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聂小倩》

《聂小倩》

文|张世勤

1

“你觉得咱们楼上有没有可能发生血案?”小区的燕赤霞来送矿泉水,换走空桶后,小倩关上门。回转身来的小倩,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或许,这正是小倩的可爱之处。因为我和小倩,单凭我们两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还是小倩有办法,她总能时不时地从外面带点“料儿”回来,只要瞅准时机,把料儿一抖,一下子就能把我们两人的思维引向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次也同样,她竟一下说到了“血案”。因为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发生血案可不是闹着玩的。问题是,这回她是从哪里得来这么一个“料儿”,靠不靠谱啊?

小倩认真地坐到我对面,“你知道这是谁说的吗?”说着,用手指指门外,“老燕!”小倩一向手上的动作多,脸上的表情丰富,“你肯定要问,他这么说有根据吗?有!据老燕讲,有一天晚上他已经熄了灯,躺在床上但并没有睡着。这时听到后墙根儿有动静,原来有人专门寻这个地方打电话。老燕的后窗不大,一直闭着,但因为窗玻璃碎掉一个角儿,所以尽管打电话的人压低了声音,他还是隐隐约约听出了一些门道。”

小倩讲到这里停下了,冲我点了两下头,意思是你看吧,问题严重着嘞。每次讲这些小道消息,小倩把握得都很好,讲到这儿是该停一停的时候。

小倩接着说:“打电话的是个男人,打进电话的是个女人,那女人跟这男人显然有事,要求这男人离婚。男人说你不知道,我老婆呀哪肯跟我离啊。那女人一定在电话里使了媚法,男人便说那要不我杀了她?也只有这个法了。女人可能接着问他用什么工具、何时实施之类,所以老燕听到后面的两句话是:用刀。最近。”

2

我和小倩相识,怎么说呢,毫无来由,只能说命运使然吧。她那时在超市上班,做收银员,把着一路出口。我从农村进城,说来也有数年,但始终颠沛流离,灰头土脸,十分落魄。我常去超市买榨菜,一买一大包,收银处有多路出口,冥冥中却总是赶上她那一路。时间一长,她便注意上我,可能她纳闷啊,这人怎么老是买这么多榨菜?于是再堵着我时,她便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我呢,哂哂一声苦笑,对她说:“我只能吃得起这个。”

这是我们第一次话语交流,我并没拿此当回事。但其后不久,我又去超市,正待寻从哪个收银口通过时,小倩像是早已恭候多时似的,朝我挥了挥手。待轮到我付款结帐时,小倩说:“你把榨菜留下。”留下?我有些漠然。正在我恍惚间,小倩从柜下提出一个塑料兜,“给!”

小倩给我的是她自己炒做的咸菜丝,里面加了很多肉条。这么说吧,即使不加肉条,她的行为也足以感动得我稀里哗啦。想想这几年我在城里,何时遇到过这种礼遇!能够少一些侮辱少一些损害,我就谢天谢地。我的心一直像城里的高楼大厦、马路栅栏一样,硬梆梆的,没一点柔软。小倩的一兜咸菜,虽说也不值几个钱,但却如春风一度,化开了我的冰冷,它让我突然感悟到,这城市里不只有雾,有霾,也有阳光。

已经不需要别的理由,我和我的“阳光”恋爱了。

的确,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我一直喊她阳光,她并不烦,好像还很受用,我一喊,她就真的像蓄在城市的某处热源,周身散发出温暖。直到快有实质性进展的时候,她说:“我有名。”

我当然知道她有名,谁还没个名呢!再穷也不至于穷得连个名也没有吧。可是,至于她叫什么我觉得已经不重要了。

“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吗?”

我摇摇头。

小倩盯了我半天,说:“你可别吓着!”听她这么说,我真想大笑。

“那我说了?”

说呗。

“我叫聂小倩。”

聂小倩。我品味了一下,觉得这名字没什么可怕的。因此我说,这名挺好的呀!

小倩对我平淡的反应,显得很惊愕,“你是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

怎么了?我很有些不解。

“看来你也不是个读书人。”

小倩这话说的,让我感觉十分愧然。我要是个读书人,怎么说也能跟功名利禄沾上点边,至于漂在城里买榨菜吗?

“说明你连《聊斋志异》也没看过。”

那你看过?小倩说:“我也是专门看的。”

这个话题就没有再继续,但我还是犯了寻思,因为《聊斋志异》这个名我不陌生,甚至知道它是名著,但怎么个“名”法,都讲了哪些故事,我却并不知道。以我的理解,小倩是想让我读点书,我读的书实在也太少了。我于是找了个时间,装模作样地走进书店,买了这本书。拿着书往外走的时候,我还想,有买书的钱还不如多买几包榨菜呢!

一打开,原来里面有一篇题目就叫《聂小倩》的,讲的是一个叫聂小倩的美貌女鬼,在阴曹地府仍被妖孽胁迫,游逛人间,四处害人。她害人的办法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女色,一个是钱财。凡有人被美色迷惑,和她亲热,她就用锥子偷偷刺他的脚。待他昏迷过去不省人事,就将他的血摄取出来,供胁迫她的妖孽饮用。或遇贪财者,她送给你一块黄金,你若接了藏起,那金子便变成罗刹鬼骨,直挖你的心肝。这两种办法,看似简单,却屡试不爽。但到谋害书生宁采臣时却出了问题,因为宁采臣一身正气,不热女色,不图钱财,加之有江湖奇人燕赤霞的帮助,宁采臣不仅躲过一劫,而且还把聂小倩救出了苦海。待宁采臣的妻子故去后,两人结为连理。婚后,两人一同除掉了前来报复的妖孽,宁采臣也考中了进士。

这故事让我看得浑身冒汗,因为实话说了吧,我就叫宁采臣,家住五山县的宁家庄。我们那庄很安宁,跟鬼扯不上半点关系。宁家庄的人大多姓宁,我是“采”字辈。我说呢,原来是这样,因为小倩给我一兜肉丝炒咸菜时,我曾说:“我怎么感谢你呢?”她说:“不用。”不过顿了顿,她又说:“要不,你给我留个名吧。”我就把宁采臣说了,当时小倩就捂了嘴。

如此说来,后来小倩主动走近我,并非全然是同情和怜悯,更大的可能是与我这个名字有很大关系。因为我也感觉,小倩能到我身边,就跟上天赐给我的一样,扑隆就从天上掉下来了。世上有这样的好事吗?所以我曾很忐忑地问过她,你怎么看上了我这么个穷光蛋?小倩当时仔细瞅了我半天,然后说:“唉!没办法的事。”

什么叫没办法的事!我当时不解,现在解了。她其实是把自己套在了一则虚构的故事里。故事与现实能有毛关系!不过,既然她愿意,我也求之不得。

但想一想,心里有时也发毛。我与小倩相识相恋的过程,是从我买榨菜开始的,但真正开始是小倩从柜下提出那一兜肉丝炒咸菜,咸菜不是黄金,它不可能变成罗刹鬼骨。问题是超市一排七八个过口,为什么我每次都绕不过她那一个,如此说小倩是专门在那里等候我的,一点也不为过。尤其是小倩最喜欢的就是一身素衣素服,这一点我说过她,但她说:“我每天一身红马甲,早就腻歪透了,下班再让我穿红的,我受不了。”那身红马甲似乎成了她屈辱的象征。再者,只要肯与她接触便知,她虽只是一个超市收银员,但却鬼精灵,说不来的活泼和异向思维,明显跟其他女子不一个样。

小倩打电话问我:“这段忙什么呢?”我说正看你说的那本书。听我这么说,小倩没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小倩就到我的单身宿舍来了,“是不是吓着了?”小倩嬉嬉地问。

我说有点。

小倩咯咯咯笑,“你看你这胆儿,还真倒成书生了!”

小倩又问:“那还想娶我不?”

我默言,不想马上回答她。小倩调皮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一只手在我蓬乱的头发上揪抚了一下,又是咯咯咯笑了,“得了吧,就你?你说你到底还有什么挑剔的资格,给你说吧,你能找个鬼妻就不错了。”一边说一边还朝我挤挤眼,就差没做个鬼脸了。

这话小倩倒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在这城市里至今连个安身之地都没有,哪个女人会傻愣愣地嫁给我。但我说,你真是鬼啊?

小倩说:“你相信我是人就是人,你相信我是鬼就是鬼。人和鬼有什么区别吗?”

我心想,确实也没多大区别。我便问她,你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小倩说:“其实我原来不叫这名的,一开始叫聂小青,她们都喊我小青,我觉挺好的。但后来知道了《白蛇传》,一帮男孩子天天起哄捣乱,喊我蛇精,把我整成妖怪了,实在不雅,我还是改了吧,就改成了倩。这一改,却从蛇精又改成了狐仙。唉,看来这辈子我是做不成人了。”

小倩的话在生动幽默之余,又笼着淡淡穿越的神秘。

结婚那天晚上,我多少还是心存芥蒂,多有忐忑。几亿人口一不小心重个名本来算不了什么,但两个人都因为重名凑成一则古老的虚构故事,这事不管怎么说都有点诡异和邪乎。特别是她要与我亲热的时候,我明显感觉自己的腿没有合适地方放,很担心她会用锥子偷偷刺我的脚。身下的小倩懂得我的心思,媚媚地看着我说:“没那么严重,就是鬼也恋恋红尘。我还用着扎你脚了,我直接扎你这儿不就得了。”小倩用纤纤小手指的是我的胸口。我说,那你要扎就趁早扎。“好,这可是你说的哈。”小倩竟拿两个硬硬的乳房顶上了我的胸口。我不幸被“刺中”后,沉入了一片明澈的湖水。

我和小倩婚后的生活自然非常艰难,但也非常甜蜜,这一切都源于她对生活的热爱,并由此生发出的无限情趣。小倩说:“我们得安定下来。”我问怎么个安定法?她说:“我准备考会计。”那我呢?“你也不能再东一头西一头,拣你能做的一样专注地做下去。”小倩说的没错,我不能永远做一个城市的游击队员。

我们七拼八凑艰难地买了一套小面积的二手房。房子在一座陈旧的小区里。那些后来新建的小区,储藏室一般都设计在了负一楼,我们这个小区还不是,只在楼前建上了一排平房。对我们那间平房的使用,小倩认为单纯放放自行车有点浪费,她的意思是看看能不能租出去,钱多钱少都是个补贴。我当然很同意她这种持家过日子的观点。

小倩还真把房子租出去了,租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那天小倩一进门,就嗤嗤地笑,我问她你又怎么了?小倩说:“这事儿还真神了。你说我租给的这个人叫什么?”

叫什么?

“燕赤霞!”

看小倩的神情,不像是在跟我开玩笑,而是真的。在那一霎那我的确浑身有悚然之感。不过,回头一想,我也就释然了。生活嘛,就当游戏过呗,还有什么好可怕的。

3

理所当然,我和小倩这一段的主要任务就是排查可疑对象。说是排查,说白了,就是两个人关上门来,在家里八卦。这个社会喜欢八卦的人太多,我和小倩也不例外。说起来八卦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可是正因为无聊,才让人兴奋。

当然,我和小倩也只能八卦,因为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我们对这个破旧小区的住户并不多么了解。小倩了解得比我多一点,但也主要是与一些女人们。

我问小倩,楼下这户怎么样?

小倩略一沉思:“嗯,有可能。”

为什么有可能?

“她老公是个小老板。”

这能说明什么?

“好像他们夫妻生活很少。”

你怎么知道的?

“她专门上来找过我,说你真厉害。每天晚上床都要吱咯一阵子。”

小倩这话让我汗颜,我在外面累一天,回家大多数时间都是倒头就睡,哪有多少精力耗在女人身上。但问题出在我们那张床上,那张床是我和小倩捡破烂捡来的,一收拾还能用。我本来想买张新的,小倩的意思是什么时候正儿八经买上一套新房后,再换新床。孩子也是这样,现在不能要,一定要等到那时候再要,“你要是让我怀了孕,告诉你采臣,你就死定了。”我说不怀孕那咱们不是干磨工吗?“那就干磨工呗,你不想磨啊?”我只好说,想、想、想。

接着刚才的话题,我说人家那是误解了,你也不帮着我解释解释。

小倩说:“你让我怎么解释,我能说是捡来的一张破床?”过了一会儿,小倩又说:“看来床也不是主要的哈。”

你什么意思?

小倩说:“她家的床我见过,那可真叫宽大,想一想都让人舒适得不行,可那又能怎么样!”

我说,就算如此,那他也没有必要去害他的老婆,不是吗?小倩想了想,“是没必要哈。”

白多芬是什么情况?我问小倩。小倩说:“哎,你这一提醒,我觉他老公有可能。”

我和小倩搬来不久,小倩就和白多芬熟络了。白多芬是个热心肠,家长里短地跟小倩叨叨,成了小倩的生活导师,小倩一度崇拜得不行。“白多芬,我怎么觉得这名这么熟悉呢!好像在哪儿听过似的。一张黑脸,竟叫白多芬,真别扭啊!”小倩曾经这么说过。后来,白多芬的形象在小倩心目中的真正坍塌,倒不是因为名字,而是因为白多芬的婆婆来了。可没过四五天,白多芬的婆婆拉着小倩的手,就哭成了个泪人儿。一碗菜盛上正要吃呢,那边一把盐就给撒上了。而白多芬教导小倩最多的,恰是如何处理好婆媳关系,如果按她所讲出来的道理,就是在社区里办个媳妇培训班一点也不过分。却原来教导别人就跟唱抒情歌曲一样动听,轮到自己做却整得比摇滚还猛烈。

小倩说:“这样的媳妇让我都有捅她一刀的心。”

我说,那是你,我认为就为这么点家务事,让男人动刀的可能性,不大!

我和小倩还装模作样地继续分析了其他一些小区住户的情况,但都无法分析出个头绪,最后我给小倩说,燕赤霞说的这事当不得真,你想,住在咱们这么个破旧小区里的男人,还能有多大能力出去外遇?

在我看来,这个话题可以让它过去了,因为生活天天都在变化,有那么多新鲜东西毫无底线地发生,以小倩的才情随便从外面提溜一个进来,就足以拍案惊奇。

4

燕赤霞被公安带走了,罪名竟是入室强奸未遂。

据小倩讲,这个话题我们过去了,但燕赤霞始终过不去,他老装在心里,已经到了装不下的程度,因为他听得真切,“用刀。最近”,所以他觉得时间非常紧迫,他认为自己既然听到了,就有责任阻止一场血案的发生。他当然也无法分析出个头绪,但好处是他租了我们的平房,做的是送矿泉水的工作,每家每户他都可以进去。在无法确定的情况下,他几乎对除了小倩之外的所有女主人,都进行过认真的提醒:“最近可能有人要害你,用刀。”说得每一个女主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好几个人找到小倩,说你们怎么把房子租给一个神经病,天天胡言乱语的,满嘴没一句吉利话,还不抓紧赶走他!

或许因为那则虚构故事的缘由,小倩对燕赤霞一直关爱有加。在虚构的故事中,宁采臣不惹女色,不恋钱财,所以聂小倩无法对他下手。胁迫她的妖孽便想亲自出面解决问题,但此时的聂小倩已经对正直为人的宁采臣有所仰慕,便悄悄叮嘱宁采臣务必与燕赤霞待在一起。那天晚上,燕赤霞把一个箱子放在窗台上,自己兀自睡了。宁采臣睡不着,将近一更时,发现窗子外边隐隐约约有人影,靠近窗子向里偷看,目光闪闪。正在宁采臣惊惧之时,一条白练突然从箱中腾空而起,撞断了窗上的石棂,随后又倏忽返回箱中,像闪电似地熄灭了。燕赤霞被惊醒,起来查看箱子,拿出一件东西,对着月光比看。宁采臣见那东西白光晶莹,有二寸来长,宽如一叶韭菜。宁采臣大为惊奇,就把自己刚才看到的情景给他说了。燕赤霞说:“我是个剑客,刚才要不是窗户上的石棂,那妖孽当时就死了。”后来两人分手,燕赤霞就把已经破旧的剑囊送给了宁采臣,说有这剑囊鬼邪照样无法上身。后来正是用这个剑囊,宁采臣和聂小倩才收服了妖孽。

小倩把故事中的燕赤霞和租用我们房子的燕赤霞完全等同起来,跟我说:“他可是我们的贵人,要不我们不要他的房租了吧。”有她这句话,我便明白,无论小区里的人对燕赤霞有多少闲言碎语,小倩都不会赶走他的,甚至一度还有不收他房租的打算。小倩对我说:“我找时间跟他谈谈,叫他不要再管这些事了。”

小倩还没来得及谈,燕赤霞的事就发生了。原因是燕赤霞后来把目标基本锁定在了茶花女。茶花女真名叫什么,我和小倩都不知道,这名字怎么叫起来的我们也说不清,但小区里几乎一致认定,茶花女是个二奶,她的打扮和作派的确也体现出一些二奶的特征。有一天有一伙人曾来打听过她,燕赤霞很清楚这事,那伙人是一个女人领来的,女人说这回你们知道她住哪里了,下一步就看你们的了。看样子不是她老公要害她,而是对方女主人要收拾她。是她老公还是对方女主人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收拾她。所以燕赤霞开始对茶花女格外上心,晚上有事没事都要到茶花女住的那个楼洞,甚至茶花女门前,溜上一圈,有时还逗留一会儿。那天,他送水路过茶花女门前,听到里面吵闹声不止,好像连鱼缸都被打碎了。燕赤霞认为里面的情况一定非常危急,于是不及多想就破门而入。没想到茶花女本来是正洗着澡,来电话后光着身子就接听电话,就着电话就吵了起来,嘴上吵,手上也跟着有了动作,地上已经被她摔了不少物件,到底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闹翻了。燕赤霞呼通一声撞进去,倒把茶花女吓了个趔趄,脚下一滑,直接摔了个大仰面。

怎么会这样?我跟小倩说。

小倩说:“你以为他仅仅是一个送水工吗?他是一个有侠义心肠的人。”小倩又把他靠到故事中去了。

我说,其实我应该早跟他说说。

“你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小倩看着我。

我说,因为燕赤霞听到的那个电话是我打的。

我的这句话,倒是把小倩惊了一下,“你不是说过你终生不找第二个女人的吗?”

故事中的宁采臣曾经给聂小倩说过这句话,我在与小倩谈恋爱时,也曾说过这句话。那时我还叫她阳光,也没看过《聂小倩》这则故事,在这种情况下我能说出这句话,小倩显然很满意,似乎也完全在她预料之中。其实,哪个男人恋爱时不胡乱堆出一堆誓言,女人也往往是被一堆不着边际的誓言乐翻天的。

虚构的故事中,聂小倩生了一个男孩后,宁采臣又纳了一妾,一妻一妾又各生了一个男孩。三个孩子后来都做了官,而且官声很好。以古代的婚姻制度,这是一个很圆满的结局。小倩对这则故事肯定已经耳熟能详。但现在是什么社会了,所以我赶紧说,你放心,我终生不会再找第二个女人的。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说的是真话。小倩不管是人是鬼,我都在心里真心爱着她。

我跟小倩婚后不久,小倩就不在超市上班了,而是去了一家大型的房地产企业,如她所愿,她在那里面做会计。而我呢,的确也安顿了下来。我在建筑公司打工时,曾到城郊结合部的乌村给他们建小产权房,跟乌村的书记搞得很热络,房子建成后,我就没再走,而是留在村里,承包了他们村的二十亩土地,种起了蔬菜。虽说仍然辛苦,但工作稳定,收入有了保障。从一开始没有客户,到后来有很多客户,再到一个集中收我菜的大客户,这基本可以概括我菜园的发展过程。这个集中收我菜的大客户,不是想象中五大三粗的男人,而是一个水水灵灵的小姑娘。小姑娘天天哥长哥短地喊我。有一次她问:“怎么没见嫂子啊?”我跟她开玩笑说我都没见你到哪里去见。她信以为真,说:“我觉着你就是我的菜。”她这话一语双关,我也没拿当回事。后来发现,她真把事当真了,那我这一盘菜哪能端两个主?我就把实话给她说了。好在,她也没有多么悲伤,只说:“那你什么时候把她一脚给蹬了。”我说行,就按你说的,蹬了。这样的玩笑,在我们后来的交往中经常开。

那天,我回来得有点晚,刚走进小区,那女孩把电话打过来了,谈最近蔬菜供应的事,数量、价格等等。我想把电话接听完再上楼,这么晚了在家里接女孩的电话也容易让小倩犯误会,于是不自觉地就寻着储藏室平房后面的夹道走了进去。正事谈完了,女孩仍然没忘了调侃我:“你还没离呀?”我说你不知道啊我那老婆哪肯跟我离呀。“想想办法嘛。”有什么办法,要不害了她?是不是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女孩听后,在那头哈哈大笑。“那你抓紧哈。”我顺着她说,放心,最近。说完就把电话关了。

本来就是玩笑嘛,说过也就过了,没想到这话意外地被燕赤霞听去了,到了他那儿他不明就里因此成了真。

小倩说:“听你这么说,那么燕赤霞是无辜的,你得救他。”

我没马上回答。小倩接着说:“他曾救过你。”小倩把现实和故事又扯到一起了,“事是因你而起的,你去公安帮他把事情说清楚。”

5

燕赤霞回来了,日子本来应该回归正常,但小倩这边却出现了问题。先是断了月经,继而出现干呕症状,看样子已经怀孕无疑,这与小倩计划中要孩子的时间出现了冲突。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怎么办,她倒也拿不准了,既像是跟我商量又像是自言自语:“要不,就留下来?”

留下来,我当然高兴。我跟母亲说了,母亲很快就来了。这还是母亲第一次到我们的小家来,按照原计划母亲也是要等到我和小倩搬到大房子以后再过来看我们的。母亲端详着小倩,说你过来。小倩坐到母亲身边,母亲抄起小倩的手,说咋这么凉,说着就把手搭在了小倩的手腕上。母亲会把脉,尤其对把胎脉最为拿手。我希望母亲能把出是男孩的脉,不用说也一定是男孩,因为虚构的故事中就是这样的。因此,我耐心等待着母亲脸上出现开心的笑容。可惜,母亲的脸色一直没有打开,我于是想抢在母亲之前跟她说,我其实喜欢女孩。不想,母亲轻轻把小倩的手移开说,孩子啊,你没怀孕。

这怎么可能!停经,呕吐......

母亲说,抓紧去医院查查吧。

我陪小倩去了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心焦,心理压力过大,导致精神恍惚,食欲不振。

我和小倩的生活虽说仍然拮据,但与原来比已有很大改善。我们两人的工作都很稳定,照此下去,实现既定目标,不过是早晚的事。因此小倩没有理由“心焦,心理压力过大,导致精神恍惚,食欲不振”。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我问小倩,是不是我跟那个收菜女的事,让你犯疑忌了,我都已经给你说开,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小倩说:“不是。”

是不是我们想要的新房一时还无法到手,让你感到压力了?小倩说:“不是。”

那是不是因为我不够努力,不够拼搏,让你失望了?小倩说:“不是。”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小倩说:“我可能被妖孽胁迫了。”

唉!我叹口气,小倩又把自己扯进故事中去了。我摸摸小倩的头,并不发热。

我说,现在都什么年头了,哪还有妖孽?

小倩说:“什么年头也有妖孽。你能分辨出谁是人谁是妖孽?”

我心想,我分辨不出,我要能分辨得出那我还不成孙悟空了!

小倩说:“最近外面的形势很紧,打虎网和拍蝇网两个网站都建起来了。妖孽们逼迫着我做假帐。”

小倩说的这事,还真跟虚构的故事能够对接起来。在虚构的故事中,胁迫聂小倩出去害人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和她驼背弯腰、老态龙钟的妈妈,而小倩公司的董事长就是一个四十多岁一身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而且她确实也有一个喜欢“穿着暗红色衣服,头上插着银质梳形首饰”的妈妈。小倩公司的董事长不用说是这个城市的名人,当然也是能人,只要是这个城市的地块,不管哪里,她都能拿下。有一次,无意中提到她,我说你们董事长可真有能力!小倩回敬我说:“你是说床上?”小倩显然对董事长的做法、为人甚至经营之道都怀有成见,或说不堪与之为伍。

我突然想起来,在小倩生病之前的一段时间,公司经常叼着小倩加班,这在过去是没有的事。小倩原来一直是不加夜班的,因为即使需要加班,她的同事们也会说,可别让她来,半夜三更,挺吓人的。

婚后,我曾动员过小倩是不是去改改名字,小倩说:“不改了,只要你习惯了就好,别人咱管不了那么多。”后来公司里的人因为她的名字不让她加夜班,她说:“你看,幸亏没改吧。要不然,得多操多少心!”

小倩每次加夜班回来,都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我只当是她累了,多是伺候着她休息。我有时也产生出些欲望,小倩说:“找你那个收菜女去。”听她这么说,我不想跟她辨解,我知道她是因为心烦。

有一天小倩自言自语地说:“燕赤霞要是能救我就好了。”小倩这句话倒提醒了我,待小倩又去加夜班时,我专门下楼到燕赤霞的小平房里去小坐。那间平房实在太小,一张小床一堆水桶基本就满了。我和燕赤霞挤在水桶一边坐下,我两眼一直盯着他看,他到底是送水工还是燕赤霞呢,我实在也分辨不出。燕赤霞问我:“你有事?”我莫名其妙地问了他一句,你是不是个高人?这问话,我自己都觉得突兀。

燕赤霞听我这么问他,笑了,他说:“是的。”

他这一说,我反倒心里一惊。不过他接着说:“过去是,现在不是了。”

我想,可不是吗,过去你是在故事里,现在你已经走到了现实中。我发现我也被小倩传染了,对虚构的故事和现实已经撕扯不清。

燕赤霞说:“过去我常年站在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几十米高甚至上百米高我都站过,你说我算不算高人?”然后他又有些自嘲地说:“唉,那些年,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我是一个悬空的人。”

所以后来你不干了,我说。

“不是我不想干,”燕赤霞伸出右脚,“伤了。不受伤还能跌落到地上!”燕赤霞的脚明显有点跛。

我说,我猜想你一定有一把剑。“没有。”燕赤霞说得很肯定。

我相信,燕赤霞应该跟我原来一样,没看过那本书,当然更不会知道有那篇《聂小倩》。

我说,你应该有啊。

燕赤霞想了想,“剑确实没有,刀倒有一把。”

什么刀?

“日本军刀。”燕赤霞说,“我儿子玩这个,入了迷,花不少钱买了一把。你说他玩这个有什么用?让我给收回来了。”

我向他要着看,燕赤霞拿过来,从刀鞘里把刀抽出。我反正看了看,月光从小平房外面照进来,跟虚构故事中金华古寺的月光完全一样。我说,嗯,一把好刀。

我说,你能不能把刀鞘送给我。我心想我这个要求可能有点过分。燕赤霞说:“没问题,放我这儿也没用。要不连刀也送给你吧?”我说,连刀也送给我,肯定作用更大,不过,还是你留着吧,应该就是你留着,你只把鞘给我就行。

我带回家来的刀鞘被小倩发现了,她问我:“这是什么?”我说刀鞘。“哪里弄来的?”我说,是燕赤霞送我的。

一听说是燕赤霞送我的,小倩拿起刀鞘反复观看,“嗯,他还真能救人。”一边看,一边无头无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6

这天,小倩加夜班很晚了还没回,我心里恍恍地在家等她。没把她等回,却等来了一个电话,说是公司失火了。

失火了,失吧,难道还要让我去救火!

我到公司时,火已经扑灭了,现场围了好多人,却没见到小倩。是啊,我怎么能见到小倩?公司的火没烧别的地方,烧的就是财务室,而且这晚是小倩一个人加班。

这天我是怎么回家的不知道了。这么大的事故,到底得给个说法吧。很快,说法来了,公司说小倩是自杀。

我当然坚持对此说提出疑异,要求警方介入。

我给警方说,小倩是被暗害的,这是一场谋杀。

证据。警方说。

我说我没证据,但小倩是会计,公司这一段一直要求她做假帐,最近听说还要调动她的工作,要求她把所有的帐目交出来,但她一直拖着不交。所以公司只能杀人灭口,而且选在财务室,不仅灭了口,而且还销了帐。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这都是推测。据我们走访调查,想杀她的人不是公司,恰恰是你。

我与收菜女的电话事件之后,小倩曾把电话事件如何引发了燕赤霞的神经,作为笑谈讲给过单位的同事。因此小倩单位的同事,不知也是受了胁迫还是怎的,都举证我的确曾在与一个女人的通话中,扬言要杀掉她。

警方问我,你到底有没有在平房后面的夹道里说过那句话?我说有,但那纯属开玩笑。那你怎么证明你与那个收菜女仅仅是开玩笑。我说这个我无法证明。我们也问过那个收菜女,收菜女供述她的确与你打过那个电话,她不承认你们之间有什么特殊关系,可她也无法证明你们之间为什么没有特殊关系。更重要的是,我们调问了燕赤霞,据燕赤霞讲,你不仅说了那样的话,而且还有行动。

还有行动?对警方的这个说法,我感到不解。

警方说,你曾找燕赤霞,问他有剑没有。他没有,但有一把刀。你对那把刀很感兴趣。在月光地里翻来覆去地看,不知为什么你问他要刀鞘,他说要不连刀也送给你。他这么说,你记得你说了什么,你说当然连刀也给我,作用会更大。作用会更大?那么你说的作用是指什么作用。其实从那天晚上开始,燕赤霞已经怀疑你,因为你跟他虽然谈的不多,但内容云山雾罩的,很不正常。我们能看出来,燕赤霞对小倩一直有着感激之情,他很担心小倩会受什么伤害,所以他曾将你那晚上的表现秘密告诉过我们。我们其实在你周围布有警力,后来事出财务室,我们没有想到。但假如小倩自知自己处在一个随时被杀的环境中,天天心怀恐惧,精神日益扭曲,难以自我解脱,最后导致自杀,也完全能说得过去。

面对几位警员,我笑了。他们见我苦笑,可能认为我接下来不过就是坦白。我问他们,你们看没看过《聊斋志异》这本书?我想你们应该看过,没看的话,我建议你们看一下。

其中一位警员说,你别扯那个,没用。

我说,你看了,就有用。于是我把那则虚构的故事如何与我和小倩的生活,诡异地重叠,完整地讲了一遍。听完我的讲述,警员们个个都有些愣怔。

应该说还是警方厉害,他们有那个职业敏感。警方说,如果真按你所说,那么,你从燕赤霞那里要来的那柄刀鞘应该不单纯是一件道具,它现在在哪?

就在我家。

警方随我到家取了刀鞘,刀鞘里不仅有公司所有不良帐目的复印件,还另有一封小倩说明自己境遇或可能被害的信件。

后来的一切,我想我已经无须再赘述,大家从打虎网和拍蝇网上,认真阅读那篇《刀鞘里倒出来的贪官》就可以了。

7

虚构的故事中,宁采臣有靠近郊野的书斋,我没有,我只有一片城郊处的菜园,对小倩已经烧焦过一次的遗体再次火化后,我只能把小倩的骨灰葬在菜园的一角。小倩不管是人还是鬼,或许正是她想努力做个人才导致自己成了鬼。她到底有什么罪孽值得对她两次过火!

不过,虚构的故事中,宁采臣把聂小倩的骨灰葬完后,不是宁采臣和聂小倩的结束,恰恰是两人新生活的开始。

宁采臣的书房靠着荒野,他就在那儿营造坟墓,把小倩葬在了书房外面。祭奠的时候,他祈祷说:“怜你是个孤魂,把你葬在书房边,相互听得见歌声和哭声,不再受妖孽的欺凌。请你饮一杯浆水,算不得清洁甘美,愿你不要嫌弃。”祷告完后正要回走,却听后边有人喊他:“请你慢点,等我一起走!”宁采臣回头一看,喊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小倩。站在荒野中的小倩,肌肤白里透红,双脚嫩如细笋,初见阳光的她,美丽而又娇艳。

那么,面对菜园一隅的小坟,我该说些什么呢?在我说后,我的小倩是否也会从后面情真意切地叫住我:“采臣,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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