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听过”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可是,你完整地读过《唐诗三百首》这本书么?三百首的概念已深入人心,可是,以唐诗佳作之浩繁,为什么偏偏选出三百首为代表呢?这三百首是唐诗中最好的三百首么?如果对诗作的评判终不免是见仁见智,那么三百首的编者是按照怎样的标准选诗的?这种遴选标准能够反映唐诗的全貌么?今天我们是不是可以提出更符合当代审美的选诗标准?一路问下来,这本家喻户晓的著作是不是又有些陌生了?这是好事,通过质疑和解疑,我们才能真正认识这本耳熟能详的书。
《唐诗三百首》的编者蘅塘退士,是乾隆年间的一个进士,本名孙洙。这本书是他和夫人徐兰英一起编订的。他们为什么要编这本书呢?因为他们想为小朋友们编一本更好的唐诗启蒙读物。那时社会上流行的诗词启蒙读本是《千家诗》,收录了唐宋时期的二百二十三首律诗和绝句,对同样佳作频出的古诗和乐府则没有收录,为了让初学者能对唐诗有一个整体认识,他们编写了《唐诗三百首》这本书,共收录唐诗三百一十一首。
之所以命名为三百首,主要是出于这本书的用途——诗词启蒙。我们中华诗歌的源头《诗经》,就叫诗三百,收录了西周到春秋时期的三百零五首诗。孔子编《诗经》的目的就是通过文学审美完成道德教化,这一思想深刻影响了其后两千多年的诗歌教育。编书以育人的学者心里都有一部诗三百,所编诗集的名字和篇幅都向它靠拢也就不足为奇了。清末民初的学者编写宋词选集时,仍取名为《宋词三百首》。
若说三百首足以囊括唐诗精华,你是不会相信的。遗珠俯拾皆是,随便看几个例子即可。首先,李白的《望庐山瀑布》
日照香炉生紫烟,要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再来,杜甫的《绝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都是我们小学语文的压卷之作吧,居然落选了。如果把三百首和全唐诗对比来看,就会发现,一些有个性的诗,尽管脍炙人口,也常常被三百首略过。比如王昌龄这首《从军行七首》·其四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还有李商隐的《霜月》
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这些佳作的落选,反映出《唐诗三百首》的一个重要的审美倾向——温柔敦厚,这也是《诗经》所倡导的审美观。《诗经》中的大多数诗篇风格中正平和,没有过于激烈的戏剧冲突,也没有非常个性化的感情表达,即使是讽刺、劝谏的内容,也重在疏导,不直言斥责。三百首按照温柔敦厚的标准来选唐诗,对今天的读者来说,有价值,也有缺憾。价值需要在理解了温柔敦厚的含义之后才能充分获得,缺憾则是显而易见的:含蓄唯美就像一枚滤镜,滤除了唐人生活的烟火气,也弱化了唐代社会的真实感。它让我们看到更纯粹的艺术,却也拉远了我们和艺术的距离。
首先被三百首排除在外的就是那些草根诗人。初唐的王梵志和中唐的寒山子就是其中代表。王梵志生平不详,只约略知道他生于隋代,是个被王姓人家收养的弃婴,长大后也多半是个贫穷的僧人或者道士。他的诗作不被文人阶层所重视,宋代以后就失传了,近代敦煌莫高窟中大量唐代文稿的发现才使它们重见天日。从莫高窟发现的文稿来看,王梵志的诗作数量颇大,有五卷之多,有些写本居然是蒙童的习字,可见他的诗在当时已经非常流行了。王维欣赏王梵志的诗,并且模仿过他的一些作品。今天看来,王梵志的诗语言质朴,未经打磨,与典雅的文人诗风格迥异,但是他的诗作常常能自然地融汇儒释道三家的思想,透露出一种来自平民阶层的智慧,虽不含蓄,倒也隽永。我们来看两首他的诗。
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
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倖门如鼠穴,也须留一个。
若还都塞了,好处却穿破。
第一首是对世俗礼法的嘲讽。古人的袜子是用布缝制的,通常把接缝穿在里面,这样外表光洁好看,但是诗人却反其道而行之,并且说:宁可你们看不顺眼,不能让我脚不舒服。历史上大多数时候人们都生活在主流价值观的束缚之中,王梵志的诗不被看好,但是每到变革的时代,需要解放思想,锐意创新的时候,王梵志的精神资源又重新被挖掘出来,成为革新的思想武器。宋人黄庭坚与苏轼同为文学革新的领袖,他就曾引用这首诗来表达自己的创作思想:但求自己满意,不管别人爱憎。
第二首就更显智慧了。诗中奉劝世人:凡事需留有余地,才不致出现系统性的崩溃。好比堵鼠洞,总要留一个洞口让老鼠出入,否则它们势必要新开洞口,而新开洞处很可能是房屋较好的地方,反而造成更大的破坏。从前听说可靠的信息系统常常会给黑客留下一些漏洞,这样就可以预知黑客的行为,使风险可控。如果试图堵住所有漏洞,反而会催生出厉害的黑客,进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激战,那时风险反而不可控了。读了王梵志的这首诗,才知道预留漏洞的智慧古已有之。系统稳定的关键在于保持正邪之间的平衡,而不是一味地追求尽善尽美。
除了草根诗人,个性诗人也上不了三百首的榜单。最突出的例子当属天才诗人李贺。这位出身李唐皇族的诗人只在人间度过了二十七年的时光,留下了两百余首风格独特的诗。今人初读李贺往往会感到震惊,震惊于诗作中强烈的现代感。那些色彩夸张,画面感十足的诗句不像是出自中古时代的一个书生之手,倒像是出自一位当代电影大师。没错,那诗句无需丝毫修改补充,直接拍成影像,就是极具风格化的电影,就像这首《雁门太守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燕脂,即胭脂,形容塞上的红土。黑云压城,盔甲却金光闪烁,角声满天的战场,殷红中透出紫色的土地,这画面,这色彩,你再也不能忘记。这般有冲击力的文字当然不符合含蓄蕴藉的审美,落选在情理之中。不过,李贺也有一类清新出尘,见之忘俗的作品,不知为何也不入编者的法眼,比如这首《马说二十三首》·其五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这也是我们小学时学过的。三百首为诗词启蒙而编,可是连这样适合小朋友的清新易读的小诗也没能入选,看来选诗的标准并非就诗论诗,而是先选作者吧。
不够温柔敦厚的作者固然不能入选,那入选的作者又是什么情况呢?稍稍回想一下,李白,杜甫,王维这些顶级诗人在你心目中是怎样的形象?狂放的李白,沉郁的杜甫,禅意的王维?这些人设正是《唐诗三百首》为你悄然勾画的。通过对诗作精细的遴选,这本书成功塑造了“诗仙”,“诗圣”和“诗佛”的形象。这种塑造对唐诗鉴赏是有帮助的,非如此不足以凝练风格。但如果你想要认识真实的诗人,看到人生对创作的影响,那就需要跳出三百首的设计,全面地看一个人的诗,了解一个人的生平。李白,杜甫,王维,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有共同的朋友圈,人生轨迹频繁交叉,他们的共性理应多于他们的不同,也因此他们才同为唐诗冠冕。我们可以选取他们最杰出的作品为一种风格之代表,却不应忘记性格皆有两面:狂放的底气必是清醒;坚守的内心定然孤高;禅意又岂能脱离俗世而生?
在今后的几篇文章中,诗说新语将为你展开一个三百首之外的唐诗世界。在那里,你将看到草根诗人的奋斗,个性诗人的追求,唐诗大咖们的另一面:李白的清醒,杜甫的孤傲,王维的世故,以及更多。这样做并非是冷落《唐诗三百首》,而是要在更广阔的唐诗世界中,发现这本书的价值。
二零一九年三月七日
于安娜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