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1
他注意她很久了。
同一座写字楼里上班的男男女女,总归会有些面目模糊的亲切感。在电梯里见了面,大家都微微一笑点头致意,也算是繁忙都市特有的交际法则。
亲切却是谈不上的,这座城市太大,但人太小。温情都是稀释过的,淡得可以忽略不计。
但杜一凡第一天来上班,目光就被站在角落里的秦小曼吸引了去。
平心而论,秦小曼算不上惊艳。她的鼻子有点塌、眼睛不算大,也没长着精致玲珑的小V脸,与时下的流行审美很有些差距。
但她往那儿一站,整个人就冷冷清清地出挑了。哪怕她至始至终,都很礼貌地保持着标准的微笑。
杜一凡一颤,心里忽然飘过白衣白裙的小龙女,然后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暗暗思衬,猛地意识到,命中注定的劫数来了。
电梯停在12楼,秦小曼轻轻走了出去。杜一凡下意识地看了看指示牌,12楼只有一家公司,是做婚庆的。
在公司里,秦小曼是出了名的冰山美人。
来了整整两年,她跟同事对话仅限于日常问候与工作交接,从不参与姑娘们对八卦、衣服、化妆品、婆媳亲子之类的讨论。
最初时,她们也邀她一起聚餐玩乐,但被拒绝过几次后,大家热情耗尽,便渐渐疏远了她。
可疏远归疏远,同事对秦小曼的评价却很高,因为她能力强姿态低。话不多,但对谁都保持着最合适的礼貌与距离,反而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纠纷与冲突。
2
当然也有人追过秦小曼。
适龄女孩嘛,正处在最美的花期,薄施脂粉也明艳动人。更何况她身材妙曼,又极会穿衣打扮,娉娉袅袅走过来,连女人都很难不动心。
第一个发起进攻的是客户的伴郎,他在婚礼上遇见忙前忙后的秦小曼,眼睛一下子发了直。玫瑰花殷勤地送了一个月,但秦小曼视而不见,那位伴郎找上门来撒泼,拿她的冷漠无可奈何,只得骂骂咧咧地走人。
第二个是同公司的摄像师小李,巴巴地每天凑过来说笑示好。秦小曼总是礼貌地笑笑,但那笑容像硬生生贴在脸上的面具,小李自觉没趣,不到十天便偃旗息鼓。
冰山美人的外号就这么传了出去,连后勤部那位喜好做媒的大姐都对秦小曼没了兴趣。几个女人凑在一起,总会暗戳戳地笑上几句,“说不定秦小曼是个同性恋哦!”
秦小曼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同性恋,但能肯定自己对异性毫无兴趣。
大学时她谈过一次恋爱,对方是个高高帅帅的男生,他喜欢牵着她的手在校园里四处溜达。每当这时,秦小曼就会特别焦躁紧张。
恋爱关系维持一段时间后,男孩试着去亲吻秦小曼的嘴唇,结果被她一巴掌打断了联系。
但他永远不会知道,分手后秦小曼不停地做噩梦,在梦中一次次回到过去,哭得撕心裂肺。
这个时代的爱情像快餐,每个人都想速战速决,却忘了真正的爱情是炖汤,需要小火慢熬,等待时光的酝酿与成全。
3
鼓起勇气和秦小曼打招呼时,杜一凡已经结识了婚庆公司的好几个人。他认真做了功课,在基本摸清秦小曼的性格脾气后,设计出了一句开场白:
“小曼你好,我叫杜一凡,是15楼的程序猿,关注你很久了。可以交个朋友吗?”
这句话老套至极,胜在十足十的诚意与认真。杜一凡伸出手来,秦小曼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和他握了握手,轻轻点了点头。
她没问为什么,显然也心知肚明。这是成年男女之间的默契,彼此都心照不宣。
也许他和其他男人也一样呢?秦小曼甚至没记清他的长相,转头就把自己埋进了策划中,为别人的婚礼绞尽脑汁。
她享受这个过程,仿佛自己也穿过各式各样的嫁衣。但情节总能在洞房花烛之前戛然而止,宾客散去、红烛高照,但她永远不必脱光衣服,把自己放置在男人的身体之下。
出人意料的是,杜一凡那场事先张扬的追求却不动声色地开始了。秦小曼总能在写字楼里与他不期而遇,他不多说话,只笑着打个招呼,然后一前一后地上电梯。
有时她加班,他便坐在一楼等。等她忙完了疲惫不堪地下楼,他便站起身来招呼:“忙完了?我送你回家。”
最初时,秦小曼是拒绝的。杜一凡也不勉强,只默默跟着她上了地铁,又默默陪着她走完回家的路,然后才在楼下轻声告别。
转眼快三个月了,杜一凡依然不急不缓,他给秦小曼写信,讲他的童年、他的工作、他的家庭,从不提风月,温柔却满满地藏在字里行间。
秦小曼会在入睡前逐字逐句地读,恍惚想起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暮色中,那一刻晚霞满天,她心里也漂浮着些浅浅的欢喜。
4
又过了三个月,两人终于有了第一次牵手。
是秦小曼主动的。
他们在小区门口遇见没拴好链子的大狼狗。秦小曼脸色一白,慌不迭抓住杜一凡的手,他先是一愣,然后就势拥住她,为她造出一个暂时的避难所。
秦小曼第一次躲进异性的怀抱,她闻见烟草味与沐浴乳混杂出的雄性气息,心里一阵颤抖,又猛地推开了杜一凡。
但手是牵住了,直到两人在那间狭小的租屋里坐下才缓缓松开。
第二天,秦小曼坐上了杜一凡的副驾座。
好像有人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凿了一道口子,让光透了进来。
然后,他们有条不紊地谈起了恋爱,牵手拥抱都有了,却始终未突破最后一道防线。当杜一凡的双手在她身上游走,跃跃欲试地探进去一丁点儿时,秦小曼就会从风月情浓中猛然抽离出来……
然后双目无神眼睛通红。
好在杜一凡不着急,他坐起身替她整理头发,声音温柔:“没关系,我们还有一辈子,不急在这一时?”
“如果我永远好不了呢?”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得了绝症。”话一出口,杜一凡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内心起起伏伏地激荡着。但他强忍住了好奇心,只盯着秦小曼的眼睛,深情款款地说:“我们结婚吧!”
秦小曼愣住,抬起头来时,眼里已有了闪烁的泪光:“我还以为我永远嫁不出去了。”
杜一凡只回答了三个字:傻丫头。
5
真相在不久后就揭开了,是秦小曼主动说出来的。她低垂着眼眸:“一凡,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虽然我说出来之后,可能会被你抛弃。”
杜一凡的心跳也剧烈起来,但他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只继续用风平浪静来面对心爱的姑娘,像守护一只容易受伤的小动物。
其实他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一些,他并不太在意,但必须帮助她打开心结。
“你看过《素媛》吗?”秦小曼缓缓开了头,“我也和她一样,当然,没有那么严重。我好好地长大了,但也只是表面上的好。”
秦小曼出生在一个极度重男轻女的家庭,排行老二的她,上头有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但妹妹尚未断奶就被送了人。父母为了生弟弟,不得不东躲西藏,便把两个年幼的女儿扔在家中,由同样重男轻女的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照顾着。
小姐俩不满10岁就学会了做饭、打猪草、独自上学……
当然是很苦的,但与后来的悲剧相比,也着实算不了什么。
元凶是邻居的大叔,平日里总帮着干活照顾,所以当他敲门进来那一刻,秦小曼并没有任何防范。所以,意外发生了……
对秦小曼来说,这是突如其来。但放在邻居大叔身上,却是蓄谋已久。
但她不能告诉任何人,乡村原始的道德规范将羞耻心刻进了骨子,又在心底生根发芽,被岁月催化为根深蒂固的痛苦。
她还那么小,丝毫不懂得该怎样保护自己。法律武器,这四个字太遥远,仿佛只是白纸黑字写在课本上的梦,起不到任何实际作用。
怎么办呢?
秦小曼给自己的建议是拼命读书,远远逃开事发地,装作那些事情从未发生。
6
到了15岁,同伴们都生出蠢蠢欲动的春心,唯独秦小曼心如止水,对男生的示好厌恶至极。
但这份心如止水也帮了她,摒弃杂念全心学习,后来考了个非常不错的大学,与从前的生活一刀两断。
同时,秦小曼也有意识地读了一些心理学书籍,尝试过谈恋爱,想要积极主动地治愈自己。
可男孩们都太着急了,大多还没等到她的戒备放下,就急匆匆打算上手。
好在杜一凡出现了,这个耐心而温柔的男人,花了将近一年时间来打开她的心扉,也缓缓打开她的身体。
只是秦小曼仍心有余悸,讲完后便低下头,嗫嚅着询问:“你会不会嫌我脏?”
她忐忑不安,一双手不停搓着衣角。大清早就亡了,可贞洁二字依然牢牢捆绑着许多人的大脑。
万一他也是其中之一?
但杜一凡只是摇头:“我心疼你,这又不是你的错!好遗憾没有早些认识你。”
他的眼眶红了,心疼满得仿佛要溢出来。她的眼泪也冲到了眼眶,忽然很想有个怀抱去投奔。
好在一切都是现成的,秦小曼主动扑过去,依然是烟草味与沐浴乳,但混杂了他独特的味道,闻起来是亲切而安全的,她安安心心地躺了进去。
未来还长,慢慢来吧,就像杜一凡说的,他们还有长长的一辈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