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孩子们在大人们中间跑来跑去……
奶奶坐在那儿,还是穿着小竖领的大襟袄,头发在脑后依然梳成一个小髻。
那些孩子们,一会儿觉得就是我们堂兄弟姐妹几个,一会儿又觉得是下一辈的孩子们。
一睁眼,天色已微明。
我回回神,意识到刚才不过是个梦,奶奶离开我们已经将近十年了。做过的梦,我极少能忆得起。但这个梦,却真切得犹如在眼前。
我看了看手机,离起床还有半个小时。我放心地闭上眼,想再眯一会儿,只因贪恋那有奶奶在的一大家子人相聚在一起的温馨。
自从奶奶去世后,我极少梦到她。按母亲的解释,那是奶奶不愿让我们牵挂她,说明她在那边过得很好,才不让家人牵挂。
可是今天,奶奶却安然入得我的梦中来,暖暖地笑着。难道她也知道我在想念她吗?想让思念她的我看看她现在生活的样子吗?难道她知道家里人今天要给她“送寒衣”吗?
在我们老家,每年清明节、寒衣节上坟,一般都不在正日子进行,而是在清明节的前五天和农历十月初一的后十天内,为的是“早上(坟)早开门,晚上(坟)晚开门”。
因此,自小在我的理解中,另一个世界应该是有一座大门的。住在那里的人在寒衣节收到家里人送来的寒衣后,整个寒冬腊月就可以闭门不出了。
大概真的是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
昨天给母亲打电话,知道今天是父辈们商量好了一起给爷爷奶奶上坟送寒衣的日子。为了这件事,父亲和母亲提前好几天就和三叔在电话里确定好了时间,并提前两天回到了老家,姑姑们也会在这一天回到娘家。
奶奶一辈子生育了四个儿子四个女儿,她最大的骄傲就是把八个孩子都顺利拉扯成人并逐一成家立业。在那个缺医少药、贫穷困苦的年月里,这的确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村里的很多人家,生了十个八个的孩子,最后能长大成人的很多都不到一半。
奶奶身高一米五几,是个矮小干瘦的老太太。她一辈子爱干净,从不愿麻烦别人。去世前,也只是卧床月余,几乎没有拖累过儿女。她活到九十四岁,弥留之际,还下意识地用手去整理耳边的碎发。
奶奶一生极少吃药,包括她自己在内,谁要是头疼脑热嗓子疼,她就会用上她的土法子——抱一把柴火把大铁锅烧热,从黢黑的油瓦罐中用小勺挖一点腥油(用肥肉炼就的油)出来,煎一两只鸡蛋,不搁盐,趁热吃掉。
如今,我早已忘了这法子有没有效果,却每到感冒嗓子疼时,脑子里就会自动冒出来奶奶的这个土法子。这大概也是奶奶用自己的方式留给我们的一点念想吧!
奶奶如此高寿,除了她身体底子不错,腿脚不懒之外,与她的性格应该有很大的关系。
奶奶是个心直口快、心胸宽阔的人。她嘴巴从不饶人,也从来不吃憋。她有话就说,说完却从不往心里盛,跟谁也没有隔夜仇。
她生性乐观,极爱看戏,听戏,就连过年时买年画,也喜欢买戏曲体裁的。三里五村里,她是有名的“好(读hao四声)事”的人。
只要哪里搭戏台唱戏,她就率领着她的一群孙男娣女去捧场。离家近的,踮着小脚走着去,离家远的,就坐着驴车去。
她有空就喜欢用戏匣子(收音机)听戏,听评书。后来电视机普及后,她又变成了电视机前忠实的观众。
因此,奶奶虽然不识字,却能给我们讲出很多故事来。
奶奶比较疼孩子。我们这一辈堂兄弟姐妹十个,但凡有点好吃的,她就用褂子的前襟兜着,挨个去送,自己却极少舍得吃。每到村里放电影,总会收到奶奶塞到手里的五分钱,正好够去小摊上买一小包葵花子。
记得有一年闹“炸腮”(流行性腮腺炎),许多孩子都不幸中招。奶奶就拿着小镐头,大中午头去家后的苇子湾里刨来茅草根,煮成汤,盛在小瓷茶壶里,到各家去挨个儿让我们喝掉。
我那时不过七八岁,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那股子带着土腥味的甜丝丝的味道,如今忆来,仿佛仍在唇齿之间。
奶奶自己八个儿女,我们这一辈堂、表兄弟姐妹加起来一共二十人。尽管处在“孩子窝”里,但她依然喜欢孩子,从来不烦孩子。
直到我们都成家立业了,连她的重孙子都长大了,她疼爱孩子的习惯也依然不变。那时候,各家的条件都已经不错了,大家平时买给她的零嘴儿,她无论见到谁家的孩子,都忘不了分给孩子们吃。有时候是一块冰糖,有时候是一个苹果,哪怕是在她老得有点糊涂,经常连家门都找不到的时候。
家里人多,孩子多,一碗水端平,是她长久的治家之道。
一块月饼,一个苹果,她总是习惯用菜刀切成若干块,逐一分给每个人。不在家的人,她也会留出一块。因此,奶奶有四房儿媳妇,相处了大辈子,几乎没有红过脸。我们一家子几十口人,一直都比较团结和睦。这,与奶奶的治家之道有莫大的关系。
今天,又在梦里见到奶奶,忽然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