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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即来,一连下了好几天雨,覃筱漪说那是白色的雨,是细雪,北方冬天怎会下雨。轻轻薄薄的雪花落在窗外的香樟树上,未积起厚厚的白雪,泛着绿莹莹的光,不由想起老家的绿雨,忍不住去拨筱漪的电话,方惊觉已快两年未见,她母亲竟离世两年多了。那年夏天在北京邂逅已是十七年前的事。
一
那年春天,我刚结婚,从南方一座小城来到北京,与在北京工作的先生相聚。那天刚下过雨,天蓝得可浸出水来,在北京植物园偶遇覃筱漪,正带她父母到北京旅行。我俩是小学同学,皆在临水那座小城长大,之前也是多年未见。我俩激动寒暄后相约再聚。临别时,又下起了雨,天依然很蓝,筱漪说北京是蓝雨,我说我们老家是绿雨。
回临水后,恰逢梅雨时节,下得心都发霉了。秋天,我便辞了老家的工作,披一身绿在北京定居下来,岂知翌年秋天覃筱漪也在北京找到工作,我们便不时小聚,每年春节相约一起回临水。
前年,离春节还差一个月,我拨通筱漪的电话:“春节能提前走吗?早点订票早安心。”
“你订自己的吧,我不回去了。”电话里传来筱漪低沉,嘶哑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
不回去?令我诧异又迷惑。筱漪在北京工作后,不是她回老家就是她父母到北京过年,而她母亲刚去世两个多月,父亲已八十多岁,也没听她说要把父亲接到北京。难道让她父亲独自在临水过年吗?筱漪是独生女,她母亲患白血病到去世一年来,没少往老家跑,原本就瘦的她更是形销骨立。目睹那一年来她情绪的起起伏伏,以为母亲走后,她会把父亲接到北京安度晚年,没想到第一年春节会是这样。
筱漪爱笑,往往我觉得不怎么好笑的事,她也会笑得前俯后仰,我笑她笑点低哭点也低。平时我们也很少见面,皆忙着自己的工作、家庭。
三年前的夏天,北京的雨与南方一样缠绵,天也是灰蒙蒙,一点不像筱漪说的蓝雨,倒有些像南方的绿雨。蓝绿色的雨总算停了。把孩子送回爷爷奶奶家过暑假后,我蓦地想到好长时间没见到筱漪了,当周末敲开她家的门时,真怀疑走错了地方。
筱漪对我的突然来访并未露出惊讶的神情,让我吃惊的是屋里根本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客厅里,沙发上、椅子上散落着衣服、孩子的玩具、书……筱漪可是个爱整洁的人呀!以前我也不时突袭,从未见她家这样。她把沙发上的衣服往椅子上一扔给我腾出一块坐的地方。
“北京也天天下雨,跟我们老家一样,真要变成绿雨了。”我先拿天气说事。
“是霉雨,墨绿的,满是泥浆子。老家的雨还不是一样。”筱漪往行李箱里放衣服。
“出差?”
“回临水!”筱漪带着哭腔,一缕头发遮住她的眼睛,脸色苍白。三个月前,我俩带着孩子去公园放风筝,她像孩子一样笑得多欢呀!我等着她说下去。
“我妈查出白血病,我明天回去。”
“啊!”我眼前立即浮现出她母亲不笑时也像笑的面容,每次去她家都要把我送出家门的身影。“可以让他们到北京来治疗,你还可以照看到晨晨。”晨晨是筱漪女儿,刚上小学。
筱漪骤然激动道:“他们不来,我妈都吐血了,我让他们来北京好好检查,他们说北京跑医院不方便,让我照顾好晨晨。我能安心吗,我妈都咳嗽大半年总不见好,电话里只说是感冒,浑身没劲。我爸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怎么那样相信中医,带着我妈一直看中医。怪我大意,也以为是感冒。还是姨妈看见我妈脸色不对,逼着她去检查,没想到是这病。”
“你妈妈知道吗?”
“我爸不让说,说妈妈劳累一辈子,不能让她知道。”筱漪哽咽着讲不下去。
临别时,又下起了雨。筱漪给我递来伞说:“这场灰雨,啥时才停呀!”我的伞本是绿色,交织着北京的蓝雨,一片蓝绿色,待我回望筱漪家的阳台时,雨瞬间变灰了。
二
筱漪是独生女,她父亲快四十岁才有了她。她从前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娇娇女,上小学时,她母亲天天接送,书包里总有零食,令小学生的我羡慕不已。其实,筱漪干家务也是把好手。她爸说,女孩子一定要会干家务。小学时,她妈就教她做饭。切的土豆丝可以贴上墙,他爸说这才合格。让我汗颜,每次去她家,大都是她烧饭给我吃;而她到我家,只能到外面吃。她爸在家里是绝对不下厨的。
筱漪回老家半个月后给我打电话,没讲几句就泣不成声。
我回家那天,一到家,妈就习惯性地系上围裙去厨房,爸说,他去,妈很诧异地望着爸。我赶紧对妈说想吃她做的啤酒鸭了。妈说她知道我要回家早买好了鸭,马上给我做,边说边到厨房忙碌起来。爸见状把我拉到一边说:“你妈都这样了,你怎么还让她做饭?”
那晚,我实在没胃口吃饭,妈不断往我碗里夹菜,她夹什么我就吃什么,强忍着泪水,直想吐,用力挤出笑,不停说好吃,就想吃妈做的。爸一反往日吃饭时不讲话的习惯也不断找话说。”
家里从来没有那样充满笑声,三人抢着做家务。爸不会做饭,妈就手把手教他,爸说让我教他就可以了,让妈休息,妈不让,看爸笨手笨脚,硬把他推出厨房。我和爸就在外面流泪。爸悄悄对我说:“对不起你妈呀,让她劳累了一辈子。”
在医生建议下,我们决定让妈保守治疗。一度,妈的病有了好转,便一再催我回北京。刚回北京没几天,爸又给我打电话,说自己太难了,每天都得在妈面前演戏,晚上净是恶梦,要把实情告诉妈。爸怎么会这样呢?明明说好的事,我好担心他告诉妈,让他一定要忍着。最后,还是不放心,又赶回老家。到底爸还是在妈第三次住院时说出了实情。
回家那天,知道妈已晓得自己的病,我都不知道怎样面对她。妈见我回来,给医生说她要出院,医院伙食不好。我知道妈是想给我做饭。我再也忍不住了,哭着对妈说:“你安心住院吧,治病要紧,我会陪你的。”
妈说:“不要紧,我知道自己的病,看你俩那样对我,我挺享受的,你爸天天陪着我,总跟我讲话,就是你老回来,耽误了工作,照顾不了晨晨。”妈一点没提自己的病,就像这病生在别人身上,就像这病就是一个感冒。我真不明白妈是真不知道这病的严重性,还是故意做出轻松的样子。
她一辈子总想到别人,她的世界只有爸和我。我在医院照顾她,帮她翻身,倒痰盂,她都觉得难为情,像欠我一样。稍多待一会,她就催我回家给爸烧饭,说爸年纪大了,胃不好,不能总在外面的吃饭。我问她想吃什么,她总说什么都不想吃。我和爸看她时,尽管人不断消瘦下去,疲惫的脸上仍挂上笑容,从未听到她呻吟。只一次,我看见她在抽泣,见我来了,慌忙擦去泪水,又挤出笑容来。我好想告诉妈,你想哭就哭,想叫就叫,我却只能背过脸去抹眼泪。那些日子,天天下雨,望着医院窗外顺着屋檐淌下的雨水,想到你说临水的雨是绿色,我看是墨绿色。好想等妈病好一些后把她接到北京,看看北京的蓝雨。
三
墨绿色的雨下到那年深秋,筱漪母亲走了。待她办完丧事回北京已初冬。那个周日,我出发时阳光很好,风却很大。筱漪裹了件深灰色羊绒大衣在小区门口等我,风吹起她的短发几乎把脸全部遮住。在她家附近的咖啡馆里,我们靠窗而坐,天骤然阴了下来,风刮得更紧,要下雨的样子。一缕灯光打在筱漪脸上。苍白的脸上眼睛深陷下去,像老了10岁,我只问她孩子的事,等她倾诉。
筱漪用力向我挤了一个笑容,呡了一口咖啡,幽幽道:“我是孤儿了。”
“你爸不是还好好的吗?”我诧异道。
“他不要我了。”筱漪声音嘶哑,眼泪又涌了出来。
在筱漪呜呜咽咽、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听了她父母的故事,有些离奇又让我颇为费解。
“我爸比我妈大10岁,在他落难倒霉时同我妈结的婚。我爸出生书香门第,南开大学毕业,毕业后留校任教。可能是得罪了人,几年后在政治运动中遭难,被发配到一家小工厂做清洁工,就在那时,认识我妈。我妈也在那家小厂工作,家里穷,在当时可是根红苗正。没读过多少书,见那高大英俊的男人每天干着厂里又脏又累的活,从不跟厂里的工人说话,下班后穿得整整齐齐,躲在自己狭小的宿舍里。我妈便主动向那男人问寒问暖。
当我妈敲开我爸的宿舍门时,惊呆了,不到十平方米的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子。待熟悉后,我爸才悄悄告诉我妈,纸箱子里还有床下都是书,怕别人说他不好好改造,平时都藏起来,几乎没人进他的小屋。
我妈虽没多少文化,但喜欢读书人,我爸藏起来的书让我妈又震惊又羡慕。妈做一手好菜,隔三差五给我爸送去,两人慢慢熟络起来。妈当年可是顶着压力同我爸结婚的,外公强烈反对,周围人都说那么好的出生怎么嫁给这样的人。结婚时,我爸对我妈发誓说要一辈子对她好,却是我妈对他好了一辈子。
我妈很少反对我爸,总是对我说,你爸说的,你爸交代的。反正我看到的就是我爸从不做家务,包括搬煤气罐,修小电器这样的活。爸落实政策后,又回到大学教书,便让我妈辞了工作,我妈也就辞了,全心全意照顾我们。等我快上初中时,我妈出去找了份工作,我爸不让,说一个大学教授的老婆怎么能在商场卖东西。他俩还为此吵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们吵架,也是第一次见到我妈不听我爸的。开始我妈妥协了,不久我妈又在一所中学找到做门卫的工作,兼管收发室,我爸勉强同意。从那后,我妈就在那所中学工作,直到我爸退休。”
我第一次见筱漪父母时,只感到他们跟别的父母不一样,至少与我的父母不一样。她父亲个子高,清瘦,五官很立体,鼻子尤其高,猛一看还以为是老外,言谈举止无不流露出老知识分子的儒雅。母亲中等身材,微胖,一脸慈祥,轻言细语,跟她一接触就想靠近她。夫妻俩讲话总是客客气气,“请”“谢谢”不离口,就是吃个饭也要相互谦让。在我家,父母哪有这样说话的。
“我看你爸妈感情很好呀。”我说。
“假象,是我太傻,在我妈走后才知道,他们演了一辈子的戏。其实,一开始我妈就知道我们在骗她,却硬是配合我们演戏。她伺候了我爸一辈子,我爸照顾她不到一年,她倒觉得对不起我爸似的,不能再陪他。”讲到这,筱漪又哽咽了,语气中带着愤怒。
“不管怎样,你妈妈自己感觉幸福就好,此生也无遗憾了。”我安慰道。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只怕她这辈子都在压抑自己,根本不懂什么是幸福。”筱漪语塞了。
“你怎么知道妈妈心里是怎么想的,不能以你的想法来看她呀。”我以为筱漪刚失去母亲一时不能走出来才会这样。
“你听了后面的故事就不会这样想了,不喝点酒没法告诉你。”筱漪点了支烟说。
四
走在深秋的街上,一阵冷风让我裹紧大衣,眼看雨就要来了。筱漪却敞开衣裳,任风吹起。她说喜欢让风吹吹,让雨淋淋,感觉自己还踩在地上。我赶紧找了一家酒吧,瞬间温暖如春。筱漪要了瓶加冰的威士忌,笑着说:“我恨不能到外面喝,找个有湖的地方,就怕你受不了。”那笑容带着深秋的寒意,一种难言的忧伤。雨下了起来,在灰暗天空中成蓝灰色。筱漪猛然站起来,说要到外面淋淋雨,我一把拽住,只见她脸色灰紫,泪流成雨。
其实,筱漪酒量不行,一小杯威士忌已让她红了脸。她又点了一支烟,声音在朦胧烟雾中似隔着迢遥的距离。
“我妈一死,我爸就跟他情人在一起了,我妈这辈子太难了。”筱漪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语气中透着一丝冷漠。
“你喝醉了吧?”我心生一股凉意,望着那张由红转白的脸竟有一丝惊慌。
“不要打断,再不说出来我要疯了。”筱漪把剩下半杯酒一饮而尽。我不再说话,静静听她慢慢道出。
五
妈去世之前,我一直庆幸有这样的父母,拥有这样的家庭,找男朋友也以爸为标准。我爸原来在我眼里是多好一个男人呀,风流倜傥的才子,同我妈相敬如宾,对我也慈爱有加。做梦也没想到我妈尸骨未寒,他就跟情人跑了。
整理妈的遗物时,我发现爸的日记,还有那个叫欧淑苑女人给他的信,厚厚一叠,断断续续长达三十多年。分明就是爸故意让我看的。
刚料理完妈的后事,我爸便请来亲戚、朋友,而且好多都是我妈生前的好友、亲戚,向大家宣布,他要到那个女人所在的城市去,同那个女人共度余生。他让我不要去看他,就算找他,也不会回来,还说是欧淑苑交代的,要好好过他们的二人世界,不要跟子女有联系。
欧淑苑同我爸覃宇翰从小就认识,两家是世交,又一起考上同一所大学。欧淑苑是吃着西餐,弹着钢琴长大的。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一进大学,自然追求者不少,覃宇翰像护花使者般小心翼翼呵护着,欧淑苑一颗心却并不全在覃宇翰身上。
覃宇翰落难,即将下放到工厂劳动改造。欧淑苑听闻消息后马上跟他划清界限。时值初冬,覃宇翰在离开任教那个学校的头天夜里,整个晚上都在湖边徘徊。脚伸到冰凉的河水,一步一步走下去,水快淹到胸口时,一阵寒风袭来,他骤然清醒,转身,回到岸上。此后,两人断了联系。
那十年,没有日记、没有信,他们在各自的世界忙碌、受苦。多年后,欧淑苑给覃宇翰写信,信中说,当年离开覃宇翰太多不得已。大学时追求过她的一名男同学,毕业后,与她分到同一出刊社工作,很快成了那家出版社的领导。得知覃宇翰离开学校进厂后,威胁她如果不跟覃宇翰断掉,出版社就待不下去,也跟覃宇翰一样,到厂里劳动改造。欧淑苑写道,以为那样做就可躲过灾难,却是天天活在愧疚与恐怖中,夜夜做恶梦,周围没有一个人敢交流。上天还是不断惩罚自己。
后来,欧淑苑还是被下放到一家工厂劳动改造,同一名“又红又专”军转干部结了婚,婚后育一女。孩子的到来,让她有了好好活下去的勇气。一心扑在女儿身上,对丈夫不闻不问。丈夫时常喝得酩酊大醉,醉后就打她。
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女儿的一切就是自己的一切,从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也不奢望了。岂知,命运对自己的惩罚还不够。女儿刚上小学那年夏天在河边玩时莫名其妙失踪了。找了整整一年,天天在河边转,见到跟女儿年龄相仿的孩子,就会跟踪,成天精神恍惚。
欧淑苑后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丈夫也跟她离了婚。她给叶宇翰写那封信就是从精神病院出来,刚落实政策恢复工作后。
现在想来,那次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两天没出来,就是接到了欧淑苑的那封信。我和妈都不知都怎么回事,妈让我送饭给爸,不要去烦他。平日里,他再忙也会跟我说几句,妈总让我不要打扰他。但那两天,他一句话没跟我说,也没跟妈说,还是小学生的我很害怕。问妈,妈说多半是工作上遇到不顺,让我只管自己学习。
大概一个月后,又看到欧淑苑的信,不知覃宇翰什么时候给她回的信。此后许多年,他俩不间断有书信往来。从信中可知,欧淑苑这么多年来一直一个人生活。刚开始还去亲戚朋友家走走,但一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她就难受得不行,回家后好几个晚上睡不着。后来,跟所有亲戚朋友断了联系。欧淑苑信中多次提到失眠,长期靠安眠药入睡。有不少信都是她夜里睡不着写的,她说这样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好几次想自杀,如果没有覃宇翰,不知怎么活下去。
从爸的日记中,看到对欧淑苑的牵挂,特别担心她的身体。他希望欧淑苑好好活着,有一个家,过上幸福的生活,又担心欧淑苑有了自己的家后会彻底失去她。日记中也不断提到妈和我。他说自己对家庭有责任,必须把这个家好好维持下去,不能对不起妈;说我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他的希望,无论如何也不能抛下这个家。
不知是否欧淑苑对覃宇翰提了什么要求,在欧淑苑的一封信中,读到她对爸的嗔怪、怨怒,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她的信。应该是我上高中那几年。那两年,爸对我管教特别严,学习上稍有下滑,或是做了让他不满意的事,他便上纲上线,从前的慈父形象荡然无存。妈总说他工作忙,烦心事多,不要惹爸生气。
高中三年我住校,周末才回家。每次回家,看到爸大多数时间在书房,妈给我做好吃的,问我学校生活上的事,爸问我学习上的事,他们之间似乎没有对话。那时我丝毫没感到有什么不对,总是兴奋地讲这讲那,完全没有想过我不在家的那些日子他们是怎么过的。
妈爱笑,脾气好,对谁都客客气气,又乐于帮助别人,与同事、领居关系处得挺好,连同学都羡慕我有这样的妈妈。她凡事都依着爸,除了她找工作那次。我天真地以为妈不会生气,对谁都好,什么都能包容。
高三那年的一个周末,我比平常早回家,看见妈坐在床上抹眼泪,爸不在。看见我,她慌忙站起来,强笑着要去给我做饭。我问,她只说工作上受了点气。我没深想,忙着自习。现在想来,妈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太傻,竟看不出他们在演戏。有多少个这样的时候,妈都在独自垂泪呀!我恨覃宇翰,明明不爱,还装着爱的样子,对外人演戏就够了,对我也要演戏,让我一直生活在假象中,让我轻易就相信别人的爱。
我一上大学,覃宇翰就同欧淑苑恢复了联系。欧淑苑的信越来越厚。这个女人好像没有生活在现实中,信中总是谈她读了什么书,看了什么电影;那天又听了音乐会,看了画展,它们给她带来的思想上的冲击与震撼,甚至写上好几页纸,可当论文发了。还有不少无病呻吟的句子,早上起来看到树叶落了,花谢了,也要感慨一番。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睡不着,在外面走一圈,回来便写信。那些信看起来也跟日记似的,像说给自己。看覃宇翰的日记,有的又像是信。爸这么多年跟欧淑苑的文字交流,肯定比跟我妈讲的话还多。
欧淑苑的信一直写到我妈得白血病时,不知是我爸故意不给我看,还是他们那时中断了联系。我爸的日记倒还有几篇,都是我妈刚得病那会写的。日记中说我妈的病对他打击很大,他要好好对妈,他不能失去妈。那一年,从不下厨房的爸,给妈煲汤、煎药,陪她散步、聊天。
妈还那样笑着,眼皮却经常肿着。我太傻,只当是她为自己的病。那天,又下雨了,妈让我把病房的窗帘全部拉开。墨绿色的雨淅沥沥下着 ,我想着北京的蓝雨,看着看着竟透着微微蓝色,细细听去,又像小时候妈妈给我哼的摇篮曲。真想躺在妈妈的怀里,给妈妈翻身时,觉得她好轻,微闭着眼睛,像婴儿一样。
妈用极其虚弱的声音说:“好累,走不动了。”
我摸着妈枯瘦的手忍不住流下泪,妈拂去掉在她手上的泪断断续续说:“不要哭,有你,我很幸福。”
“妈,不要讲话了,睡会吧。”我快说不出话来。
“好累。”这是我妈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她睡过去了。雨竟然停了,太阳出来了!白花花的阳光罩着她,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恍惚妈随着那束白光上了天堂。
六
筱漪说不下去,伏在桌上抽泣。我眼里也噙满泪,平息一会说:“你妈妈走得应该很安祥,她在天堂可不愿看到你这样。”
“不,她是带着怨恨走的,她一辈子都在爱别人,爱到没有自己,我爸给她的只有累,她的心太累了。”
“爱别人未必就是不幸呀!她心甘情愿为你们父女俩做任何事也是一种幸福吧。”
“可是我爸又给了她什么?一颗心全在另一个女人身上,骗了她一辈子,这也是幸福?”
你爸也是不得已呀!他没有抛下你们,他的心也很累。这话我未讲出口。只说:“现在就你爸一个亲人了,春节还是回家看看他。”
“他不要我了,我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了。”
“无论如何,他还是爱你的,血缘割不断。”
“爱?什么是爱?我现在最怕听到这个字,也不相信。爱,就是欺骗吗?我可不想成为我妈的样子。这次约你出来,就是要告诉你,我要带孩子到澳大利亚移民,正在办手续,我姨妈在那边,早就让我过去了。”
“啊!黄毅怎么办?”我惊愕道。黄毅是筱漪丈夫,结婚快十年了。
“他,顾不了。他倒乐意这样,彻底解放了,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我可不想重蹈我妈的覆辙,守着不爱我的人,打着爱的幌子。”
爱,究竟是什么?绝对不是欺骗,却又隐隐感到也不是绝对坦诚。爱情虚幻,需要激情,需要天荒地老、不离不弃的誓言;婚姻实在,更多是稳定、责任、义务、坚守。抑或,看清现实的人更易获得幸福,有委屈、无奈,但还有什么比稳定在婚姻生活中更重要?筱漪父母的婚姻真是个错误吗?我茫然了。
望着筱漪苍白的脸对我凄然一笑,我只能把这些话藏在心底,不知再说什么。把筱漪送上出租车,她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向我挥手告别,我没有打伞,任墨蓝色的雨从脸颊流下来,流到嘴里,咸的、冰凉的,在心里翻滚着,又变成了老家绿盈盈的雨,几分酸涩。
欧淑苑,让我忆起童年时那个叫“妮妮”的女孩,也是刚上小学那年在河边失踪了,她妈妈找了她好长时间,听说她妈妈后来被送到精神病院。难道欧淑苑是妮妮的妈妈?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我按住要告诉筱漪的冲动。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留在旧时光里的最好是滤镜后的美丽。
覃筱漪到澳大利亚后,极少与我联系,我偶有电话过去,总说很忙。
春节前夕的雨终于变成了大雪,纷纷扬扬,一片白茫茫,染白了窗外的香樟树。俄倾,太阳出来了,香樟树上的雪透着绿幽幽的光,又忆起临水的绿雨,与筱漪一起回老家过年的时光,已是很遥远的事了。近年来,春节我也很少回老家,父亲过世后,妹妹把母亲接到上海,母亲在哪家就在哪,老家已成他乡。他乡的筱漪会想起老家的绿雨吗,抑或北京的蓝雨,他乡的雨是什么色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