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方东译
源氏是曾经震惊亚洲的最大的诱惑者。一到五十岁,他意识到自己的时日已所剩不多。他对自己的第二位夫人,即紫夫人,曾十分宠爱,虽然他也多次与别人私通。然而,她也已经先他一步,到那些在这艰难人世有过功德的人们都要去的天堂去了。源氏已不能确切地忆起她的音容笑貌,他常常为此而苦恼。他的第三位夫人,即西殿夫人,与一个年青的亲戚私通,就象他过去年青时与父王的一位少妃私通一样。同一幕剧在人生的舞台上又重演了,但他很清楚,这一次自己恐怕只能扮演老朽的角色了。他觉得与其如此,不如去作鬼魂。所以,他就分掉自己的财产,给侍从们发了养老的钱,准备到过去特意让人建在山中的一处僻静佛堂了却此生。离开城市的最后一天,他身后只跟着两三个忠诚的侍从,当然,如果他们还年青,也不会为了他而告别自己的青春。当时虽然是一大早,但仍有很多妇女把脸贴在窗上张望。她们高声地议论着,都说源氏仍然是个美男子,这使这位亲王觉得更应该赶快离开了。
他们走了三天,到了那座荒山野岭上的僻静佛堂。小屋建在一棵百年老槭树下,此时正值秋天,茅草的屋顶又盖上了一层金黄色的落叶。这里的生活是孤独的,比源氏年青时长期在外颠沛流离的生活还要简朴、艰难,而这位高雅的亲王则终于充分领略到,别无他求是一种最大的享受,不多日,冬天就来临了。山坡被白雪覆盖,象是棉衣的棉絮,浓雾遮住了太阳。从清晨到黄昏,源氏借着火盆暗弱的光亮诵经念佛。今后,他不会去读那些情诗了,但是在经书中,他却体会到了最哀婉动人的情诗所没有的一种韵味。没有多久,他发觉视力在减退,似乎是为那些病弱情人所流的泪水浸坏了他的眼睛。他可能已经意识到,对他来说,黑暗将在死亡之前到来。有时,一个冻得发僵的信使从国都来到这里,因劳累和冻疮而拐着一双脚,恭敬地向他呈上亲戚们或朋友们的书信,说他们很想在这个世界上再拜见一下他,因为死后能否见到他是靠不住的。然而,源氏担心这只能引起客人们的怜悯和尊敬。这是他最讨厌的两种感情,他宁愿被人们忘掉。所以他只是忧郁地摇摇头。这位素以能诗善书着称的亲王,只交给来人一页白纸。就把他打发走了。渐渐地,同国都的联系就越来越少了。虽然亲王远离国都,但是过去曾由他指挥的各种节日庆典却照常年复一年地进行。源氏并不认为自己现在这种凄惨的孤独生活有什么不体面,只是他的眼疾日益严重,因为他不再为哭泣而感到难为情了。
有两三个过去的情人,曾请求同他一起过这种充满对往事回忆的孤独生活。其中最温柔的来信都是花散里夫人写来的:她出身并不很高贵,相貌亦非惊人。她曾忠心耿耿地为源氏的妻子们作了多年贴身伴娘,并且在十八年中始终爱着亲王,从未因忍受痛苦而不耐烦。 有时,亲王也夜访这位夫人,尽管这就象雨夜的星星一样难得,但却足以绐花散里夫人不幸的生活带来光明。她对自己的容貌才智和出身都不抱什么幻想,然而在他众多的情妇当中,她却是唯一对源氏抱有温柔的感激之情的一位,因为她觉得,他能爱上她,这本身就很不寻常了。
由于写去的信一直没有回音。她就租了一架很普通的马车,来到了孤独的亲王隐居的小屋。她胆怯地推开树枝编的栅栏门,面带谦卑的微笑,跪下来请亲王原谅她的到来。这时的源氏,当离他很近的时候,还能认出来人的面孔。一见到她,他心中升起一股苦涩的怒火,这个女人唤起了他对往事的伤心回忆。与其说是因为看到了她,倒不如说是因为她袖中散发出了他的亡妻们过去用的薰香的气味。她苦苦哀求他,至少把她当作侍女留在身边。他平生第一次这样无情地把她赶走了。不过,在伺候亲王的老随从中,有几个是她的朋友,他们时常给她通些消息。她也是平生第一次这样冷酷无情,远远地注视着源氏双目失明的进展,就象一个急于和情人相会的女人焦急不安地等待着夜幕的完全降临。
当得知他几乎完全失明以后,她就脱下在城里穿的衣服,换上村姑们穿的粗布短裙衫,头发也同她们的样子编了起来,背上一包村里集市上卖的那种布和陶器。装扮停当;她就坐车来到亲王隐居的地方,那里只有狍子和孔雀与他作伴。最后一段路,她改为步行,为的是让泥浆和疲劳帮她完成自己的角色。温柔的春雨落在松软的土地上,黄昏的最后一丝亮光也消失在雨中。这时,源氏身着地道的僧衣,正漫步在山间小路上。侍从们怕把他绊倒,已经把所有的石子从路上精心地捡了出去。他面无表情,由于失明和上了年纪,脸上失去了光泽;过去极为俊美的脸庞,现在就象是一面铅灰色的镜子。看到这副模样,花散里夫人根本不用装就哭了起来。
听到这女人的呜咽,源氏不禁一颤,他慢慢地向哭声走去。
他不安地问道:“这位女子,你是谁呀?”
“我是农夫庄平的女儿,我叫浮舟。”她学着村里人的口音说。“我与母亲一同去城里买布料和锅子,因为我下个月就要出嫁了。可我却在山中的小道上迷了路,我就哭了,因为怕有野猪和魔鬼,怕遇上坏男人和鬼魂。”
“你都湿透了,姑娘。”亲王把手放在她的肩头说道。
她的确已经淋得透湿。这双她非常熟悉的手的接触,使她浑身上下,从发梢直到脚尖都为之颤抖。然而源氏很可能以为她是冻得在发抖。
亲王又用动人的嗓音说道:“到我的小屋里来吧。虽然我火盆里的柴还没有灰烬多,但你总能暖和一下身子。”
她跟着他去了,并且尽量模仿村姑走路的憨样。两人跪在快要熄灭的火盆旁。源氏把手伸到火上烤着,然而花散里夫人却不把指头伸开,因为一个乡下姑娘的手指可没有这么纤细。
过了一会儿,源氏叹着气说:“我是个瞎子。姑娘,你不必害羞,把衣服脱下来烤烤火吧。”
她顺从地脱下了农妇的裙衫。火光映红了她那象是白色琥珀雕成的苗条身躯。突然, 源氏低声说:“姑娘,我欺骗了你,我还没有完全失明,透过一层薄雾,我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你,也可能这雾只是你的美貌发出的光晕。让我把手放在你的胳膊上吧,你的胳膊还在发抖呢。”这样,花散里夫人又作了源氏的情妇,她过去曾谦恭地爱了他十八年之久。她也没有忘记装出处女初恋的羞怯和泪眼。她仍然葆有惊人的青春活力,而亲王的眼神又很不济,根本看不见她头上在银色月光映照下,就象白玉雕成一般。过了好一会儿,花散里夫人离开了床铺,也坐到了门坎上。她叹了口气,说道:“夜色多美呵,而且我也没有困意。请允许我唱一支心里的歌吧。”
不等他回答,她就唱起了一首抒情歌。亲王一直非常喜爱这支歌,因为他曾听最宠爰的紫夫人唱过多次。听到歌声,源氏局促不安起来,他慢慢挨近了这位陌生的夫人。
“你从哪来?你知道我年青时喜欢的歌,你简直就是弹奏往昔曲调的琴,让我来拨动你的琴弦吧。”
他用手轻轻抚弄着她的头发。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唉!这位大和国的夫人,难道你的丈夫不是比我更年青英俊吗?”
“我丈夫没有你英俊,看上去也不比你年青。”花散里夫人只是这样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就这样,靠乔装打扮,花散里夫人又成了源氏的情妇,其实她过去就是属于他的。第二天一早,她帮他煮了一锅热粥,亲王对她说:“夫人,你既能干又体贴人,我相信,就连在爱情上非常走运的源氏亲王也没有比你更温柔的情人。”
她摇摇头说:“我从没有听说过源氏亲王。”
“怎么!”他痛苦地嚷道:“他这么快就被人忘了吗?”
结果,他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她明白这一回自己又失策了。不过,源氏并没有说起要赶她走,看来,能听到她的绸裙在草地上的窸窣声,他感到很高兴。
秋天到了,山上的树木变成了无数身穿紫红和金色服装的仙女,不过只要寒冷的天气一来临,这些仙女就一定会死去。花散里夫人向源氏描述着这一片片灰褐、金褐和紫褐的颜色,而且特别留意只是偶尔才提起这些颜色,并且每次都避免显出是她告诉他的。她经常编些匠心独具的花环,做些虽然简单但很精美的饭菜,把动人而又伤感的古老曲调填上新词,来让源氏高兴。过去,他偶宿她的住处时,她就施展过这些魅力,那时她是源氏的第五妾,只不过他当时还有别的女人分心,所以未曾留意罢了。
晚秋时节,沼泽里升起阵阵热气。昆虫在恶浊的空气中迅速地繁殖。吸一口气,就象是在毒泉里喝了一口臭水。源氏病倒在垫有枯叶的铺上,他知道白己再也起不来了。他很虚弱,而且病魔缠身,只得让这位夫人低三下四地侍奉自己,他因此而感到很羞愧。在整个一生中,他对每件事都要既找出其最独特之处,又要找出其最感人之处。目前,他们的爱情是甜蜜的,但他现在体会到的只有另一种感情,一种由全新的然而又是悲惨的厮守所产生的感情。
一天早晨,夫人正在给他按摩腿,他撑着坐起来。摸索着抓住她的手说:“夫人,你正在照料一个快要死的人。然而我却欺骗了你。我就是源氏亲王。”
夫人道:“我来到你身边时,只是一个无知的外郡女人,并不知道源氏亲王是谁。现在我知道了,他是世上最英俊、最令人渴望的男人,不过,既使你不是源氏亲王,我也会爱你的。”
源氏对她的话报以微笑。可以说,失明以后,他的眼神就靠嘴的动作来表达了。
“我就要死了。”他艰难地说。“我并不抱怨同花朵,昆虫和星星生活在一起的命运。在这个一切都象是梦幻的世界上,人们是会后悔长生不老的。我也不抱怨世上的东西、生物和感情会消失,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们的美好之处正在于此。使我感到痛苦的是,它们都是绝无仅有的。过去,我曾坚信,在我生命的每一时刻都会获得一种不会重复的新发现,这曾是我最大的乐趣。现在,我感到非常羞愧,就象一个有特权的入独自出席了一个只举行一次的豪华庆典。世上的万物啊,你们的见证人只有一个正在死去的瞎子……。其他女人将象鲜花一样开放,象我爱过的女人一样会微笑,但又和她们的微笑不同,而且曾使我销魂的美人痣,在她们脸上也会挪一个地方,其他人也会象我们一样,为爱情而心碎,而流泪,只不过流的不再是我们的眼泪。一双双因为兴奋而发潮的手还会相握在盛开的樱花树下,不过落下的花雨也不再是我们那时的花雨,因为即使是为了同一种好事,巳落下的花也不会再落一次。啊!我觉得自己象个被洪水卷止的人,渴望至少能找到一小块仍然干燥的土地。存放几封发黄的信札和几把褪了色的扇子……。我总在怀念你,我的第一位妻子,蓝夫人,直到你死后,我才相信了你对我的爱,可是我死以后,对你的怀念会变成什么呢?还有你,牵牛花舍夫人,你死在我的怀中,因为你嫉妒的对手一心只想独享我的爰情,我对你负疚的怀念又会变成什么呢?还有你们,漂亮的继母和年青的妻子,我总想起你们的心计,是你们先后让我懂得了,合谋私通和被妻子欺骗,要遭受什么样的痛苦。还有你园中蝉夫人,我时常想起你的机敏,你因为羞耻而避开了我,使我只能从你的小弟弟身上得到安慰,因为他稚气的脸上露着女人羞怯的微笑。还有你,可爱的长夜夫人,你是那么温柔,你曾同意只在我的家里和心上占第三位。还有农夫庄平的女儿,我对你允满了田园诗般的回忆,你只是爱我的过去。还有怀,亲爱的下代,你正在给我搡脚,特别是你,我充满了美妙的回忆,当然,你还没有成为我的回忆。我真应该早些遇见你,不过,一只果子保存到深秋也是有道理的……对你们所有人的回忆,在我死后,会变成什么呢?”
他非常悲伤,又把头躺到了硬邦邦的枕头上。花散里夫人俯下身来,用颤抖的声音低声说:“难道在你的心府里就没有另一个没有提到名字的女人吗?莫非她不温柔?她不是叫花散里夫人吗?你想想看呀……”
但是,源氏亲王脸上已经露出了只有死人才有的安详神态。所有痛苦都结束了,也就从他脸上抹去了一切厌烦和悲痛的痕迹,并且似乎使他相信自己还是十八岁的小伙子。花散里夫人扑倒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哭喊了起来,咸涩的泪水象一场暴雨,冲刷着她的双颊,一把把扯掉的头发,象一团团青丝飘落下来。是啊。唯一被源氏遗忘的,正是她的名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