·弗伦奇根本没有出席葬礼。
他是这样重构了当时的场景,他去了那个举办葬礼的教堂,跟当时参加葬礼的人谈话,了解他们当天的经历,包括牧师那天穿了什么衣服。他借来一盘录音带,里面有牧师的说话声,人们的哭泣声,还有教堂外的鸟叫生。他请了一位鸟类学家认真辨别,确定那是麻雀的叫声。于是有了上面的文字。
没有一处关键信息没有证据,没有一处精彩描写没有依据,什么叫非虚构写作,这就是。
法官的判词是:
一个在受害,两个人观看,想象一下她们的害怕;第二个人受害,另一个观看,想象一下她的恐惧;最后第三个受害人,在目睹了两个亲人消失水中之后,也被举起来,抛向水中,想象一下她的战栗。
Oba Chandler,你不仅失去了活在我们之中的权利,根据佛州法律,你也彻底失去了活着的权利。
愿上帝怜悯你的灵魂。
文章是在这样的氛围下结束的。
傍晚,人们离开法庭,朝海湾望去,海天一线,彩霞满天。正是这样的天空,伴随Jo和两个女孩来到佛罗里达,把她们引诱到死亡之地,把伤痛留给爱她们的人们,把她们的名字烙在人们的记忆里。
这样的天空,对于罪犯来说,可能永远再也见不到了。
太阳落下去,辉煌地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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