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文/文度

马帮是随着故乡的各大山头那些茂密的树木像一阵风倒下的时候来到的。好几年前那些山头还绿意盎然,奔走着各类飞禽走兽,父亲喜欢玩枪,时常邀我一起去打些猎物,或自家留着,或卖些钱以补助日常的开销;这僻壤里实在找不出什么赚钱的法子,土地种出来的粮食只够一家人一年的吃,还得节约,赶上旱情或什么灾难,大多只够吃个10个月,甚至赶上青黄不接的年月,村子里出去乞讨的也有。但是现在这些日子渐渐少了,村子里也富裕了,有的家里买上了彩电和电话,还有的盖了两层的砖房。

我家也是这个时候富裕起来的。父亲也很少去打猎了,一是:因为上头缉枪,父亲老实巴交地把枪送上去了。二是:我家里现在也富裕起来了,山头的树木也不见了,那些野物当然也不见了,只是偶尔我还能在狭窄的小路上碰到兔子,以前都是成群的,现在它们都很孤单了。就像我,村子里和我同龄的孩子大多不和我一起玩,他们嫌我笨,总是跑在后面,偷别人的东西,总是被抓住,连累他们;他们爱闹,开女孩子的玩笑,捣碎人家的农作物、偷鸡蛋、偷小狗、吃蝉、杀死鸟儿……

直到马帮的到来,他们其中有一个年纪很大的,大概60来岁吧,头发花白,抽自卷的大烟,他总是找我说话,他叫老闷,别人都这么叫他,至于为什么叫他老闷我就不知道。马帮来这里主要是搬运那些被砍伐的树木,一节一节被他们运走。先是用马匹运到公路上,然后用汽车运到码头,再用大船运到别的地方,总之很远。这些我都是知道的,但是老闷还是不厌其烦的一件一件告诉我。他还说这里真好,还能有那么多的木头。有一次,他看见一条溪流,里面有很多鱼,他就惊奇地告诉我,他很久没有看见鱼了,这里有树木还有鱼,真好。

我没好气地说:“你看不出来啊,这里穷乡僻壤的,汽车少见,连个火车都看不到,去一躺城里,要走好半天的路呢。”

听我这么说,他笑了笑,说:“下次你去城里,我让你骑着我的马去,行不?”

一听到骑马我心里就高兴,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马啊,更何况骑马呢?我说:“真的?”

“真的。”他又笑了笑。

我问他:“他们怎么叫你老闷啊,你姓什么?”

“我姓陈,陈默。”

“他们怎么叫你老闷?”

“谁知道呢,他们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反正我不在乎。你什么时候去城里?”

“我不知道,我去城里没有什么事干。要不你现在让我骑骑你的马吧。”

他的马是白马,全身白色的鬃毛,高大雄壮,美丽绝伦,脖子上戴着一个银色项圈,在如白雪的鬃毛中闪闪发光,能发出叮当的响声。我一下爱上了这匹白马,但我不敢靠近它,它摇摆着头颅,从鼻孔里发出很粗的气,它吓到我了。它全身都在抖动,后蹄旋转着,这个时候,老闷呵了一声,马安静了下来,但是它并不让我亲近。

“老闷,你的马不肯让我骑呢。你还说让我骑,骑个鸟啊。”

老闷没有回答,他把一把稻草放在马槽里,他看着白马咀嚼着稻草,脸上闪着异样的光芒。

最后,他说:“等等吧,它会让你骑的。你要和它亲近。等等吧。”

“怎么亲近?它不让我近它的身啊。”

因为我家修了很大的一个栅栏,而且门前有一个大池塘,马帮的人一来就看上了,他们的马有休息和饮水的地方了。他们找到我的父亲,告诉来意,说他们要借宿到我家,可以开不错的价钱,还有,如果能找个人帮他们做饭那就更好了。他们总共来了十一个人,父亲看了看情况,沉思了一下就答应了他们。我家还有一栋两层的木质楼房,是爷爷时代建的,没有拆掉,所以父亲安排他们住在里面,很宽敞,里面还有一些现成的东西,而且母亲也答应了给他们做饭。他们都很高兴。其实父亲是有一些想法的。

马帮是跟随一个“包头”来的,他们都叫他谢老板,50多岁,和老闷差不多,但是老闷看起来老多了;谢老板是退休干部,以前是林业局的局长,现在做贩卖木材的生意,轻车熟路。那些马帮之所以愿意跟着他干,是因为他能弄到指标,而且在上头有关系,虽然他精明而吝啬,但他们也愿意跟着他,跟他就有活干,有活干就有钱赚,赚得少,总比没有好。老闷这把年纪还跟着他们干,还不是想赚点钱。谢老板也住在我家。他和马帮的人不再一起住,父亲给他安排在我的隔壁,那里有扇窗户,能看见西山的风景,远望去,那里有一条平静的小溪。他总共给父亲800块钱,还带伙食水电费等等,我说太少了,可是父亲说已经很多了。后来,父亲也跟着他干了。谢老板来这里是为了买山头,买了山头便砍伐树木,这里面需要很多的程序,也需要很多的人手,他看父亲是老实人,所以让父亲跟村民谈生意,他自己安逸的休息。父亲常常跑这里跑哪里,风尘仆仆。

父亲把自己的山头带头先卖了,得了一笔很大的钱,父亲和母亲高兴坏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啊,一万!村民们也争先恐后的来找谢老板,当然这些事都是父亲去处理,谢老板只传达给父亲,由父亲传达给他们。这个时候整个大山都活过来了。

机器的轰鸣声从早到晚,一直从这个山头响到那个山头。马帮的人也忙活开了。很多村民也跟着谢老板干,伐倒的树木,需要砍去枝枝节节,产皮,锯成一段一段的,这需要很多人手呢。他们停下手里的农忙,都跑到山头伐木,唱着欢快的号子。小孩子也都跑去看热闹,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大、这么热闹的场面;以前看露天电影的时候,也没有出现过这么大的场面啊。这个山头也响,那个山头也响,而露天电影只在晚上,里面打仗的场面都没法亲眼看见,现在不同,他们可以跑到锯木工人的后面,看电锯怎么把一棵硕大的树木顷刻锯倒;之前,他们看过父辈们,用斧头、钢锯子,一斧头、一锯子的缓慢节奏,那多没有激情,现在,机器轰鸣,震天响,飞禽走兽都吓得屁股尿流,他们一边喊加油,一边像狼一样嚎叫。

我失眠了,我整日整夜的没法睡觉。

老闷和我说话,我心不在焉,对那匹白马也失去了惊奇。老闷在吃过晚饭的时候,就坐在石头上,他的马站在他的身边,老闷时常给马喂一些草料,有时候他也叫上我,说:“你给马喂草料吧,这样它就和你亲近了。真的,你试试,以后它就让你骑了。”

我从我家牛栏里抱出一捆稻草放在白马旁边,我一小把一小把地喂进它的嘴里,它高兴地吃了,有时候发出奇怪的声音,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它怕我,它发出响鼻,但是老闷,苦笑了笑。我又一小把一小把地喂养它。

“我说,老闷你怎么老是那样笑什么啊,我不明白。”

“我说,老闷我什么时候能骑上它啊。”

“我说,老闷你们为什么要到我们这里啊,我整日整夜的失眠呢。”

“我说,老闷,你不要老是笑啊。”

老闷听着我说这么多,他一句也没有说,他只是笑了笑。我觉得他有些神秘,又有些沉闷。他摸摸马的额头,轻轻地拍拍,有时候他抱了抱马的脖子,回头对我说:“马是最懂人性的。”

“狗才懂人性呢,”我说,“我家里那条来福,它最听我的话了。它是我捡回来的,所以叫它来福。”

“只有白马最懂我,我舍不得让它做苦力,可是我又要它做苦力。”

这是什么话,马本来就是做苦力的嘛,不让它做,那让它天天玩啦,马是畜生,像牛,它必须耕田,马必须运货。我说:“马就是让人使唤的嘛。”

老闷一遍一遍地抚摸白马,而白马像一个小孩子似的顺从地迎接着,仿佛迎接着美味的糖果。“白马跟我好多年了,我不能卖给别人,别人会用皮鞭抽打它,让它做最苦的活,不给它草料,最后它很快会死的。它会死的。”

“谁都会死的,又不是谁能长生,要是能长生那多好呢。”我说。

“白马不能在我之前死去,所以我不能把白马卖了,他们狠心,白马就会死的。你知道白马多么漂亮吗,白马能和我说话呢。”

老闷像自言自语。这个时候我仿佛是多余的。我喊:“老闷,我们去玩牌。他们都玩牌去了,玩炸金花,五毛钱的底,去不去?”他像没有听见似的,我又喊:“天都黑了,我们去玩牌吧。到底去不去啊?”我用手电筒晃了晃他的眼睛,这个时候他才唔的一声反应过来,马突然嘶鸣起来,那声音充满了异样的东西。我全身凉透了。

我狠狠地骂了句:“他妈的,你想吓死我啊。”我就去看其他马帮的人玩牌去了。他们有时候会给我加一个底,让我也过过瘾。有一次我一把赢了好几十块钱呢,我高兴坏了,真他妈的过瘾。父亲也和他们一起玩,但他不给我钱,他不让我玩,但是我有办法,马帮的人都喜欢我,他们都让我玩,而且轮着给我打底。谢老板他是不给我打底的,我也不要,我不喜欢他。他同我们一起吃饭,马帮的人另起炉灶,母亲既要给我们做饭,也要给马帮的人做饭,这样,母亲就忙活了。他还要酒喝,他吃肉比我还能吃,我吃到第二碗饭的时候,肉就没有了,只剩下萝卜白菜了。真他妈的。

玩牌的时候,他们会说很多笑话,有一些黄段子,虽然我不大晓得,但我还是知道一些的。我知道毛二的老头和瓜家的寡妇有一腿。我还知道,毛二的姐姐奶子上有一颗红痣,我不是偷看的,是她自己让我看的,她说:“李——斯——,你看看这上面是什么东西。”我还摸了摸,软软的,我说,“是一颗红痣。美人痣。”她就笑了。我已经11岁了,我知道很多哩。

谢老板说:“你们跟着我混,保证你们有好处。你看,马彪那帮人,他们跟着刘头干,他刘头算什么啊,刘头还要从我这里弄指标呢。我要多少就能弄多少,我上头有关系,啊……”

大多他们都是吃饱喝足之后,酒意仍在,说起话来就格外的好听,也格外的真实。他们听了谢老板的话,都一起点头,“我们算是跟对人了,谢老板,他是林业局的局长啊,管的就是这块。如果别人,在通关这方面就要吃尽苦头,而谢老板,他上头有关系呢!说一句就行了,我们可算是有福了。”大家都一致认同。谢老板还借着酒劲说:

“不是我吹,刘头如果不是我,他能干这行吗?……他还和我翻脸,马彪竟然还跟着他干,他妈的,我要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就上次,刘头的儿子还过来求情,说通融通融让那一批木材放行吧,堆在库里让人发慌呢。哼,不是我一句话的事儿,现在倒抢我看上的东西,他是那块料吗,和我争的人还没有出世呢!……”

“是是是,别人哪能跟您比啊,他们也不照照镜子看看,……”父亲也这样附和着。我看不惯,我对谢老板说你这是腐败呢,犯法呢!我不知天高地厚。人们都说这叫:童言无忌。他肉嘟嘟的嘴张大,说:“腐败怎么了,犯法怎么了,现在就是看谁有关系,谁有权利……”我不说了,我发到了一副好牌,我跟钱了,仍下五块钱——我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我就把牌死死的捂住。谢老板看着我的样笑了。

“我跟五块!”

“我也跟五块!”

有人也应到,狡猾的笑声。老虎的牙齿,狐狸的皮,猫头鹰的眼。

我的心里有些紧张了,我看了看我的牌,又看了看我的牌,“我再跟五……”

马帮里的一个人说,让我看看,给你把把关,我把牌给他看看,他说:“还跟个屁啊,扔了吧!”

中途有人给马喂食,但很快又回来了。深秋的天气,晚上莫名的冷,甚至下着白白的霜。我吃橘子太多了,我出去撒尿,还看见老闷坐在马旁边。撒完尿我走到老闷前面,给白马喂了一把草,它摇摇头,不吃,用前脚踩着马槽,弄得当当响。老闷咳嗽了一声,夜颤抖了一下。老闷说:“输完了?”

“我那是不想玩了,全砸给他们的。”

老闷笑了笑。要站起来,但是老半天站不起来,他说:“拉我一把。”我伸出手,把他拉起来,他说:“多么健康的手啊,多么有力量的手啊。”

“放屁。你怎么还在这里,冷死人了,马又不能说话。”我说。

“马怎么不能说话?马能说话,你不知道,我常常和马说话呢。”老闷不看我。

“神经病,马怎么会说话呢?”我不服,“你让你的马说话让我听听。”

“你听不懂。”

“我怎么听不懂,老闷,你就听得懂吗?”

“我常常和马说话呢。”

“老闷,你真的听得懂?那你问问,我什么时候能骑它?”我继续说。

老闷抬头望了望天空,星星璀璨。老闷说:“你自己问吧。你听懂它的话你就能骑了。”

“老闷,你耍我吧。”

老闷不理我,老闷给白马倒了清水,放了一些草料,然后一级、一级走上房屋,睡了。期间他转过身给我50块钱,他说:“你帮我玩,赢的钱我们五五分账。”

我也跟他们一起去上工。我跟在马帮后面,看他们怎样上货和卸货,怎么赶马。他们上好货之后,一起走,连成一串,唱着号子就走了。我跟在老闷后面,而老闷却走在马帮的最后。老闷的马上的货比其他的马少,我看见比老闷的马小的都上那么多的货,走步飞快,不用人拉着,自己直接就走去了;而老闷的马比较慢,老闷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像怕马摔到山谷里似的。我就喊:“老闷,你的马看起来不错,但是没有什么真本事哩。你看人家的那匹小马,都比你的马拉的多,而且快。”

老闷是不生气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老闷生气,马帮里的人也这么说,没有见过老闷生气过,就连年轻的时候,老婆跟别人跑了也没有生气。我想老闷有点问题吧,闷声闷气。不知道和别人狡诈。听我说话,老闷就回头看看我,继续赶马,抬头看看天空,说:“你不知道马,马自己知道,马背那么重的东西,它只有快点到,才能减轻一点痛苦;它们只知道拼命的干活,只知道快步向前,它们不知道停下来告诉主人卸一点货。我的马告诉我,让我多弄点货,可是我不。”

我说:“你傻啊。”

老闷两天的活才能抵上他们一天的活,所以老闷赚的比他们更少。谢老板都对他有意见呢。但老闷不在乎,他说:“马最懂人性了,人却不懂马。生命懂得人,人却不懂生命。”跟在老闷身后是没有什么乐趣的。我要抢先跟上他们,他们能说很多故事呢 ,还说黄段子。我于是说:“老闷,我要听故事去了,你慢慢赶吧。”我就要抢路了,往往老闷抓住我,说:“你不要去,我同你谈话,我想跟你说说话,说话就是故事哩。你得跟白马亲近亲近,它会让你骑的。”

我当然不乐意了,我跟老闷在一起的时候,他说的那些话我都听不大懂,像不是说给我听的。而且过去这么久了,我还是近不了白马的身。我早就骑上别人的马了,我骑过老山头的,我骑过愣二的,我骑过马平的,我还骑过马帮领头的,他叫王胜,属狗,人家叫他狗胜子。我说:“我骑过他们的马了,你的白马我连近身都难,我还给它喂了那么多的草呢。”

“他们的马都被他们打怕了,不敢倔,他们的马就像一匹匹死马。我的马是和我做朋友,它自愿帮我做活,它是我的朋友。你知道吗?”老闷苦恼地看着我,我一想,不错,我是看见愣二的马背上这里一块伤痕,那里一块青的,拼命三郎的马背上,现在还有一个很大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呢,苍蝇飞在周围。拼命三郎曾自己告诉我,他已经打死一匹马了,让他赔钱了,最后把它的肉埋了。我的确没有看见老闷打过马,他连马鞭都没有,他只有一个赶蝇虻的鸡毛掸子,时刻挥舞着。但跟在老闷后面确实没有乐趣。我说:“在你后面没有乐趣。要不你讲讲你以前的生活。有趣我就跟在你后面。”很多时候老闷就不说话了。他老讲他的白马,我耳朵都起茧了。

今天老闷想了想说:“好,给你说说,你想知道什么?你想知道什么我就说给你听。”老闷问起我来了。

“嗯,说说你的家乡,那是什么地方。”

“我的家乡离这里很远很远,那里没有茂密的树木,没有婉转的鸟鸣,没有汨汨的泉水,也没有小溪和鱼。这里真好,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马,没有马多好啊,看不到鞭子,看不到马做重活,看不到树木伐倒……”他看着我,像看神秘的河。

“没有马就好吗?牛也一样做重活,人也一样做重活。而且现在你看,他们在伐木呢。”老闷沉默了。我说:“你再给我讲讲,讲讲外面的生活。”

“啊,”老闷晃神儿似的,“外面的生活,外面的生活真乱哩,乱七八糟的,乱,乱,乱……”我越听越郁闷,什么乱啊,他们都说外面很精彩呢……

“我给你说说白马吧,它听得懂我们的话呢。”

我说:“老闷,你说的太没意思了,我要走了,跟在你后面我都要闷疯了。”我不等老闷反应过来我就跑了。

追上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往回赶呢。天空越来越沉闷了,云层翻卷着,树叶就落了,像下雪一样。天空里响着乌鸦的哀鸣。

他们要回去了,我也跟着他们就回去了。老闷一个人还在沉闷的天空下慢慢走着。他们把马匹安置好,挑水的挑水,洗脸的洗脸,有的坐在院子里抽烟,那些草烟很厉害,我抽了一口头就晕乎乎的,他们就笑我。母亲的晚饭做好了,老闷才出现在池塘边饮马。把回家的鸡群挡在了暮色之中。

周围的山头渐渐荒了,从这个山头可以很清楚的看见那个山头上那些被砍伐的树木的根部露在外面,圆圆的,像一些点,又像一些洞,更像是一些陷阱。那些鸟儿,那些兔子,那些野物再也看不见了。

有一次,我跟父亲他们到一个山头伐木,电锯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大地,回声像水波一样一圈一圈荡了很远,要等到深夜,电锯的声音才慢慢平息。它们像一群怒吼的狮子,要吞噬所有的猎物。这个山头我很熟悉,它叫马度山——虽然这里没有马,但是名字里从来不缺马。这里有叫马庄的,有叫马坪落的,有叫绿马的,有叫……反正名字里从来不缺马——我和父亲以前来过这里很多次了,我们借着月光,穿行在绿色葱郁的小径上,听着虫鸣,还有萤火虫闪着星星的眼睛。这些小径有时候像迷宫使你着迷,父亲去打猎的时候,我就呆在这些意境里,睡意来了,我就躺在大地上,很快就安然入睡了。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呢。

现在这里变成了荒山,马荒山。

一阵风就能把整座山吹走。

我对老闷说,这里像不像你的家乡啊。他说,有点。笑了笑,我竟然看出了浑浊的光芒。老闷说:“你长大想干什么?”

这个我倒是没有怎么想,我就笑了笑。我说:“外出闯闯,学见识,长智慧。回来抱孙子。我爷爷就是这么过的。”我说完自己就笑了。嘿嘿。

老闷没有笑,老闷说:“你做我的孙子吧,我把白马送给你。”天空的外套渐渐开始滑落了。

在回家的路上,老闷一直没有说话。

吃过晚饭,老闷又坐在白马旁边。虽然白马不让我近身,但是它真的很漂亮,它的毛多白啊,它的毛多顺啊。我喜欢它。我想象自己骑着它多么威风,奔驰在故乡的山头,那里是绿色的海洋。但那是梦境,梦境渐渐远离我了。我又抱了一捆稻草,我说:“白马啊,我给你喂草,天天给你喂草,你对我要像老闷一样。啊。”我一把一把喂进它的嘴。老闷说,我去卷个烟,坐一会儿,你就喂马吧。他颤巍巍地走了。带走了一个寒秋。我试图摸摸白马的嘴巴,但是它抬起来了,我给它倒些水,然后又喂草。我慢慢站起来,我触摸到了它的脖子,多么健壮的脖子啊。它突然退后了两步。看着我,我把草放进它的嘴里,它不吃,望望老闷,老闷迟迟不来。

我小小的心灵感到惊讶。

我愣了一会儿,然后走开了。我喊老闷,老闷,你的马不吃我喂的草。

老闷说:“等我这里做完了,就把马送给你。你要和马亲近亲近。”老闷不理我也不理马,兀自走到房子里,睡了。

我又回到马槽旁边,把玉米和糠搅拌的食物倒在马槽里,我坐在石头上,看着白马,等待黑夜的降临。

我说:“白马啊,我天天给你喂草,你让我骑骑吧。我会天天给你喂草的。就像老闷。”

白马摇摇头。俯下头,吃草。我拿一把喂它,它吃掉了。发出清脆的响鼻。我说:“你听懂我说的吗?我会比老闷更好的,他让你做苦活呢,我就骑骑你。”

月亮露初半边脸来了。

老闷给我的钱我全部输光了——老闷不止一次给我钱——我觉得他们都非常狡诈,我总是输给他们,我不玩了。我帮老闷看看马,其他的马也都在不远的地方,我也给他们喂食喂草,它们真苦,一天运货,到现在还要挨冷和蝇虻的噬咬。我听到它们的嘶鸣,在夜空下响彻大地。

月光全出来了呢。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抚摸着白马,它那柔软的鬃毛,光滑漂亮,那个银色的项圈在月光下熠熠发光,它摇摇头,发出美丽的铃声。它低低地舔我的手,偶尔嘶鸣,有时候它转着圈子,像表演什么,我拿手电筒晃它,它跳得更欢乐了。

这晚我又失眠了。在天空鱼肚白出现的时候,我沉沉地睡下了。母亲叫我吃早餐我没有起来,直到中午才起来。天色灰蒙蒙的,像要下雨了。乌鸦从高空俯冲下来。

等老闷回来的时候,雨已经下得很大了。他疲倦的从远山走下来,慢慢的往我家里赶,他被雨淋透了,白马也有了咳嗽。回家之后老闷感到冷浸满了肉体。母亲给他做了姜片和辣椒汤,让他喝了,也没有什么反应,直到最后,老闷把饭全吐出来才安静,慢慢地睡下了。

第二天天放晴了,老闷没有起床,其他的人都早早的上工去了,老闷一直没有响动。白马站在院子里嘶鸣,它显得忐忑不安,马槽里还有很多食物,旁边还有我放的稻草,没有丝毫的凌乱。我走到白马旁边,轻轻地抚摸它的脖子,抚摸它的额头,它舔舔我的手,渐渐安静下来,我抱住它的脖子,我忽然有一种异样的冲动,它是我的,对,马是我的。

太阳也升起来了,老闷还没有起来,母亲让我看看老闷,我走上楼,看见老闷躺在床上,呼吸平稳,我想老闷好过来了。我叫他:“老闷,老闷,我能摸白马了,我真的能摸白马了,这样我是不是可以骑它了?”老闷动了动身体,转过来,笑了笑。说,“是的,你可以骑它了。以后我送给你,你就只能骑它,不能让它做苦活。”我狠狠地点了点头。老闷又说:“你做我的孙子吧,我连马都给你了,你做我的孙子吧,我做活得的钱,以后都给你。”

这我没有答应,你要送我马就送吧,为什么要我做你的孙子呢,你难道没有儿子孙子吗?我望着窗外的太阳,说,“老闷,起来吧,我们骑马去,今天谢老板放你假了,你不用上工。”他一动不动,他叹了口气,望望窗外的阳光,眼睛闭上了。我说,“老闷。走吧,很晚了。快点。”我有些急躁。但是老闷什么也没有动静。我不理他了,我走了。我咚咚地跑下楼了。我跑到马帮里,跟在他们后面。

“你们还有多久就要走了?”我问他们。

“这里的木材运完就走。差不多了,最多两个星期吧。”

“你们还会来吗?”

“哈哈,这里没有什么东西了,我们还来干什么?你这小屁孩想干什么?”

“我也希望你们不要回来了。你们的马怎么办?”

“到其他地方拉货,之前我们去过很多地方了,很远很远的,你听都没有听过。”

“老闷他没有孙子吗?”

“老闷,哈,他的老婆跟别人跑了,哪里来的孙子。”

我不再问了。我听他们讲闯南创北的生活。其实我没有听进去,我在想一件事,老闷没有后代。可老闷是那里的人呢?经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我厌倦了,我一个人跑回来了。我跑到老闷的床前,老闷还没有起来。我说:“老闷,你是那里的人?”他没有回答。但是他坐起来了,慢慢地穿衣服。又望望窗外,阳光打在树叶上,树叶簌簌地落下来。又一阵风吹过,叶子被风带向了远方。再也回不去了。

又过了一天,老闷仍然没有去上工。老闷带着白马走出院子了,我跟在后面。我已经厌倦了马帮的谈话,同伴们远离我,我没有地方玩,只有老闷说要把白马送给我,我跟在白马后面。其实老闷不知道要去那里,老闷说,我们去哪里,我说去溪边吧,那里平坦,并且还有鱼,对,我们拿着钓竿,我们去钓鱼。老闷显得很高兴,说,好,好,我们去钓鱼,我好多年都没有钓鱼了。我们忙活了一阵,带上鱼饵,带上父亲的钓竿,我们出发了。

太阳像老马似的一脚一脚奋力地向另一边爬,偶尔在树梢上休息,吓走了鸟儿。走了一段路,我说,“我骑上白马吧,它肯定愿意。”老闷没有说话,疾步向前走去,他把马的缰绳丢给我,马鞍是现成的。可是我怎么上去呢?

“老闷,我怎么上去呢?”

“上不去,就别骑了。”老闷微弱的声音。

“不骑就不骑,我骑过好多马了。”我嘀咕着。跟在老闷后面,白马跟在我后面。秋风一阵比一阵凉。

溪水很平静,但是看不见底,我以前曾和父亲来钓过鱼,很大的一条一条,它们跳跃在盆子里,仿佛很高兴似的。我和老闷找到好地方,我们放钓,然后安静的等待。白马自己在溪边晃荡,有时候伸长脖子张望,有时候俯身饮水。望见和自己一样健壮漂亮的白马。它摇摇头,银色的项圈发出欢乐的铃声。

我其实没有耐心等待鱼的上钩,我注视着白马,白马逃不出我的视线。我说,“你真的把白马送给我?”

老闷没有看我,静静地盯着浮标,说:“真的。”

“那你什么时候给我?”

“很快了,很快了。”

老闷拉上了一条大鱼,老闷却并没有高兴,他把鱼取下来又放回去了。我喊:“老闷,你怎么放了啊,那么大的一条鱼。老闷,你真笨哩。”老闷不理我。我也不理他,钓着了鱼又放了,哪有这样钓鱼的啊。可是鱼偏偏不咬我的钩,只咬老闷的,我很气。老闷说:“你当我的孙子吧,当我的孙子,我就给你鱼,并且以后我的钱都给你。白马都给你了。你当我的孙子吧。”我生气了,我说:“我自己钓,不要你的。”

老闷又沉默了。静静地望着浮标。

老闷很多天不去上工了。有时候坐在白马旁边,有时候带着白马在周围转转,没事就把我叫过去,说一些神神秘秘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厌倦了,有时候他叫我的时候,我装着没有听见,然后跑到山里去了。

回来的时候,老闷还坐在那里。树叶都落光了,只剩下硬硬的枝条,我想冬天要来了吧。我看见老闷的头发像雪一样白,像白马的鬃毛;眼神忧郁的望着白马。白马嘶鸣,老远都能听见。我说:“老闷,冬天要来了吧,雪就来下了。我们在雪天骑马好不好?”

老闷抬头,拉着我的胳膊,说:“多么健康的手啊,多么有力量的手啊。”我坐在他旁边,看看白马,摸摸它的鼻子,它发出高兴的声音。老闷说:“你喜欢白马吗?你喜欢他,我就送给你。”

我说:“喜欢,当然喜欢了。”

“可是我要死了,你当我的孙子吧。我要死了。”

我先吓了一跳。我说,“你怎么能死呢,你活得好好的。”

“我快要死了,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你。我真的就快要死了。”

我走开了,我看他是疯了。我的脑子里满是:“你当我的孙子吧,我快要死了,你当我的孙子吧,我快要死了……白马给你……”

人们发现老闷没有回家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他们也没有发现白马。我们随便找了一下以为他又去玩了。又过去了一天,仍不见老闷和白马。这个时候我们才真正的焦急起来。

是我最先发现老闷的,老闷浮在溪里,白马站在旁边,我叫白马,它就嘶鸣,渐渐它的声音里面冒着血丝,最后终于发不出声音了。人们把老闷捞上来,过了几天就把老闷埋在了一个山头。开始白马始终不吃我喂的食物,水也不喝。站在老闷的坟前,整整站了一天。第二天它自己回来了。我很高兴,我喂它食物,它都吃了,很饿的样子。吃饱之后,它舔我的手指,舔我的脸庞。

我抱着马的脖子,它安静的一动不动。最后它俯下身,全身跪在地上。我骑上去,它站起来,等我坐稳之后,它就奔跑开了。像风一样,我感觉整个世界在倒退。对,就是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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