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车缓缓行着,车轮发出一阵阵厚重的“吱呀”声,在地上留下一排排整齐的辙印,仿佛少女刚用木梳梳过的头发。不过,没一会儿便被轻扬的雪花掩埋了。江南的雪向来是娉娉袅袅的,和江南的女子一样,若是再浓一些,就显得不那么柔情绰态了。
慕云星还走在镖车的前边,在她看来,押镖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她开心极了,也认真极了。她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淡蓝色裘皮大衣,领子上还围着一圈貂绒,里面穿着一件粉色的短袄,样式虽简单,但做工和雕饰却相当精致。想来是家里人着实担心她受冷着凉,因此特意置办了如此保暖的一身行头。她穿着虽厚但步子却很轻快,你若仔细瞧去便不难发现,她雪地上的脚印浅得像没踩过一样。若是有练家子在这,一眼就能看出名堂,这是杭州慕家的小点水步,江湖上很是有些名气的。
“耿叔叔。”慕云星回过头来,声音温润细腻,对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大汉道,“前边有个小镇,我们今晚在那歇罢。”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左右,长长的马尾辫一直垂到了腰际,一张脸蛋好像精心打磨过的玉石般晶莹光滑。她那一双眸子光亮澄澈,比江南最干净的溪水恐怕还要干净几分,但在干净中好似又隐隐约约带有三分黠色;她的嘴唇是天然的七分红三分粉,不能说是绝美,但是长在这样的一张脸蛋上却是不浓不淡恰如其分的。
耿一怀看着这孩子长大,不知见过多少次这张脸了,心里却还是忍不住赞了声好。他笑了笑,眼神中透出宠溺,却仿佛又有些担忧,冲着慕云星答道:“是,大小姐。”然后又转过头对身后的五个人大声道:“今晚在前边歇息。”其实天色还不算太晚,抓紧赶路的话说不定能赶到下一个小镇,只是慕云星担心雪下大了不好走,这才有此决定。
进了小镇,一行人就近找了个客栈便进了去。说是就近,其实整个小镇也就这一家客栈而已。
“小二,沏壶热茶来先。”耿一怀先让慕云星坐下,接着安排众位弟兄坐下,最后才是自己坐下,然后朗声道。他虽然常年在外奔波,但一身上下打扮得干干净净,说话的时候又字正腔圆沉实厚稳,给人感觉十分亲切。
那小二应了一声,不一会便把茶水端了上来。
耿一怀替慕云星倒了一杯,道:“大小姐,暖暖身子。”
慕云星微微一笑,道:“耿叔叔,你不喝酒么?”她眼睛眯成一个好看的角度,让长长的睫毛十分显眼,漂亮极了。
耿一怀尴尬地咳了一声,满脸的粗黑胡子也跟着抖了一抖,道:“总镖头说我喝酒误事,我可不敢喝了。”
慕云星又是一笑,道:“爹爹说你好酒这事又不是头一回了,也没见你这么听话。”
耿一怀知道慕云星从小和他要好,这是有意来调侃他,搓了搓自己的老脸,哈哈笑道:“其实平常我出去运镖,也偷偷喝一两口,今天跟着大小姐,那可不行了。”慕云星嘴角微微上扬,低头小啜了口茶。
正喝着茶,忽听见外面一阵马嘶声,接着便是吆喝声,众人都颇有经验,一听便知道这是有人策马而来,急停在此,不禁都提起了神来。只听见门外一人高声喊道:“慕大小姐!请出来一会如何?”说话的分明是个男人,但声音却十分纤细轻柔,倒像是一名女子。
慕云星心里一惊,正自思忖为何自己的行踪会被暴露,耿一怀已眼神一暗,沉声道:“大小姐,是林锦光,待我去会会他。”他一抖黑色大氅,正要起身,慕云星却按住他手臂,肃然道:“林家的人自然是来者不善,但此次我们的行踪暴露太快,让我费解。恐怕他们有备而来,我们还是一起出去看个究竟罢。”众人见她年纪轻轻却如此镇定,心里不免佩服了几分,齐齐叫了声“好”,抄起家伙,一同出了客栈。
林锦光是个三十七八岁的男子,身材修长,但皮肤相当白皙,模样十分秀美,乍一看去,倒的确似个女人。他穿着白色的大绸锦袍,右手拿着马鞭,这会正骑在一头高大的枣红马上,眼神淫邪地打量着慕云星,怪声怪气道:“早听说慕大小姐美若天仙,今日一见,果然是国色天香,正合哥哥我的胃口。”说完又怪笑了几声。
慕云星早听说过这林锦光是荡妇的面貌淫贼的心,堪称林家的怪胎,但偏偏这厮武功不低,祸害了不少良家女子。她心里厌恶,面上一冷,正要开口,耿一怀上前一步,把她拦在身后,笑道:“哪里来的小娘子竟敢自称哥哥,莫非是想男人想得紧了?”这话粗俗不堪,但偏偏从耿一怀嘴里说出来,让人总觉得恰到好处。耿一怀身后众人不禁哈哈大笑,就连慕云星的神色也舒展了许多,但心里又忍不住啐道:耿叔叔骂起人来怎么也没脸没皮的。林锦光性情乖戾,一向最恨人说自己长得像女人,他脸色本来就白,被耿一怀这么一气,更是毫无血色,他登时怒不可遏,怪叫一声,两脚一蹬,径直从马背上跃起,顺手抽出长剑,又在空中一个转身,一剑就向耿一怀刺来。
耿一怀看他出手,微微吃惊,知道这一招“飞流直下”大有讲究,乃是林家三十六路长河剑里十分刚猛的一招。此招取自李太白的名诗《望庐山瀑布》里的一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精要不在于“飞流直下”,而在于其后的“三千尺”,出手之后,后劲无穷,绵绵不绝,是极厉害的先声夺人的招数。耿一怀心中一沉:这林锦光虽然作恶多端,令人厌恶,但一身功夫毕竟是练过的,不是等闲之辈。
耿一怀往旁边挪了一小步,给自己腾出些空间来,他脚下不丁不八,左手成拳,右手成掌,乃是一招高明的“海纳百川”,以静制动,避其锋芒。林锦光见他守得精妙,嘴里冷“哼”一声,手中“唰唰唰”连刺三剑,对准了耿一怀的上脘穴中脘穴下脘穴。耿一怀不慌不忙,左手探出,就在林锦光剑背上轻巧一拍。
林锦光见他竟然用手来接剑,心中狂喜,便将剑身一侧就要刺他手臂。没想到,耿一怀一沾即走,撤了左手,又换右手在他剑背上一拍,林锦光再侧,耿一怀再拍,如此反复几次,回回都是把他剑的来势生生卸下。
这般拆了二十余招,林锦光冷冷道:“好了得的天罡练达手,且看你如何拆我这一招。”说罢,长剑倏地由刺改为斜地里一劈。耿一怀看准走向,蓄了力便要去拍他的剑背,岂知林锦光又由劈改为一刺,向耿一怀胸口刺去。耿一怀一惊,撤了半步,双手成掌堪堪把长剑夹住,不过挡得甚是勉强。
林锦光“嘿嘿”一笑,双手弃了长剑,一掌便向耿一怀拍去。耿一怀大惊失色,这一招着实出乎他意料,连忙双手一松就要来对拼掌力。耿一怀手一松,那长剑便往下掉,没想到林锦光竟似早早料到一般,在长剑下落途中顺手接过,一招“月涌大江”直直往耿一怀右胸插去,耿一怀后力不济,这一剑已经势在必得了。
那时间,突然一根长鞭斜地里飞来,堪堪将林锦光的剑尖卷住,那长鞭在空中被绷得直直的,一动也不动,林锦光再想刺进去一寸竟也是无能为力。
林锦光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邪笑道:“来得好!让我见识见识慕大小姐的功夫。”说完,手腕连抖三下,将长剑从鞭子中抽退出来,他脚下再一动,速度飞快,已然逼近了慕云星。慕云星的细鞭长五尺三寸,在鞭子里都算很长的了,这种软兵器一旦被对手贴身缠住,就算武功再高也很难将其发挥出作用来。
林锦光懂得,慕云星又如何不懂?
只见林锦光的速度快,慕云星的速度更快,她神色肃然,足尖一点,身子便轻飘飘地跃出了五尺三寸,不多不少,就五尺三寸。手里长鞭已然挥出,直往林锦光胸口打去。
林锦光心里一惊,已看出了慕云星武功之高,但他脸上不动声色,嘴里说道:“小点水步名不虚传。”手上动作也不慢,“唰唰”两剑将鞭子格开,紧接着使了招“无边落木”,连出十一剑,速度快了何止一倍!
慕云星看出厉害,心想:这人武功倒也不弱。但她须臾间已有对策,冷声道:“长河剑不过如此。”她足尖一点,又跃开五尺三寸,身形轻忽好似雪花,飘飘洒洒又难寻踪迹。她这一跃,自然躲开了林锦光的剑,手里的鞭子也如长蛇般晃动,使了一招“浥轻尘”,竟然连挽了十一朵鞭花出来!要知道,连挽十一朵鞭花可比连出十一剑难得多了。
林锦光暗呼不妙,收势不及,右手吃痛,已挨了一鞭,长剑差点都掉下来。鲜红色的鞭痕落在手上,在这白色的雪天里分外显眼。林锦光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右手手背火辣辣的疼,但却不敢分心去看一眼,只因慕云星的攻势已转瞬间猛烈了起来。
只见慕云星左右飞跃,长鞭飞舞,淡蓝色的大衣也一起摆动,看上去真好像一个轻灵的仙子,美丽动人。而林锦光却是苦不堪言,刚一开始他还能攻出去一两招,渐渐地已支撑不住。两人又斗了十来招,林锦光手臂上和脸上已经各多出了一道鞭痕。
林锦光又是一剑挡住慕云星的长鞭,虎口处已经略微有些发麻。他看了眼慕云星,再看了眼耿一怀,忽而身形一动,手上剑势突然迅疾起来,猛地向耿一怀刺去。
慕云星杏眼圆睁,喝道:“你敢!”身子也动了起来,她和林锦光虽斗了好一会,但其实一直在耿一怀附近不远,慕云星身法又快,早已挡在了耿一怀面前,右手架势已然摆好,就要使出一招“楚山孤”来。
只见林锦光诡异地一笑,突然收了剑招。
慕云星微微一愣,正在揣测对方意图,突然觉得后背处一股掌力袭来,雄厚无比,还听到旁边一众慕家的人已经大声喊了出来:“镖头!你……”
这掌力如此熟悉,慕云星又岂能不识出手之人?她又惊又怒,想要奋力避开但为时已晚,这一掌拍在背上,劲力颇大,慕云星顿时“哇”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触目惊心,她整个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
林锦光哈哈大笑,满脸得意之色,他趁机上前以迅雷之势连点了慕云星身上几处大穴,慕云星便毫无反抗之力,软软倒下。林锦光又挥了挥手,他手下一众人等便将慕云星那边剩下的五个人都擒住了,他们群龙无首,又目睹镖头反叛,内心惊慌失措,自然难以抵挡。
慕云星看也不看林锦光一眼,只回头怒视着耿一怀,尽管她想要努力忍住,但眼泪仍然已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也不知是伤心多些还是愤怒多些。她束发的绸带被一掌震碎,发丝纷纷散落出来,在这落魄之时竟也平添了几许风鬟雾鬓之美。
慕云星以手撑地,嘴角鲜血还在缓慢滴下,惨声道:“耿叔叔……好一招‘平步青云’呀,这可是我慕家的掌法……”
耿一怀双手颤抖,神色又是惊慌又是自责,他看着自己的手掌,面部肌肉都拧在了一起,嘴巴也张得老大。耿一怀突然跪了下来,哽咽道:“大小姐……我……我实在对不住你!今天这一掌,我……我万死也不敢求你原谅的……大小姐……我该死!我该死啊!”他一时间老泪纵横,五官都团成一块,几乎分不清鼻子眼睛,心中的痛苦与后悔,想来却不是假的。
慕云星看他神情,听他言语,想着自己儿时与耿叔叔的嬉戏,一颗心不禁又软了下来。
她母亲早逝,父亲虽然极疼爱她,但终究是慕家镖局的总镖头,陪她的时间其实少之又少。小时候贪玩好闹,又缺少同龄玩伴,只有耿一怀会抽出时间耐着性子同她玩耍。慕云星想起自己幼时最爱坐在院中的大槐树上,可她年龄小爬不上去,每每都是耿一怀将她托举上去,陪着她嬉笑几个时辰又将她轻轻抱下来。慕云星一回忆起这些,心中早已没有了恨意。她心想:耿叔叔在慕家几十年,踏实稳重,人缘极好;待我也情如父女,诚心可鉴,如果不是有迫不得已的情势,必不会如此伤我。
想到此处,她低下头去,叹道:“耿叔叔,除了爹爹,平日里就你待我最好。今日之事,你必不是真心,无论结果如何,我……我不怪你。”说这番话时,慕云星好似用了极大的力气。她又想到自己今日落入林锦光之手,不知日后会受到怎样的羞辱,不禁又流下泪来。她虽然是个大小姐,平日里也算养尊处优,却竟然如此温柔善良,善解人意,又有谁能说这不是个好姑娘呢?耿一怀神情一滞,目光都呆住了,简直不敢相信大小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跪在那里,紧咬嘴唇,头低了下来,双手深深地埋在雪地里,竟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林锦光走到慕云星面前,又上下打量了慕云星一番,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好似仍惊艳于慕云星的风姿。
慕云星瞪了他一眼,林锦光也不退避,大笑道:“慕大小姐,你的别离鞭法厉害得紧,我林某人佩服。”
慕云星冷笑道:“还有更厉害的没让你见识到。”她脸上泪痕还没干,这话却说得煞是凶狠。
林锦光皮笑肉不笑,道:“那真是遗憾得很,也许我这辈子都无缘见识了。慕大小姐,我这就要将你请回林家作客了。”说罢,他便伸手要来扶慕云星,心里得意无比,眼神中的淫邪之色却更重了。
“唉。”
雪地里突然传来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这叹息声虽轻,却在众人耳中清晰无比地响起,带着三分玩世不恭,三分无可奈何,三分意兴萧索,还有一分不屑一顾。
这客栈前虽然空地并不多,但也并不狭窄,不能产生回声。来人可以让这叹息声如此之轻,却又能让众人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份内力修为,放眼整个天下,也属少见的了。
林锦光毕竟不算个没见识的人,他甫一听到这叹息声,心已经凉了一大截。只是不知道来人是敌是友,他便恭恭敬敬地说道:“不知哪位前辈高人途经此地,还请现身。若有打扰冒昧,尚请海涵。”
雪地里突兀地走来了一位少年,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出来的,仿佛是凭空出现了一般。他不过也就二十二三岁的样子,身形削瘦,但脊背挺直,步履也相当稳实。他身上随意地披了件灰褐色的大摆裘衣,显得有点老气,但明朗清秀的脸庞的确做不了假。他左腰别着一柄长剑,剑鞘十分精致,上面刻着清山秀水的图案,简洁大方但风格不俗,料想匣中宝剑也定非凡品;右腰挂着一个小巧的酒葫芦,随着他的走动,轻轻摇晃。少年一边徐徐地走着,一边徐徐地说道:“前辈不敢当,高人么,算你说得对了。”
林锦光一怔,不仅林锦光怔了,慕云星也怔了,所有看见这少年的人都怔了。任谁也想不到内力如此高深的人竟然会是一名少年。要知道,内力就好比是白酒,年份越久的才越醇厚。一个刚习武的人,再怎么天才,也绝不可能在内力上比得过那些老前辈,这是所有习武之人都公认的道理。
林锦光摸不清这少年来历,也不轻举妄动,问道:“不知……不知阁下有何贵干?”他本想说“不知你小子有何贵干”,以他的辈分和资历来讲,当然是有资格说这话的。但他惊于刚才的内功,虽然心里存有疑问,仍然用了敬辞。林家在杭州一带,向来比较霸道,除了慕家以外,无人敢与其作对。林锦光又向来恶贯满盈,于他而言,能在一个晚辈面前如此谦卑,实属罕见。
那少年还是徐徐走着,只见他从腰间取下酒葫芦,慢慢地喝了一口。这酒他却只咽下去半口,只听“噗”的一声,剩下的半口酒被他从嘴里吐出,这半口酒却并未坠地,而是化作一道酒箭迅疾地向林锦光飞去。
场中众人都是大惊失色,那少年离林锦光至少有四丈距离,凭这一吐却是气势惊人,但见那酒箭去势之急,威势之盛,比之夏日的惊雷也相差不多了。林锦光吓得冷汗直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做何动作,竟呆在那了。只见那酒箭飞到林锦光鼻尖前两寸又蓦地落地,在雪地上砸出小小的坑洼。这一手功夫威猛至极精准至极,若说不是高人,任谁也不信了。林锦光咽了口唾沫,伸出右手不住擦汗,却忘了自己手背上还有鞭痕,碰到伤处,又是吃痛,一时间龇牙咧嘴,狼狈不堪。
那少年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酒葫芦已经被他系回了腰间。他看了眼林锦光,然后又看了眼慕云星,接着再看了眼林锦光,心里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好一会,他才缓缓开口:“我要救她,你们可以走了。”
林锦光心下不由叹了口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嘿嘿”干笑一声:“这……阁下要救人,不知可有个名号?”
那少年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来:“我叫皇甫流芳,你必然没听过的。”
林锦光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索着和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信息,的确如这少年所说,他对这个名字是毫不知情,实在是不知道这个奇怪少年的出身和来历。林锦光心中好生疑惑:看此人身手,来历绝不一般,说不得是哪个名门世家的得意弟子。听这少年的口音,多半是南方人,可中华大地广袤无比,莫说是南方了,就是只江浙一带,称得上武林名门的也有不下二十余家了。林锦光见识也不算浅薄,但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来哪个门派能培养出这样的弟子。今天的目的,他本来是势在必得的,但这少年功夫之高已然显而易见,强行带人走恐怕自己也没那个本事。略微思忖了一会,林锦光轻声道:“这女子与我家有莫大干系,阁下又非亲非故,不如卖我杭州林家一个面子,家兄林锦荣必定也感激不尽。”自己实力不够,林锦光只好抬出林家的招牌,他自忖林家在江湖上还是有些名气,兄长林锦荣武功修为高出自己数倍,想来对方多少也会给个面子。
皇甫流芳听他说完,却只摇摇头,眼睛都没眨一下,干脆利落道:“林家我没听过,你还是快点放人罢。”林锦光面色难看得要死,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不给台阶下,他侧头看了看慕云星,心中犹豫了起来。
“怎么?”皇甫流芳皱起眉头,好像有点不高兴,道,“你难道觉得我没那个本事救人么?”
林锦光“嘿嘿”笑着,没有答话,心中万分为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皇甫流芳脸色一变,似已失去了耐心,也不见他怎么动作,身子已飞了过来。
好快!
林锦光本来觉得慕云星的身法已经够快了,杭州慕家的小点水步,在江湖上是排得上名次的。但皇甫流芳的身法,比慕云星快了竟不下十倍!林锦光只觉得眼睛还未眨完一下,皇甫流芳已经到他面前了。
林锦光脸色已经泛青泛白,他本能地提起了剑使了招“大江东去”,一息之间连出八剑,罩住了皇甫流芳头部的神庭、承泣、人中三处要穴,又瞄准了他上身的玉堂、神封、通谷、承满四穴,同时还攻中带守,护住了自己胸前命门。这一招在仓促之间用出了林锦光毕生功力,狠辣而又稳重,锋芒毕露又粗中有细,不得不说厉害。
如此凌厉的招式面前,皇甫流芳不退反进,他往左前方小小地迈了一步,身子却瞬间到了右边,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步,林锦光的八剑尽皆落空。
林锦光心里惊骇之情好比狂风又掀巨浪,这一招他一使出来便信心大增,自认为敌人就算修为再深也不可能轻轻松松就躲了开去,偏偏皇甫流芳就是闲庭信步,悠然自得。
林锦光虽然惊怒,但也知道事已至此已然不能罢手,他心想只要自己拼尽全力,想要自保恐怕也不难。他反应也不慢,当即身子横开,反手使出一招“黄河远上”,这一招饱含怒意,大气磅礴,直向皇甫流芳颈项刺去。
皇甫流芳往右前方小小地迈了一步,身子却不可思议地到了左边,又让林锦光刺了个空。
林锦光骇然之下,大吼一声,飞身前跃,长剑如闪电般刺出,此一招唤作“一江春水”,要直取皇甫流芳眉心,已是破釜沉舟的招式了。
皇甫流芳往后退了半步,吸了口气,突然张嘴一吐,又是“噗”的一声,早先被他喝下肚的半口酒此时却是被他硬生生吐了出来,长剑还没到皇甫流芳的眉心,酒箭就已经率先穿透了林锦光的眉心,他就这般死在自己的招下!
好厉害的少年!他从始至终竟连手都没有动一下!所有人都已经看呆了。
皇甫流芳看了眼林锦光的尸体,心中竟生出了几分怜悯,他叹了口气,环顾四周,对着一众喽啰温言道:“你们与此事无关,还是早些走罢。”众人正是巴不得他说这话,顷刻间便已散了,只剩下慕云星和跪在地上的耿一怀以及一众慕家的人。皇甫流芳这才缓缓走到慕云星面前,替她解了穴道,又在她后背处推拿了几下,慕云星顿时觉得真气充沛了许多,一口长气呼出,精神大为好转。她转过头来,微笑道:“多谢……皇甫少侠。”
皇甫流芳轻轻一笑,道:“你不必这么客气,叫我皇甫流芳就好。你叫什么名字?”他脸庞棱角分明,鼻子挺直,眉毛粗浓,看上去十分俊朗。
慕云星本就很少接触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人,此时脸不觉微红,心里却冒出了奇怪的想法:他……他好高……殊不知此时她是坐在雪地上,本来就显得站着的人身材很修长的。听见皇甫流芳的问话,她低头道:“我叫慕云星。”
皇甫流芳点头笑道:“好名字,人如其名,如云如星。”
慕云星脸上又是一红,不知如何答话。
皇甫流芳又把头转向耿一怀,皱眉道:“你呢?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背叛慕姑娘呢?”
闻言,慕云星也转头看向耿一怀,看着他神情中的进退两难,她心中忽然充满了怜惜,心想:耿叔叔一向疼爱我,处处让着我,若没有难言之隐,我死也不信。
想到此处,便温声道:“耿叔叔,你有什么苦衷都讲出来罢。我们齐心协力,未必就没有办法。”
耿一怀羞愧无比,哽咽道:“大小姐,你……你这般对我,我真是死不足惜啊……”
慕云星扶着他,语气柔和,安慰道:“耿叔叔,你人品如何,慕家上下无人不知,今日之事必定不是出于你本意,我也心知肚明。切莫再说这些丧气话,有什么为难的事,我们一起商量就是。”
耿一怀长叹一声,面色好似突然憔悴了许多,想到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竟像是一时之间全打了过来。他顿了顿,开口道:“大小姐,我一生坎坷,天资不高,幸有总镖头识我用我,恩深似海,难以为报。但大义虽在,私欲难弃。我家有爱妻,扶我助我,患难与共已逾二十年,彼此濡沫相待,情比金坚;下有独子,未及弱冠,我爱他怜他,言之不及啊。”
慕云星点头道:“这我是知道的,这件事与耿夫人和令郎又有什么关系呢?莫非你是被威胁了吗?”她心思玲珑,微一偏头,已猜中关键所在。
耿一怀道:“正是。一个月前,我回到家中,妻小已经不见踪影,桌子上只留有一封书信,信中让我傍晚前往林府,还附有我妻小的手印。当晚我依约前往,见到妻小已经被挟持,林家的人让我帮助他们拿下大小姐,否则我妻小性命不保。”
皇甫流芳心念一转,打断道:“你既然说这是一个月前的事,那为何一直到今天才动手呢?”
耿一怀蓦地落下泪来,凄声道:“慕家对我恩重如山,我……我实在难以下手,便一直推脱说觅不到良机,也想借此拖延时间寻求办法。可是……可是林家多半猜测出我的想法,前一日,他们寄来了一件物事,我一看,是……是……”
“是什么?”慕云星忍不住开口问道。
耿一怀禁不住哭出声来,嚎啕道:“是我爱妻的一根手指!”
“啊!”慕云星叫出声来,脸上毫无血色,说不出一句话。
雪地里一时安静极了,只有客栈门前的马儿喘着气,偶尔发出焦躁的低鸣声,似乎也在为耿夫人的遭遇而感到愤懑不已。
好半晌,皇甫流芳才开口问道:“想必这个林家在杭州一带无法无天已是常事了吧?”
耿一怀默默点了点头。
皇甫流芳又问:“他们为何要捉住慕姑娘呢?林家和慕家是有什么仇恨吗?”
耿一怀道:“深仇大恨恐怕也说不上,林家在杭州一带霸道无比,只有慕家敢针锋相对,他们必然是不想我们好的。不过捉拿大小姐好像和此事无关,我只隐约听说他们是想借此要挟慕总镖头交出一样东西来。”
“哦?”皇甫流芳皱了皱眉头,道,“是什么东西?”
耿一怀叹口气,摇了摇头。
慕云星心里只觉得他可怜极了,过来挽住耿一怀的手臂,轻声道:“耿叔叔,你不必难过,我们一起努力,一定救你家人出来。”
耿一怀不敢看慕云星,泣道:“大小姐……我……”
慕云星摇头道:“你不必多说,也无须自责了。走,我们这就回家找我爹爹。”说完,她就要拉着耿一怀起身。
皇甫流芳见状,连忙拦住了她,正色道:“慕姑娘你若告诉你爹爹,这位耿大叔的家人恐怕就保不住了,不然他为什么不早点自己告诉你爹呢?”
慕云星一愣,看了眼耿一怀,只见他叹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
慕云星不禁泫然:“那……那怎么办?我总不能眼见着耿夫人受苦受难呀……”她这般说着,突然坐直了身子,脸上神情毅然决然,开口道:“耿叔叔,你拿我去换耿夫人罢!”。
耿一怀闻言又是一滞,而后不住叩头,道:“我已经犯过一次错了,大小姐,你能不计前嫌,已是耿某三生有幸,我万万不敢犯第二次啊!”他用力颇大,地上的积雪都被他磕开,露出地面上细碎的石子来。
慕云星连忙扶起耿一怀,细语道:“耿叔叔你这是做什么,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你何必如此?”说完,又想到耿夫人的遭遇,一时低头叹气。
皇甫流芳见那慕云星被耿一怀背叛,此时不仅不计前嫌,竟然还心甘情愿舍己救人,心中不由生出几分佩服来,心想:原来江南的女子也有这般气魄的。他一向乐善好施,之前也是见慕云星落难,才忍不住出手相助。此时看到两人都是垂头丧气,不禁又动了恻隐之心。他又想起自己此行江南有一要事要办,略一思忖,开口道:“区区一个林家而已,你们何须如此狼狈?”
慕云星闻言抬头看他,那杏眼晶莹剔透,美丽极了,叹道:“皇甫少侠你武功盖世,自然是不怕的,我们却比不上你呀……”
皇甫流芳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去帮你们救人好了呀。”
慕云星“呀”一声惊呼,神色却好不为难,低头道:“可……可是皇甫少侠你已经救了我一命,何敢再劳你大驾?”
皇甫流芳洒然一笑,道:“救人性命那是天大的功德,既然能救你一命,如何不能再救他人一命?”
慕云星心里一喜,她如何不知皇甫流芳武功高强?如果能得此人相助,那是再好不过了。但随即又好似想到什么,神色又是一暗,低声道:“可……可是……”
皇甫流芳看她神色,已然知晓她的心思,截道:“慕姑娘你不必如此顾虑,我此行江南也有一件要事要办。这次我帮你们救人之后,也请你们替我做一件事就是了。”
慕云星神色肃然,站起身来:“少侠所命,无有不从。”
皇甫流芳看她认真的模样,一时觉得好笑,心想:她可真是个单纯的姑娘。
耿一怀听完,也伏地一拜,抱拳道:“少侠大恩大德,耿某无以为报。但凭一声令下,耿某必定赴汤蹈火!”
皇甫流芳坦然受他一礼,正色道:“大丈夫该有骨气,有担当,你闯荡江湖多年,本该不必我来提醒。今日之事,盼你牢记。”
耿一怀低头道:“耿某此生不敢或忘。”他神情羞愧万分,眼里却透出些毅然的色彩来。
皇甫流芳只身远游,行事一向利落,他摸了摸下巴,略作计较,道:“营救尊夫人一事,我必定会尽力而为。此事宜快不宜慢,我此刻动身,寅时能到林府,你们即刻返回慕家将此事告知慕家主,然后卯时三刻之前在林府接应我。”
慕云星惊道:“你……你打算孤身前往林府吗?”
皇甫流芳爽快笑道:“哈!颈上暂寄少年头,生平快意身后休。太阿从来负奇志,不惧江河入海流。”他此时口占一绝,意思是少年心性,连江河东流这种天地规律尚且不惧,又何惧孤身救人呢?
这首诗从皇甫流芳口中吟来,没有那么豪情万丈,却自是高傲无比。慕云星抬头看着他,眸子里神色复杂,有一丝仰慕,有一丝敬佩,又仿佛隐隐约约地,有一丝担心。她心里喃喃地诵着这首诗,突然觉得有一股冲动从内心肆无忌惮地涌出,竟是无法抵挡,然后她几乎是喊了出来:“我和你一起去!”
皇甫流芳一愣,正要开口拒绝,但是目光碰到慕云星眼色的一瞬间,他却突然说不出话来。那是怎样一双盈盈如水的眼睛啊!皇甫流芳笑了笑,像是这江南冬夜里突然吹来的一阵春风,然后他轻轻点了点头。
略作整顿之后,众人便依照计划行事,皇甫流芳和慕云星策马赶赴林府救人,耿一怀则率领其余众人回奔慕家知会此事。雪似乎渐渐大了起来,雪地里马蹄的印迹转眼就消失不见,就算是新鲜的尸体,恐怕立马也会冻得僵硬。
夜色越来越重,皇甫流芳和慕云星的行程却一点不慢,这冬天沉重的夜色仿佛丝毫也不能影响他们的视线。这般赶路还不过两炷香的时间,皇甫流芳侧头道:“慕姑娘,想不到你的骑术竟是出乎我意料的高明。”黑夜赶路,慕云星竟然一路不颠不簸,皇甫流芳也是略微有些吃惊,故才有此一说。
慕云星微微一笑,皇甫流芳虽然因为夜色浓厚而看不太清楚,但心里却能想到那必是一番美景。只听慕云星说道:“皇甫少侠你是小看江南女子么?江湖儿女,会些许骑术,实在是太也正常不过了。何况我慕家镖局经营多年,人人善骑,我虽是女流之辈,但一向不敢落于人后。”她说这话时微微昂头,显得极为自豪。
想来也是,慕家镖局被称为江南第一镖,盛名在外,绝非空言。祖上慕青云年少时就与宋太祖赵匡胤私交甚笃。赵匡胤二十一岁时投入后汉枢密使郭威幕下,屡立战功,其中便少不了慕青云的功劳,彼时慕青云也不过十九岁而已。郭威称帝建立后周时,赵匡胤任禁军军官,到周世宗时,官居殿前都点检,位高权重,统帅整个殿前军。当时慕青云便是他麾下的总额左卫将军,深得信任。次一年,赵匡胤谎报契丹联合北汉大举南侵,领兵出征,发动陈桥兵变,慕青云也随之勇猛征战,任劳任怨。后来,赵匡胤黄袍加身,代周称帝,建立大宋王朝,定都开封。只因自己便是从军中造反上位,赵匡胤不敢信任手下武人,便有了之后的杯酒释兵权。石守信、王审琦等一干老将纷纷上表称病,到地方做了节度使,赵匡胤也不下杀手,可算仁慈。慕青云与他相交多年,知他不易,连官也不要,离了开封,回杭州开了慕家镖局,只做些安稳生意。赵匡胤好歹不算无情,他感念慕青云的好友之情,亲自题了“江南第一镖”的牌匾送给慕家,之后慕家镖局的生意便越做越大,真正成了江南第一镖了。慕青云拳脚功夫十分了得,他戎马半生,亦精于骑射,便把这些功夫都传了下来,因此镖局中人无不善骑,也都有功夫傍身,足可巩卫自家的金字招牌。直传到慕云星的父亲慕连德这一代,声势浩大,除了杭州林家以外,不曾听说有其余世家名门敢与慕家镖局交恶。慕云星以身家自豪,实至名归,绝无人能说她不是。
皇甫流芳听慕云星说完,硬是愣了一刹,手中缰绳也抖了一抖,蓦地大笑道:“说得好!在下赔罪了。”
慕云星一夹马肚,好像故意让速度又快了几分,道:“少侠要说赔罪可真是折煞我了。少侠对骑术如此有见识,莫非是从北方来的吗?”
皇甫流芳一提缰绳,紧跟在慕云星旁边,反问道:“姑娘看我像是北方人么?”
慕云星摇头道:“听少侠口音可不像呢。”
皇甫流芳道:“在下从大理来,祖上是洛阳人氏。”
慕云星一惊,秀眉也微微皱了一皱,讶道:“少侠是从大理国来的么?那可是很远呀,已不在我大宋境内了。”
皇甫流芳脸上表情微微一变,好似突然凝重了几分,沉声道:“是啊。祖上自前朝迁居大理,已过了数代了。”说罢,他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却极轻,丝毫不被人察觉。
慕云星却似突然想到了什么,速度也慢了下来,惊呼道:“啊!那你可是无量山庄门下么!”
皇甫流芳转过头来,露出明朗的笑容,似乎照得黑夜都亮了几分,笑道:“姑娘见识广博,在下佩服。”无量山庄在大理无量山上,以剑法闻名于世,但庄内之人的确极少在江湖上走动,慕云星能一下猜出来,也实属不易了。
“‘天山逸,无量灵’呀!江湖中谁人不知呢!”慕云星激动不已,脸也涨得微红,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瞧向皇甫流芳腰间的宝剑,微微偏头,从衣领的貂绒处露出白皙娇嫩的颈项来,惊道:“啊!你若是用剑,我再笨也该看出来了!”
皇甫流芳低头一笑,没有接话。
慕云星微愣,心中片刻已有所悟:是了,以他的功夫,何须用剑呢。她回想起不久前皇甫流芳与林锦光交手的情景,想到:他年纪也不大,武功却如此高深莫测,若说不是天纵奇才,那这世间也绝无人是了。她又想到皇甫流芳当时毫无声息的现身和那声骇人听闻的叹息,心中叹了口气:他到底是如何修炼的,一个人的功夫竟然可以如此写意么?
想到这,她不禁看了看皇甫流芳。月亮出来还没多久,月光却恰到好处地照在他俊朗的脸上,棱角分明,潇洒无比,慕云星竟一下看红了脸。
皇甫流芳察觉有异,偏头来看,正看到慕云星带水的晶莹双眼,仿佛比这冬夜的月儿还明亮数倍,还有那微红的脸颊,像一朵即将吐露芳华的樱花,娇艳万分。皇甫流芳一时也看得有些出神,心想:慕姑娘一直便这么美么?
慕云星与他对视,心里一跳,连忙低下头去,脸色却更红了。
皇甫流芳干咳一声,正要开口说话,却突然轻轻呼出一声,左手快速往头上一抓。
慕云星匆忙转过头来,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皇甫流芳又咳了一声,神色尴尬,摊开左手,露出一颗椭圆的东西来,嗫嚅道:“被……一颗松果给砸了……”
慕云星看着皇甫流芳手上的松果,愣了半晌,想他一介绝顶高手,却竟然被一颗松果给砸中了脑袋,真是奇哉怪也。她越想越觉好笑,终于忍耐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二人到林府时,正是寅时一刻,夜色黑得不可见底,月光暗淡,着实难以把四周照亮。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缓缓飘洒的雪花,和时不时吹来的瑟瑟寒风,清冷无比。
皇甫流芳和慕云星离林府还有老远就把马儿拴住,生怕惊动了林家的人,悄悄行了过去。到了林府外围的墙壁处,皇甫流芳回过头来,看着慕云星,轻声说道:“慕姑娘,这墙你可跃得上去么?”
周围静得可怕,皇甫流芳的声音就好像在慕云星耳朵缝里响起来一样,害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她瞪了皇甫流芳一眼,脸色却莫名其妙的有点红,嗔道:“你老是瞧不起我,我可不理你了!”
皇甫流芳又好气又好笑,一时只觉得这女子的心思当真捉摸不透,摸了摸头,道:“慕姑娘你说哪里话,我只是担心你而已,在下岂敢小瞧慕姑娘你呢?”
慕云星面上一赧,低下头去,声音似有喜悦,道:“真的么?”
皇甫流芳拱了拱手,微笑道:“在下从无虚言。慕姑娘,容我先过去之后你再过来,若有什么危险也有在下接应就是。”
慕云星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皇甫流芳也点点头,吸了口气,也不见他如何发力,只头一抬,身子就飞过了墙去。慕云星大惊,心里一阵骇然:他……他难道会飞么?这墙好说也有两丈高呀!她还在发神的时候,墙那边已经传来了皇甫流芳的低语:“慕姑娘,这边很安全,你过来罢。”
慕云星连忙平静了下心神,心中想到:算了,就当他是个怪人,不能以常理忖度……她轻轻拍了拍脸颊,纵膝提气,腾腾腾三下踩墙而上,到了墙顶微一旋转,身子就轻飘飘地落了下去。她淡蓝色的大衣也飞扬了起来,像掀起细小浪花的湖水,连带着夜色似乎都不那么沉重了。
慕云星落地无声,立足稳实,身体晃也不晃一下,却听见皇甫流芳突然叹了口气。“好端端的,你怎么叹气?”慕云星看着皇甫流芳,一脸不解。
皇甫流芳却直直地看着慕云星,眼睛里满是不可言说的光彩,缓缓道:“慕姑娘,你真是无论何时何地都那么优雅出尘。”
慕云星大为惊慌,低下头去不敢看他,脸蛋却红透了,双手死死地攥着衣服,不敢说一句话,心里却反复在想:他,他怎么这么说话……她少女心思,一时之间,也不知是欢喜多些还是恼怒多些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只有一瞬间吧,可慕云星却总觉得仿佛很漫长,只见皇甫流芳潇洒一笑,温言道:“慕姑娘,我们走罢。”
慕云星低低应了一声,仍不抬头,只紧跟在皇甫流芳身后。
皇甫流芳看她模样,又笑了笑,心头忽然涌出异样的感觉,他甩了甩头,不去想它,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林府并不算很大,过了正厅和偏室就是后院,虽然有些假山小桥和园艺,但并不像那些大户人家那么精致奢华。庭院和建筑布局合理,用料节省;园艺和花草大都精心呵护,搭配绝妙,足可看出主人品味的不同凡响。
皇甫流芳断定耿夫人被囚禁在后院的某一处房间里,而且多半还有人看守,因此带着慕云星径直先往后院寻人。若是后院没人那就多半在偏室里,不过皇甫流芳心下认为这可能性就小很多了。
二人轻功都是不俗,一番行动,没有丝毫声响,一路上也不见什么人影,行来颇为顺利。没过一会,果然看见后院一处小屋微微亮着光,那灯火很暗,但在这夜色中仍是十分显眼。小屋的门上别着一把锁,明显是有人从门外锁上了。门口有两名守卫,身穿着厚厚的袄子,不过两人这会已经是蜷在一起,倚背而眠,估计也是困得狠了。
皇甫流芳老远就看见,便小声对慕云星说道:“慕姑娘你看,那处房间我估计就是关押耿夫人的地方了。”慕云星定睛一瞧,神情凝重,不由紧了紧腰间长鞭,默默点了点头。皇甫流芳眼中放出精光来,沉声道:“我们速战速决,尽快救人之后离开此地罢。”他眼神突然间深邃极了,慕云星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好像整个人都要被吸进去了一样,她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速度都是极快,只一眨眼便到了那处房间门口。皇甫流芳出手迅疾如风,点了两名守卫颈后几处要穴,那两人便昏死过去。他看了看房门,右手抓住那把大锁,使劲握住,微一沉吟,那偌大的铜锁竟是从中碎裂。慕云星又是瞠目结舌,这锁是纯铜所制,内里实心,平常人别说是捏碎了,便是拿着铁剑来切也未必能切碎。虽然皇甫流芳带来的惊讶已经不少了,慕云星还是禁不住脸色发白:“你……你到底是如何修行的……”
皇甫流芳冲她笑了笑,还没答话,只听房间里传来了颤抖的声音:“谁?”
皇甫流芳心里一喜,推门而入,只见一名妇女正一脸惶恐地看着门口。这妇女约莫四十岁,衣着朴素,神情憔悴,头上的发髻高高挽起,右手少了一根小指,只简单地用粗布裹了一截,仍能看到红色的血痂。妇女左手紧紧搂着一名十岁左右的男童,那男童环抱着母亲,脸上也满是警惕的神色。
“耿夫人!”慕云星一眼就认出了这妇女的身份,连忙冲了过来。她双手扶着耿夫人,上下端详,待看到耿夫人手上的伤时,想到耿一怀之前说过的话,心中只觉得一阵难过,眼泪就要溢出来。
耿夫人大惊失色,根本没想到慕云星此时会出现在这里,她又惊又喜,问道:“大小姐!您……您怎么会到这里来……”
慕云星听她开口,已知道她并无大碍,强行忍住泪水,叹了口气:“我听耿叔叔讲了事情的经过,正好又遇上皇甫少侠侠肝义胆,出手相助,所以决定来营救你们。耿叔叔这会应该已经找到我爹爹,在赶往这里的路上了。耿夫人,你们没事罢?可有受到委屈?”
耿夫人听完慕云星的话,已是满脸泪水,她拉着小儿就跪了下去,低头啜泣:“贱妾何劳大小姐挂念!多谢大小姐和少侠救命之恩!”说完话,她整个身体都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了起来。
慕云星哪里忍心让她跪,连忙扶起二人,语带安慰:“一家人何须这么客气?快快起来,你们安然无恙才是最好。”说罢,慕云星又指了指皇甫流芳,道:“这位就是皇甫流芳少侠,若没有他拔刀相助,我也很难来到此地。”
耿夫人闻言拉着儿子又要跪下,皇甫流芳眼疾手快,一下扶住,摆了摆手,道:“夫人不必如此大礼,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尽早离开才好。”
耿夫人点了点头,低声道:“但凭大小姐和少侠吩咐。”
皇甫流芳望向房门外,两名守卫兀自昏睡,夜色沉重,四下寂静无声,偶有飞雪,随夜风轻扬而入,飘在脸上,冰凉无比。皇甫流芳环顾周围,眉头微皱,他的眸子又黑又亮,当真好似一对漆黑的珍珠。没过一会,皇甫流芳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慕云星,开口道:“走罢。”
走出房门时,耿夫人看到两名守卫倒在门口,险些叫出声来,待慕云星给她说明两人只是昏迷并未死去时,耿夫人才轻轻拍了拍胸脯。一行人走入后院之中,行动倒还算迅速而无声。慕云星扶着耿夫人,感受到她身体的轻微颤抖,心想:她此番受到惊吓太大,回去之后还是让耿叔叔一家人暂时搬到镖局来住罢。她虽然这般挂念他人,但其实自己这番救人的经历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内心是又激动又紧张,远没有表面上看去的那么镇定。
众人小心翼翼,正要从后院进入前院,忽见四周偏室灯火骤然亮起,院内顿时一片通明,左右瞬间飞出四人,手持长剑,同时向慕云星刺来!
四人黑衣银剑,眼神炯炯,分明是早有准备。慕云星心头一紧,有片刻愣神,但手上好歹动作不慢,右手已经抽出长鞭。正要抬手时,忽觉腰间一沉,却是皇甫流芳轻轻推了她一把,她还未反应过来,耳中已传来沉稳的男声:“你带他们先走,此地有我断后。”
慕云星连忙回头,只见皇甫流芳已站在她原来的位置,林家四人的剑尖眼见得就要刺到他的身上!
一旁的耿夫人见状,已然忍不住双手捂口,惊叫出声。但看那皇甫流芳却是一脸从容不迫,只是神色严峻无比。他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及屏息,右手已然抽出宝剑。
“啊!”慕云星看见那剑,情不自禁叫出了声。她从未见过这般宝剑——那被皇甫流芳握在手中的,赫然是一柄木剑!一柄漆黑的,如同他黑色眸子一般的,木剑!
说时迟,那时快,皇甫流芳抽出黑木剑时,右手已顺势举起。只见他食指中指并立伸出,其余三指弯曲,形成一个剑指的架势,也不知他如何发力,那黑木剑便像是被黏住一般,围着皇甫流芳的剑指飞速旋转,掀起一片黑影。皇甫流芳动也不动,左右手剑指来回交替,那黑木剑也四处旋转,在他身周形成一道道黑色剑围,竟是滴水不漏。
那四人一个须发皆白,一个眉清目秀,一个满脸大髯,一个眼神阴鸷,想来都是林家的高手。此番以有心算无心,本来是大好的局面,却不料被皇甫流芳只一招就轻描淡写地挡了下来。
铁木相交,发出沉闷的响声,说来也怪,那木剑与四柄铁剑如此交击,却是毫无伤痕,真不知是用何种材质打造而成的。四人剑势受挫,正欲重新聚力,却只觉得突然从剑身上传来一股偌大的推力,四人均不能抵挡,纷纷被逼倒退。他们一击不中,一时之间又看不清皇甫流芳武功路数,当下在四个方向站定,相互对望一眼,都是有些惊讶。他们各自提了一口真气,只盯着皇甫流芳,却是蓄力不发,像是在等着什么。
皇甫流芳见状,也不着急,他停下剑势,站在中间,却瞧也不瞧那四人一眼,只是看着慕云星,缓缓道:“你为何不走?”
慕云星还在错愕之中,听见问话才堪堪回过神来,她环顾四周,只见林家的人在四人出击的时候就举着火把陆陆续续地出来,此时已经把这里围住了。慕云星看着皇甫流芳,心中不解为什么这人总能那么处变不惊,明明他不过也就大自己几岁而已,心智却好似成熟了几十倍。慕云星看着皇甫流芳瘦削的身躯,看着他英俊的脸庞,看着他深邃的不可见底的眼睛,看着他浓黑笔直的眉毛,他高挺的鼻梁和泛白的嘴唇,一时之间只觉得突然有千言万语从心中涌向喉头,却迟迟难以开口。她心里只在想:就是这样一个男子,不过才刚刚相遇,就要为我舍命相救么?他……他再怎么武艺高强,也不过只是血肉之躯呀!
寒夜,长剑,灯火,这样的夜晚,慕云星此前哪里又经历过?可是这些她都无暇顾及,也不愿顾及,她只痴痴望着皇甫流芳,怔怔说道:“我们走了,你……你怎么办?”
皇甫流芳看她神情,只觉得一颗心在那一刹那似乎都停止了跳动,他本来严峻的脸色顷刻间就变得松动,缓和。皇甫流芳觉得一切仿佛都寂静了,在这江南寒冷的冬夜里,在敌人虎视眈眈的环伺之下,此时此刻,对面女子的眼里,分明只有他的身影。皇甫流芳展颜一笑,连飞扬的雪花都快被这笑容给融化了,他往前迈了小小一步,正要开口,眼角却瞟见林家那四人又是同时扑了过来。原来这四人看见皇甫流芳迈步,以为他要有所动作,不敢怠慢,竟是抢攻了过来。
慕云星大叫一声“小心”,长鞭不自觉地就要出手。想不到皇甫流芳却快她一步,将她护在身后,黑木剑已然在手上旋转不休,荡开一圈圈黑色的剑围。
四人的招式又被皇甫流芳这一怪招挡下,心头怒不可遏,只听当先那须发皆白之人大喊一声:“留下他们!”一众林家的人便齐齐出招。略略看那数量,有不下三十人,都是做好了准备,或使剑,或使刀,或使枪,或使棍,口中呼喝之声极重,蜂拥而至。
这边皇甫流芳黑色剑围运起,无人能近他身周,那边慕云星也已出手,她长鞭五尺三寸,此刻用来护身,竟是极为好用。
慕云星神情专注无比,她背对着皇甫流芳,同时将耿夫人母子护在身后,别离鞭法也用到极致。但看她接连使出“浥轻尘”和“春寂寥”,身姿上下翻飞,道道鞭花挽起,覆盖范围极大,片刻之间,众人也难以靠近。
慕云星越战越酣,她以少敌多,却出招精准,长鞭直往众人手上和脸上这些没有衣物遮蔽的地方招呼;若一击不中便迅速变招,另寻时机,若有人不幸吃她一鞭,虽不丧命,但那鞭痕处却是钻心的疼,怕不得丧失六成战力。
慕云星边战边想:这些人看似早有提防,可是我们的行踪却是如何暴露的?她又一转念,心头明悟:定是当时皇甫少侠放走的那些喽啰回来复命了,林家人为防止我们救人,事先做好了谋划。
她额头已有汗意,眼睛瞧见一处破绽,一招“天际流”迅猛出手,长鞭甩得笔直,正中林家一人脑门,那人哼都没哼一声,便倒地不起了。慕云星却来不及高兴,只见有一人趁机突破进来,提剑就要往她身上刺去!慕云星收招不及,心知不能抵挡,只能躲避,她匆忙侧身,却瞥见耿夫人母子相互依偎,在她身后瑟瑟发抖。慕云星心头一惊:我若躲开,他们怎么办?她不及多想,又不敢避开,双眼一闭,银牙一咬,身子一挺,就那么挡在耿夫人身前。
想象中的刺痛却并未出现。
慕云星睁眼一看,却是皇甫流芳及时赶到,只见他右手剑势不停,一直挡开那武功最高的四人,左手却探将出来,将那来人的长剑生生抓住!鲜血从他手中不断溢出,滴在地上,仿佛有“啪嗒”的声响。
慕云星惊叫出声,只觉得心里一阵急躁,问道:“你……你怎么样?”
皇甫流芳左手一用力,将那来人连人带剑就扔了出去,途中还撞倒了两三人。他也不看自己的伤势,也不看慕云星,一边运着剑围,一边急速开口道:“你此刻跃上墙头,我会将耿夫人母子扔给你,你接住他们就此离开,速速与你父亲汇合。”
慕云星看着皇甫流芳左手滴血不止,只觉得心中万分难过,似乎自己的呼吸都不顺畅了,她又问道:“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皇甫流芳长笑一声,豪气无比,爽朗道:“乌合之众,岂能阻我!”
话音刚落,他左手一推,慕云星便飞了起来。
慕云星一借力,便落在了墙头上。她回望院中,只见皇甫流芳在众人包夹之下始终守住方圆之地,不见丝毫乱象。她既叹其武功绝顶,又感其人品一流,一时间有万般情绪,都化作了点点雪花,只往皇甫流芳身上飘去。
皇甫流芳见慕云星已经落在墙头,心中稍安,他一边抵挡着众人的围攻,一边靠近耿夫人,轻声道:“夫人请将令郎抱稳,在下这就送你们离开。”
耿夫人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感动,不知说什么好,一声“少侠”甫一开口,已经被皇甫流芳打断。
只见皇甫流芳在耿夫人腰间一推,口中说了句“夫人受惊了”,耿夫人母子便受力往墙头飞去。
林家众人恼羞成怒,偏偏无人能越过皇甫流芳的剑围。只听那满脸大髯之人高吼一声:“别让他们跑了!快掷兵器!”众人遂纷纷将手中兵器往空中的耿夫人母子掷去。
耿夫人紧抱怀中爱子,身体颤抖不已。
皇甫流芳见状,正要相救,却听一声清喝,便见空中一条长鞭卷出,将耿夫人母子牢牢缠住,正是慕云星出手。慕云星用长鞭将耿夫人母子裹住,双手一拉,二人便又受一次力,快速地飞向墙头,而空中一大半兵器没有后力,尚未触到耿夫人,纷纷掉下地来。
皇甫流芳心头正自一松,却忽然又是一紧,他斜眼瞟去,但看一柄银白长剑从正厅里穿窗而出,气势惊人,如闪电般飞刺向耿夫人!
皇甫流芳眼中精光大盛,脸上却是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他冷冷一笑,脚下一蹬,身体扶摇而上,众人大呼,无一能挡。
皇甫流芳在空中运起黑色剑围,堪堪赶到耿夫人身前,挡下了那一柄长剑。那剑受阻,却并未掉下,反而和黑色剑围僵持了好久,才和皇甫流芳齐齐落下地来。
慕云星见状,连忙发力,已是把耿夫人母子拉到墙头上了。她看了看皇甫流芳,又看了看正厅,心知绝不能辜负皇甫流芳这一番救人之举,她使劲咬了咬下唇,护着耿夫人,转身就跃下墙头,心中喃喃自语:我一定会回来,你千万不要有事啊。
皇甫流芳一落地,余光看到慕云星一行人安全离开,心中顿时一轻。林家众人将他团团围住,架势摆好,却慑于他的威势,无一人胆敢上前。
皇甫流芳看了眼刚才自己挡下的银白色长剑,又望向正厅,口中一啸,朗声道:“林家主,在下等你很久了。”他这一啸用上内力,雄厚无俦,离他近的人有些不能抵挡,已是气喘吁吁,齿流鲜血。
那正厅之中徐徐走出来一人,身材匀称,个子高挑,长眉短髯,眼神冷练,竟是一名英俊无比的中年男子。他头发整齐,身穿一件金纹雕翎大长袍,一股高贵之气逼仄而来。虽然气质大相径庭,但此人相貌上的确与林锦光神似,想来便是那称霸杭州的林家家主林锦荣了。
林锦荣徐徐走来,一众林家的人都纷纷向他抱拳行礼,口中喊道“家主”。林锦荣目光直视着皇甫流芳,走到院中站定,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不带丝毫情感:“好一招‘乌啼杨花’。好一个无量天元剑法!”
皇甫流芳抖了抖黑木剑,正视林锦荣目光,笑道:“林家主见识如此非凡,又何必一直暗中窥伺?可瞧出在下的什么破绽了吗?”
林锦荣冷冷地“哼”了一声:“阁下宁肯左手负伤,也不愿多使出一招半式来,莫非无量天元剑只是浪得虚名吗?”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这才恍然:这人明明武功高强,为什么一直只用一招剑围御敌?原来此人早已知道家主在此,有意藏拙吗?
雪越下越小,大概快要停了,皇甫流芳似乎听到有疾驰的马蹄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用左手整了整自己老气的灰褐色的裘衣,丝毫不在意手上还有伤口,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疼。皇甫流芳看了眼手中的黑木剑,又抬起头来,叹道:“林家主,无量天元剑举世无双,我若出手,今日就难以善了了。”
林锦荣“哈”地笑出声来:“好小子,欺我林家无人么?你以为你又是何人!你杀我二弟,伤我手下,乱我大计,早已不能善了,何须此时在这嚼舌!”
皇甫流芳点点头,道:“我不是何人,我叫皇甫流芳。既然如此,好。”
他“好”字刚落,那林锦荣已然提剑纵来,那剑呈玄青色,一到空中便嗡嗡作响,显然是好剑。林锦荣出手大开大合,玄青剑陡然刺来,大气磅礴,正是三十六路长河剑里的“飞流直下”!同样的一招,在林锦荣手里使出,不知比林锦光当初的威力大了多少倍!
皇甫流芳看清来剑,心想:不愧是江南武林的翘楚,果然厉害。他这般想着,整个人的气质已经从之前的悠然变为凛然,手中黑木剑轻巧探出,像一只飞鸟般啄向林锦荣使剑的右手。
林锦荣一看,已知道这招的厉害。
江湖中早有传言:天山逸,无量灵。意思是天山剑派的剑术飘逸绝尘,无量山庄的剑法灵动脱俗,都是当世武林一绝。其实无量山庄的门人几乎不在中原武林中走动,之所以名头这么响全是因为山庄第五任庄主沈屹才。当年沈屹才东入中原,也不过三十岁的年纪,他一人一剑败尽当世武林七大绝顶高手,凭的就是一套无量天元剑,可谓震惊海内,风头一时无两。他自负剑术已经无敌,又远赴天山向天山剑圣杨清宇求战,一心想做那天下第一人。殊不知,两人剑法都已不是人间之物,双方不分高下,直斗了整整两个日夜。后来,两人同时停手,一言不发,转身离去,再没踏入江湖。有见过当年大战的人便编了这么一句口诀流传于世:天山逸,无量灵。白驹过隙,先贤已经作古,但后人遥遥想起前辈的绝世风采,仍不妨心旌摇曳,感慨万千。
看那皇甫流芳出手,轻快迅捷,深得无量山庄真传,可当得上少有的高手了。林锦荣心中不解:此人年纪轻轻,用剑却如此老成,天下真有这样的奇才?他想归想,但口上绝不会说出来。虽然对皇甫流芳没有小觑之心,但林锦荣自忖也是一流的高手,岂会因为无量天元剑的名声而有所畏惧退缩?他不去硬接皇甫流芳的快剑,猛提了口真气,换了招“乱帆争疾”。此招后手极为繁复,可以刺胸口和腋下,可以劈脖颈和腰肋,可以砍天灵和手足,实在是防不胜防,一般人根本无从抵挡。
可皇甫流芳又哪里是一般人!只听他大喊一声:“来得好!”猛然握紧黑木剑,瞬息之间连出十三剑!这十三剑却是分毫不差地封住了林锦荣剑锋的所有来路,任凭你有再多的后手也使不出来。此招去如飞羽,逝如流星,快极,迅极,正是无量天元剑中赫赫有名的“羽檄流星”!
林锦荣招式被破,面色一下变得阴沉。他本来想凭自己这一招立威,没想到对方见识手法俱是高明,隐隐还在自己之上。大敌在前,不容多想,林锦荣身经百战,心志早已成熟,轻易不会动摇,他一声暴喝,宝剑去势快了不知几倍!只见他向皇甫流芳面门连出五剑,然后迈了一步,再向他胸口出了五剑,接着侧了个身,又向他小腹连出五剑,最后一转身,在自己身前晃了五剑。这一手“松摇千尺雨”使得已经是炉火纯青出神入化,有攻有守,有进有退,无论哪个行家在此都要为这一手叫一声好的。
皇甫流芳点头赞道:“好剑法!”在这纷繁错落的剑芒之中,他竟然好整以暇,竟然还能开口说话!皇甫流芳看去轻松,但压力实则不小,他闪转腾挪,飞雪都不能沾身,已是全力以赴。他好快!不过眨眼间,皇甫流芳已然避开所有剑芒,从一个绝无可能的角度逼近林锦荣,提剑向林锦荣喉头刺去!
好迅捷的身法!好灵动的剑!上一招“羽檄流星”化简为繁,这一招“剑决浮云”化繁为简。如此高明而老道的手法,谁能想到,那出剑的人,竟然只是一名少年!
剑光就在眼前,林锦荣额头渗出冷汗,他不敢怠慢,甚至不敢眨眼!林锦荣飞身后退,那剑光也如影随形,直退了二十步,终于等到皇甫流芳的剑势有稍微的迟滞,林锦荣这才使出一招“碧水东流”,用力将那黑木剑格开。两剑相碰,玄青剑一时颤响不休。
不过三招,皇甫流芳就已经反守为攻了,他抓住机会,频频出手,一时间占尽上风。两人这般又拆了十招,皇甫流芳越战越勇,而林锦荣却是越战越惊,他心头万分不解:我招招都带有我几十年的内力,此人招式胜我也就罢了,为何内力也不见消耗?他如此年轻,岂能处处都占于我先?想到这,林锦荣只觉得惊怒不已,他大喝一声,玄青剑朝着皇甫流芳当头劈下。
皇甫流芳微微叹了口气,露出怜悯的目光来,他轻身一避,顺势一拨,黑木剑已经挑断了林锦荣左手的手筋。林锦荣大叫一声,疼痛难忍,跪倒在地。
“家主!”林家众人见状,纷纷大喊,就要上前来。
皇甫流芳轻轻把黑木剑架在林锦荣的脖子上,睨了众人一眼,顿时无人敢动。之前曾与皇甫流芳短暂僵持过的四人此时更是有些魂不附体,心中不约而同地想到:若他之前就使出这般凌厉的剑法来,我等岂有命在?
林锦荣捂着左手,满脸汗水,面色已是惨白。
皇甫流芳看着林锦荣,淡然道:“你能与我拆过十招,已可算是一流的好手了。我不废你右手,是念你多年修行不易;我不杀你,是盼你日后多行善事。你好自为之罢。”
林锦荣单膝跪地,咬牙切齿,一言不发,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皇甫流芳又看了看他,不再多说,收起黑木剑,洒然离去。众人迫于他的威势,又没有家主的吩咐,一个个都呆在原地,不知如何动作。为首的几个连忙跑去扶起林锦荣,查看伤势,心头却对眼下的局势生出无力之感。
皇甫流芳刚一转身,便看见门口跑来一名蓝衣女子,神色匆匆,满脸焦急,却不是慕云星,又是何人?
“你怎么回来了?”皇甫流芳一脸惊讶。
慕云星一看见他,喜悦无比,身子都好似要飞扬起来。她奔到皇甫流芳身边,打量一番,开口道:“我……你……你没事罢?”
原来慕云星救出耿夫人母子之后,就立马寻到之前和皇甫流芳拴马的地方,护送耿夫人往慕家方向奔去。行出街道,慕云星想到林家在府内埋伏,几乎人手尽出,断无可能在路上还有伏兵。她又担心皇甫流芳安危,一时芳心大乱。耿夫人看她神情,也略知她心中所想,当即就开口道:“大小姐,我们已出险地,我可自寻回路。皇甫少侠身陷绝境,您还是快快回去帮他罢!”她得慕云星和皇甫流芳相救,心中感激万分,又哪里想看到皇甫流芳孤身奋战了?慕云星看她脸色凝重,也不矫情,当即点头应道:“好,我这就折回。夫人你沿途策马,不久应可见得我爹爹和耿叔叔了。”说罢,她双腿一用力,从马背上亭亭而起,驭起轻功,疾驰而去,那速度,竟比马儿还快!慕云星心有牵挂,全力飞奔,赶回林府时,正看到皇甫流芳重挫林锦荣。她见皇甫流芳潇洒独立,安然无恙,心中自是欢喜至极。
皇甫流芳看到慕云星因全力飞奔而红得发烫的脸颊,心中忽觉一暖,他摇头一笑:“无妨。此地事了,我们走罢。”
慕云星点点头,又看到皇甫流芳左手的伤势,指间有一道极深的剑痕,她心中一痛,柔声问道:“你……你左手的伤……疼么?”
皇甫流芳举起左手,故意在她面前动了动,笑道:“你看,好得很呢。”
慕云星又急又气,神色慌张无比,双手想要去握住皇甫流芳的手,却又不敢,只轻声斥道:“你这人!怎跟个小孩一般!自己受了伤也不知道么!”言讫,她似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终于从怀里掏出一方淡紫色的绣花绢帕来,红着脸说了句“你别动”,就帮皇甫流芳包扎起来。她动作极轻极柔极慢,生怕碰疼了皇甫流芳,但不知为何,她的指间却微微颤抖,脸红得快要滴出水来。
皇甫流芳任凭她用绢帕裹住伤口,一动也不动,只用那一双温柔的眼睛默默地把她瞧着。慕云星很快便包好伤口,她却只低着头,不敢去看皇甫流芳,也不说话,两手垂在身侧,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皇甫流芳看了看自己花哨的左手,笑了笑,也不道谢,说道:“走罢。”
慕云星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也不知该放在哪里,又把头埋低几分,跟在皇甫流芳身侧。
二人正往外走时,忽听得背后一道破空之声,却是一把玄青色的长剑呼啸而来。皇甫流芳转过身来,知道那剑看似来势汹汹,但出手之人内力不济,只是徒有其表罢了。他只伸出两指,便将那长剑夹住,那剑柄还在摇晃,却已进不得分毫。
慕云星见状大怒:“林锦荣,饶你一命不死,你竟这般没良心么!”
林锦荣面色惨淡,呲牙大笑道:“哈哈哈!我林锦荣何须他人饶命?皇甫流芳,你今日不杀我,我也不会念你恩德,我必苦练功夫,来日杀上无量山庄,灭你满门!”
皇甫流芳听完此话,将那玄青剑掷在地上,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又立即舒展,他也不生气,只望着林锦荣,淡淡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来:“阁下有此志气,在下实在是佩服万分,若有来日,一定请教。”说完,再不理他,与慕云星走远了。
二人走出林府,天还未亮,雪已经停了。不远处有马蹄声参差响起,慕云星“哼”了一声,嘴唇都翘了起来:“爹爹他们行事也太慢了,这会才过来,有什么用?”
皇甫流芳冲她一笑,安慰道:“怪不得他们,这速度已经很快了。”
慕云星抬头看向皇甫流芳,想起方才的事,问道:“刚刚你为何不杀了林锦荣?”
皇甫流芳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依然沉重的夜色,低声说道:“杀他无益。其一,此人武功高强,但心性与其弟不同,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其二……”说到这,皇甫流芳顿了一下,站住不走,似在犹豫什么。
慕云星奇道:“其二是什么?”
皇甫流芳看了她一眼,半晌才缓缓开口:“其二,他多半是被人利用了,此事背后恐怕另有其人。”
“啊!”慕云星大叫出声,又连忙捂住嘴,四周看了看,然后盯着皇甫流芳,睁大了眼睛:“你……你说什么?他可是林家家主啊,他背后还有人的话,那会是谁?何况我慕家在杭州经营已久,从未听过有这种事啊!”
皇甫流芳点头道:“本来我也是不信的。但有一件事,是林锦荣告诉我的。你还记得我把耿夫人母子扔给你的时候,林家的正厅里飞出来了一把长剑么?”
慕云星道:“当然记得,那剑气势不凡,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也救不下耿夫人母子。可是这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你说林锦荣告诉你又是什么意思?”慕云星一时只觉得头大如斗,思绪已经难以整理了。
皇甫流芳沉声道:“那剑确实气势惊人,我当时在空中使出‘乌啼杨花’,以剑围将它挡住,已经用了我六成的功力。但那剑却没有立即被我挡下,反而还隐隐有前进的趋势,我又加了一成的功力,这才卸下力道。”这些事当然只有皇甫流芳自己才知道,他不说出来,慕云星又怎会了解。
慕云星闻言已略有所知,问道:“啊,你的意思是,那柄剑不是林锦荣掷出来的么?”
皇甫流芳道:“确实不是,但我一开始并没有发觉。甚至在我和林锦荣交手完了之后,我也一直认为那剑是林锦荣掷出的。以他的功夫,若是使出十成力道掷剑,我就算用出七成功力去接,也是情理之中的。”
慕云星又是一奇:“那你为何说……”
皇甫流芳不等她说完就继续说道:“最后我们要走的时候,林锦荣将他的玄青剑掷了过来,我一接过,才发现事有蹊跷。我在空中挡下的那柄剑,内劲缠绵,若有若无;而林锦荣掷出的剑,内劲却是直来直往,毫不掩饰。两者差别,实在太大。更令我担心的是,这人潜伏在林府之中,我竟一直没有发觉。”
慕云星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心中只觉得皇甫流芳心思着实缜密,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问道:“可是我慕家除了林家之外,也没有树立什么仇敌呀,什么人要这么针对我们呢?而且如果这背后的人武功如此高强的话,完全没有必要借林家的手来针对我们啊!”
皇甫流芳看了慕云星一眼,脸上神情略有些诧异,笑道:“慕姑娘,原来你心思如此细腻,连这也能想到了?”
慕云星心中得意,正要开口自谦一下,待看到皇甫流芳嘴角的笑意时,这才醒悟过来,柳眉一抖,叫道:“好啊!你又看我不起!”
皇甫流芳打了个哈哈,笑道:“我与姑娘开个玩笑,姑娘切莫介意。”
慕云星“哼”了一声,嘴角翘得老高,摆出一副大小姐的样子来,轻轻动了动嘴唇:“那你快回答我的问题,这是为什么。你说得出来,我便不介意了。”
皇甫流芳看她神情,心中觉得好笑,但此时不敢笑出来,于是强忍住笑意,说道:“你还记得当初耿大叔说过的话么,他说林家劫持你,是为了从你父亲手上要一件东西。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林家背后的人,多半也是为此而来。至于为什么他们不亲自动手,我想肯定有其迫不得已的缘由,只是究竟为何,我也很难说得清楚了。”
慕云星闻言转过头来,表情严峻,直直盯着皇甫流芳,她的眼睛像是秋气渐浓时天地间新生的露珠,如此晶亮,美丽得不可方物。
皇甫流芳不知其意,戏谑笑道:“慕大小姐,你对在下的回答可还满意么?”
慕云星只盯着皇甫流芳,她的声音轻柔悦耳,但言语之中分明还有别样的情绪:“这件事明明如此危险,你……你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你就那么愿意帮助素不相识的人么?你就那么愿意不顾自己的安危么?”说着说着,她声音越来越低,连着头也低了下去,她的目光又看到了皇甫流芳受伤的左手,透过淡紫色的手帕,也还能看见里面红色的血痕,一时之间,她竟不能自已,眼泪似乎就要掉下来。
皇甫流芳愣住了,他此前从未似这般愣住过,他此前从未有过这般不可名状的感觉。他看着对面那泫然欲泣的女子,看着她分明在为自己的安全而担忧不已,他只觉得内心最柔软最脆弱也最紧闭的一扇门,在这一刹那,悄然开启。他看着慕云星,眼神柔和而坚定,慢慢开口:“慕姑娘,你知道么?这天下虽大,高手虽众,但我自负无一人能杀得死我,也无一人能留得住我。”
慕云星抬起头来,这话虽然孤傲万分,但她却是坚信不疑。她注视着皇甫流芳,轻声叹道:“你才华横溢,当是如此了。”
皇甫流芳直视着慕云星俏丽的脸庞,直视着她的晶莹的双眼,柔声道:“可是总有一日,我也多希望有那一日,我会为某一个人留下来。”说完他笑了笑,像是化开冬日坚冰的第一道暖流,淙淙地流进慕云星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