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看了看四周,川流不息的人群和沿街各式各样的商铺令他目不暇接。他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街头艺人,常常在欧洲各国的一些大城市如汉堡、布鲁塞尔等地游览和表演,而自己的祖国的首都柏林和“雾都”伦敦也没少去。但即便是如此见多识广的他,对巴黎这座城市却情有独钟,曾有人问过他:“你最喜欢哪座城市?”他毫不犹豫的回答:“巴黎?”当别人问为什么不是伦敦或柏林时,他说:“伦敦雾霾严重,柏林太死板(指德国人做事过于有条理,不会变通),还是巴黎好,景色美,人也开放。”但有一点他没提到,那就是巴黎的人们热爱艺术,为此每次他在这里表演都能得到比其他国家至少多两倍的赏金。
1904年,他又一次来到了巴黎。他在埃菲尔铁塔底部的战神广场坐了下来,掏出了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他缓缓揭开那块布,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只口琴!
这是一只十分小巧精致的口琴,黑色的烤漆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令人无法相信这只口琴已经陪着他的主人走过了15年的风雨。
汉斯轻轻的抚摸着这只口琴。他年幼父母双亡,从小在孤儿院长大,8岁时被一位街头口琴艺术家领养,并随着养父学习吹口琴,9岁时得到了自己的第一只口琴,并开始随着养父一起吹琴,13岁时养父染上了肺病去世,临终前将自己的口琴留给了他,自此他便以吹口琴为生。
想着想着,他深情地吹了起来,这是他原创的一首曲子,他管这首曲子叫《夜》。悠扬的旋律飘遍了整个广场。人们不自觉的停了下来,聆听着他的演奏。他吹完一曲时,他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庞大人群围住了,这里面既有容貌端庄的贵妇人,也有衣着平凡的小职员,但人们无一例外的在鼓掌和尖叫,“再来一曲”的叫声此起彼伏。他又吹起了另一首曲子,他的养父写的曲子,叫做《爱的呼唤》。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欢快的旋律进入了每一位听众的血液中,令他们感到欢欣鼓舞、热血澎湃。
又一曲终,人群再一次爆发热烈的掌声和尖叫,他礼貌的摘下自己的帽子,如同一位绅士一样弯下腰,单手拿帽,向人们索要赏金。成百上千的法郎一下子填满了帽子(这可是个大礼帽),在人们给予他奖赏时,他发现了一个男孩,那个男孩衣衫褴褛,静静地站在人群的最外面,彼得从他陶醉的眼神中看出他对音乐的喜爱,他内心一震:这多么像当年孤儿院的自己啊!
汉斯从小就对音乐有着一种特殊的感觉,他能够准确的辨别高低音调,能够在不看乐谱的情况下仅通过听音乐就辨别出这曲歌有哪几个音调。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的养父才决定收养他。
他又演奏了几首曲子,礼帽中的法郎越来越多,最终,他以一曲《日暮》—他原创的曲子—结束了这一天的街头表演。当人群散去时,他看见那个男孩还站在原地。
他走上前,那个男孩见他走了过来,显得有些慌张,但他摸了摸男孩的头问道:“表演已经结束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家?”“我没有家,”男孩回答,“我是个孤儿。” 汉斯不禁心生怜悯,对他说:“走吧,我请你吃饭。”男孩有些不知所措,但没等他反应过来,汉斯就拉着他直奔最近的一家餐厅。
望着眼前狼吞虎咽的少年,汉斯对他说:“吃慢点,不够我再给你加。”
“话说你不是应该呆在孤儿院吗?怎么跑出来了?”
少年看了他一眼,回答道:“我是被收养的,那个家伙经常打骂我,还让我饿肚子,我实在受不了了,所以昨天逃离了那个家。”他说着,将一大块牛排塞进嘴里。
“可你在听我演奏时为什么要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呢?”少年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他低下了头:“我没钱,但是我很喜欢听音乐,所以我只敢站在最远的地方听,但即使这样我也感觉我是在白听,很羞愧。”
汉斯安慰他说:“只是街头演出罢了,你不一定非得给钱。”少年小声地说:“可我还是觉得很惭愧......”彼得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啦,我们还做自我介绍呢,我叫汉斯,汉斯·彼得”“埃米尔,”少年回答,“埃米尔·马丁。”“那么,埃米尔,你之后怎么打算?”埃米尔耸了耸肩:“只能去给人家做童工了,反正先保证能吃得饱吧。”“那不如和我学口琴吧。”汉斯说,“我正好很需要一位助手。”“可以吗?”埃米尔惊喜地问,“只要你来,我就没问题。”“好,我来!”埃米尔当即就同意了。
自此,埃米尔跟随着这位德国艺人在全欧洲巡演,直至1913年。
1913年,随着法国和德国关系升温,不少位于他国的侨民被遣返,汉斯就是其中之一。
上火车之前,埃米尔哭着请求汉斯留下,汉斯摸了摸他的头,对他说:“孩子,你长大了,不能总跟着师傅了,该自己出去闯荡了,我也很想与你一起留下,但那些该死的政客不允许,我们就不能在一起。”说着,汉斯掏出了一只口琴。这只口琴通体墨绿,阳光下由合金打造的琴身散发着柔和的光彩,唯一的瑕疵是在这只琴的一个边角上有一点凹痕,这是它近40年风雨的见证。“这是我师傅的琴,他曾告诉了:‘将这只口琴赠给一位热爱音乐的人吧,这是我最后的遗愿了。’当我九年前看到你时,我就知道这只口琴属于谁了,好好保管它,也算是完成一位老人的遗愿了。”
火车缓缓地开动了,汉斯最后用含泪的眼睛看了自己的徒弟一眼,然后便将头偏向一边。他明白,自己和这位徒弟的关系到此为止了。
1914年,由英国、法国和俄国组成的协约国对由德国和奥匈帝国组成的同盟国宣战,第一次世界大战正式打响。
汉斯也应征入伍,成为了一名冲锋枪手。
1916年,凡尔登战役打响。汉斯也跟随部队到达了战场。他和战友们在满是泥泞、积水和老鼠的堑壕中艰难前行。炮弹不断的落在他们身旁,子弹打在地上溅起的土块敲打着他们的钢盔,不时有被炸飞的残肢落在他们身上。到处都弥漫着血液和腐烂的气息,伤员的呻吟声和枪炮的射击声不绝于耳。汉斯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尸体—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死于马克沁机枪的收割和炮火的冲击下。
汉斯扶了扶钢盔,端起冲锋钱,探出战壕向着前方扫射起来,但事实上,汉斯就与大多数士兵一样,他什么都看不见,炮弹溅起的土灰和浓重的雾气使得他们的可见度不到十米,汉斯只能漫无目的的扫射,然后换弹夹,然后再扫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杀了几个人又或者放过了几个人。
十分钟后,冲锋号响了起来,
就在昨天,汉斯的一位战友在晚上的时候忽然起身,走进了无人区,汉斯还没来得及拦住他,他就被敌军的狙击手狙杀了。上级给出的死亡报告上写的是“在精神病的驱使下进行的自杀式行为”。但汉斯和战友们都知道,他是因为无法忍受战争的残酷才去自杀的。
在战争面前,一切善恶都将不复存在,不断的杀人并活下去,才是战争的唯一意义。
大炮一响,生灵涂炭。
汉斯掏出了口琴,开始演奏一首即兴曲,琴声悲凉婉转,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伤员停止了呻吟,长官不再呵斥下属,大声说笑的小伙子们也都停了下来,大家都望着汉斯,静静地让这婉转多情的琴声流入自己的耳中。在这个充满疾病、死亡和绝望的黑暗世界中,这美妙的琴声就如同一道光一样,使迷茫的士兵们得到了一丝温暖。
一曲琴,点亮希望。
一首曲,照亮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