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人中,向来不缺少浪子。
他们个个才情翩然,却不能为世所用,于是只好离经叛道、故作奇态。或流连于勾栏瓦肆,“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或放浪形骸,寄情山水。他们纵浪大化中,不经意间浪出了意境,浪出了情怀,浪出了江山如画诗酒好年华。自然,这看似放纵的背后或许有着失意,然而,攲枕江湖客,提携日月长。他们要的,终究只是一个海晏河清。声色犬马不过是点缀,他们向往更大的天地,更远的江湖。
及至到了明代,浪子风气为之一变。市井文化的兴盛,使得浪子与隐士的形象合而为一,“色隐”之风由此兴焉。究竟是性灵的反抗,还是肉体的耽溺,早已难分难辨。浪子们快乐地升华并堕落着,在“屈原之进”与“陶潜之隐”之外寻找着时代与个体之间的平衡点。
史上最为纯正的浪子出现在清代。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既深得前代“色隐”之三昧,又秉有纯净性灵之美,他以至真至善之心待人,落在爱情上,便是“情不情”与“情情”的合一,兼爱,却又专爱。他与黛玉之间的爱恋是纯粹的精神之恋,超脱于普通情欲,彼此心证意证。而在世俗层面,他是不折不扣的“浪子”,与袭人有过云雨之欢,与金钏调情,羡秦钟之美色,又慕宝钗之丰肌。他情感泛滥无边无际,被警幻仙子称为“天下第一淫人”,自非浪得虚名。后世文学中,大概只有金庸笔下之段王爷可堪与其比肩,后者同样是爱得真心实意,死而后已,然其仅有世俗情爱而无性灵,终究略逊一筹。
小说家毕飞宇曾说,文化是一种借口。与正统人士相比,浪子更要为自己离经叛道的行为寻找托词。在曹雪芹笔下,宝玉自无需多言,他温柔敦厚、机心全无的人设有着坚实的物质基础和文化背景。《红楼梦》是灵欲分离、以实写虚的世界,以对繁华色相的细致描绘凸显背后整体意蕴之“空”,表面上花团锦簇,却早已“悲凉之雾,遍披华林”。有这一广大无边的虚无打底,任何叛逆行为也都成了肉身证道,何况,又有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前世灵盟,坐实了宝玉此世的痴人真身。至情如斯,外在的浪子言行自可忽略不计,反增其愚顽可爱。这是《红楼梦》所提供的浪子美学之一种,底下是深厚繁复的古典文化逻辑,有着骨子里的矜贵与自持。
民国时期,传统礼乐文明崩毁,政局飘摇动荡,人心已无所凭依,却又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此时的浪子心中惶惶然,却步履施施然,要以生花妙笔、千般巧思来替自己的言行一辩。
浪奔,浪流,在浩浩荡荡的浪子长河中,胡兰成是朵妖异的奇葩。许多人知道他,是通过张爱玲。尽管张晚年厌弃胡至极点,但并不能阻止后世张迷们的寻根究底。此处不谈张腔,只论胡说。胡兰成曾评价张爱玲:陌上游春赏花,亦不落情缘。他惊异于张爱玲的通透,小心藏起内心的琐碎庸碌,跟着她重新打量中国文化之可爱、可喜,又糅之以自家文化根基中新儒家之明心见性、《易经》通感哲学、老子“无”的本体论思想等,终于烩成独门“情教”,得以游刃有余地游历于诡谲莫测的政治变局,以及乐此不疲的情爱游戏中。
胡兰成的笔下功夫确实了得,非但自出机杼演绎“情”之辩证,且开出现代汉语文学一种新风格,虽然妩媚有余、雅正不足,却于白话散文不无补益。他的《山河岁月》与《今生今世》,文字令人惊艳。他孜孜于为“情”申辩,在他而言,“情”具有着超越性的审美价值,其动荡人心之魅力甚至可以唤起革命,在他的笔下,历史、政治变得抒情化,政权更迭、江山易主都显得“喜气”、“惊艳”,“千劫如花”,就连蒋汪之胜败,也无非“桃花开了荷花开,我们去了新人来,亦不是我们有何做得不对”。通过抒情化叙事,他“瓦解了非此即彼的价值与形象,模糊了泾渭分明的理念与情怀”(哈佛大学王德威语)。其情之弔诡由此显现:他始终坚持自己不是汉奸,而是救国救民的“时局的弄潮儿”,而落在男女情爱上,他的《今生今世》,既写与张爱玲的心心相印,又不无自得地夸耀与一众女子的情事,有时则不免自相矛盾、捉襟见肘。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究竟是文学的创造,风流潇洒如楚留香亦不得不面对红颜苏蓉蓉的爱之报复,何况是现实世界。胡兰成自诩情圣,却始终不肯亦不愿面对他给张爱玲带来的创伤。他的虚虚实实,真假难辨,怕是连自己亦要困惑。他一心想要如婴儿般纯真,然而,即便自心圆融无碍,却如何去对应、弥合早已分崩离析的世界?佛陀尚需要万千法门,普通凡人却妄图一步跨越,不是大愚,便是大奸。生命的桃花源,从来都只存在于心灵的想象世界,而无法代替现实泥淖中的挣扎。中国人的“情”,并不仅仅是一己之私情,更有与宇宙万物的感应,其中自然也包括人伦之情。
于是,贾宝玉和胡兰成在此分道扬镳。前者一如那逝去的古典时代,明心见性,回归茫茫青埂峰,永结无情游。后者则被乱世女人佘爱珍(上海黑帮分子、汉奸吴四宝的遗孀)收拾得服服帖帖。或许,只有浪女才是现代浪子的终极必杀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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