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种食物，让你瞬间卸下所有盔甲，涌起爱的味道

作者：翠脆生生

人群中大踏步走过时，一个熟悉的影子一闪而去，她的头发花白，佝偻着背，步履蹒跚。我的心咯噔一声，想起外祖母，连忙回头重新用目光搜寻，却早已不见了她的身影，像是一缕青烟般，消失不见。

一年的终了，在满大街红艳艳的过年氛围中令心情格外惆怅。晚上，医院的病理报告寄到了。我坐在桌子前给孩子喂面，他哼哼唧唧的不想吃。

妈的病快到四期了！某人幽幽的冒出一句。

我的手一抖，一根面条掉到地上：一共分为四个阶段，母亲的病情竟然眼睁睁滑向四期。而我们，竟无能为力。

四期也不意味着什么，活个十几二十年的人也是有的，某人安慰我。

我烦躁的摆手，别说了！

小区里已经张灯结彩，在夜晚的灯火映照下，喜气洋洋的。

不知从哪里飘来一股牛肉调和的味道，醇香时断时续，恍然间，我想起，很长时间没吃过母亲做的牛肉调和了。

调和是宁夏特有的食物，其实和肉粥有点像，只不过，粥里还会下点面条。

有多少个年少的夜晚，暮色深沉中回到家，母亲都会细细的炒制汤汁，放一点小黄米熬着，牛肉粒上下翻滚，肉汤里夹杂小米的清香，相得益彰，热乎乎的吃上一碗，似乎所有的烦恼都一扫而空。

只是，她越来越老，体力衰退，大病之后，甚至上楼都要人搀扶。

她经常骂我，什么都不会干，嫁了人可怎么办？

我经常顶嘴，我嫁了一个南方男人，人家不爱吃面！我想吃，有你呢！

从前冬天，每次想吃牛肉调和时，我总打电话，妈，我今晚回去，你早点和面，肉煮烂一点，汤多熬一会。

渐渐的，母亲四处奔走看病，很久都不做饭了。

我训斥她，哪有当妈的不做饭的，女婿回到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她讪讪的笑，老了，懒得动了。

上次从西安回来，母亲坐到桌子前，我第一次仔细端详她不化妆的样子：面色蜡黄，嘴唇干瘪，脖子上的肉因为衰老而塌陷进去，眼角干纹纵横，皮肉松弛。

这哪里是平日里妆容精致，神采飞扬的妇人？她永远肌肤紧致，永远精力旺盛，我当真以为她永远不老。

你，怎么没化妆啊？我小心翼翼的问她。

她抽动着嘴唇，小声说，去看病，医生不让。

我瞬间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下午，外祖母去世不久。我陪着母亲去吃凉皮，她神色黯淡，絮絮叨叨的说，祖母在时，每每回去，都能吃上现成的热乎饭：南瓜油饼又酥又香，蘑菇小揪面一口气能吃一大碗。

回城时，祖母站在村口的大树下瞭望，不停的招手，我们一遍又一遍的喊，回去，外面风大！她依然固执的站着，直到我们的身影消失不见。

那是停留在我幼时记忆深处的画面，多少年后，我早已人到中年，仍旧记得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历经岁月更迭之后轮回着相似的场景。

你快吃吧，凉皮端上来了！我打断母亲的话，催促她快点吃。

刚吃了几口，进来一对母女，银发老太太有气无力的说，太辣了，我这把年纪吃不了凉东西……

母亲顿时泣不成声，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她曾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就算心里千帆过尽，脸上也是云淡风轻的。可那一次，她当着一屋子人的面，狼狈不堪的哭着。

祖母在时，我们都围在她身边。

她对于吃很讲究，天阴会到屋后割一把新鲜的韭菜，手脚麻利的和面、做馅儿，一顿韭菜鸡蛋馅儿的饺子赶中午就能吃上。

油泼辣子是现炸的，鲜红油亮的汁子配上醋和葱花蒜末，蘸上汁子，咬一口饺子，鲜美的韭菜配着鸡蛋的香味儿扑面而来，我们几个小孩子风卷残云一般吃干抹净，从不曾注意祖母吃了没有。

刮风下雨时，祖母会发一块面，雪白的面团在一次次的揉搓中发酵的正好，放上南瓜和牛奶，油锅里一炸，金黄酥脆的表皮里面，是甜香的瓤。

窗外大雨磅礴，院子里的黄土被泡成泥水，咕嘟咕嘟的吹起浑浊的泡泡，而我们，在屋子里安享美食。

那时，祖母有时会说起某种没见过的东西，眼睛里露出向往的神色。

我总说，那算什么呀，你等着，我挣了钱，给你买更好的。

我是认真想过的，等我有了工作，挣了钱，给祖母换一口好牙，这样她就可以啃肉骨头。然后，再给她介绍一个老头子，他们可以相互陪伴……

有过很多很多的设想，想过终有一天都会实现，想过一口好牙可能很贵很贵，就是没想过时光这个残酷的东西，没等我挣上钱，祖母就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我骂时光最是无情，恨过自己没用。母亲一向注重外表，我想，我要是有钱该多好，可以随意买最好的化妆品，去皱、保湿，还美白；可以买最好的衣服，能巧妙隐藏她肚子上的赘肉，衬托良好的曲线。

等真的到了化妆品柜台前，我小心翼翼的拿起一瓶，问，这个多少钱？

导购报出一个数字，3800。

我听到内心的一声叹息，默默的放了回去。

母亲说，我日子过的很好，只要身体健康就行了。

我却总不甘心，不甘心这样颠沛流离的在人世间漂流，直到有一天，成为孤零零的一个人。

送她回家时，她不好意思的说，你那个，我想打赏一下，摁了好几次，都不会，人家让绑定银行卡呢，我都不知道怎么绑定。

我的耳边轰隆一声，她说的是我的公众号。

我的小说出版后，她从来都是撇撇嘴，现在谁看小说啊。

我在报纸写专栏，她摇头叹息，一篇才100块，别写了，我给你钱！

我搞了一个公众号，她说，又不挣钱，浪费精力。

直到我吼她，妈你一个上过大学的人，怎么就说些没文化的话！

我索性再也不向她说任何关于写作上的事。

我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远走，脑海中闪现着她笨手笨脚的拿着手机一遍又一遍研究的情形。

不需要你打赏，写的好，会有其他人打赏的。出了书，也有稿费。我解释着。

她笑了笑，冲我摆摆手。

我知道，终有一天，她会离开我，到另外一个世界，就像我会离开小宝一样，我们，都会成为没有爸妈的孩子，在这世上漂泊。可总有一种食物，它带着父母的体温，带着最温暖的记忆，不管我们有多老，不管我们在任何一个角落，都能让瞬间卸下盔甲，让我们想起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