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就站在广场的一角,身上挂着一只墨黑色的吉他,路过他时,他正在调音弦,然后歌声就在我的身后响起:
哪年哪月的哪一天/光阴磨成讯号/坚守在心里/憔悴散影浮水/一曲旧情歌/你说这是回忆/太多的回忆回不去/太多的思念撑不起/夕阳照亮你远走的火车/没有窗口的挥别/没有追逐的脚步/你出去/没有炊烟的城市/生冷的地,一把破吉他/我弹起曾经/覆水终难回。
你知道,在这样的天气里,如果有一种暖流突然涌上你心头的时候,你会感觉大脑有一种麻酥酥的触动,就像是一块石头融开半湖冰水的柔软和荡漾,特别是你一个人走在很空旷的广场上的时候。路过的人有千万,但是真正把心留在这夜里的却少有几个。
当我停止脚步,转过身的时候,才仔细打量了他的容貌:瘦高的身形在风中显得异常单薄,商场的灯光轻微的落在他的四周,他就好像一只飞蛾在光中盲目的仿佛扑火。没有一般流浪歌手蓬乱的头发,而是贴头皮的短发,暗黑的皮肤在光里显得非常明显。尘埃仿若都被他的黑色风衣吸附,悲壮的味道随光飘进他的歌声里。他的眼睛闭着,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不想看到路人对他的眼神,还是在走进自己的歌里。我读不懂他的内心独白,只是从他略干哑的声音中可以听出他仿佛在怀念,在追忆一些过往。至于与这首歌有没有关系,就无从而知了。
我从他的侧面慢慢向他靠近,他继续唱道:老旋律/你离去/落起的雨下/是谁在哭泣/染湿了回忆/当时的情书寄给谁/追忆总是心碎/那么多裂口/随时间生锈/我等你/一直在原地/转过伤悲/泪在眼里幻灭/忘了织成话的语气/错过的告别/随你而去。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不知不觉的站到了他面前,于是他对我淡然,像叹息般的一笑,一股风尘便从他的嘴角处扑出来,我没有向他面前的吉他盒子里放钱,我不想把他和那些无心歌唱,只在乎今天赚了多少钱的一般流浪歌手相提并论,也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但他的歌,他唱歌的情感触动到了我心里舍不得去回忆的那根独弦。
有时候,相遇很简单,相识也很简单,但是相知就好比错过一段缘分一样可遇而不可求。
后来我经常去他唱歌的地方,而且每一次他都会唱这首歌,我也渐渐明白他在这首歌里放不下的痛,我们慢慢成为朋友,那种没有多少言语 但是会在看不见光的地方给彼此微笑的朋友。
在他离开这个城市的那天晚上,他没有唱歌,而是和我讲了他和这首歌的故事。
我们坐在广场中心没有水的水池边上,他抱着那把不知道弹过多少次的吉他,头一直抵在吉他盒上。“这首歌叫《过期情书》”他这样开头,“是我写给我女朋友的。”他的语气平淡,但是有一种哀伤弥散在字里行间,“她在七年前去世了。”
“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离这个城市很远的一个叫沭城的小城市,当时我们都在一条老街上讨生活,我的家在广西那边,家里还有一个妹妹,我喜欢唱歌,但是为了生活,我上到初二就不得已辍学出来打工了,我不会音谱,所以这首歌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完成。而她就在我的对面摆地摊,每次我唱完一首歌睁开眼睛的时候,总能看见她在看我。现在想起来,我也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样开始的了,可能一件事在心里回想的太多,就会变成理所当然,什么理由都不再需要,而且越到后来,我越是没有办法理清我们之间的关系,因为我还没有来得及让她看见我写给她的情书,她就不见了。” “我给她打过电话,发过短信,但是她都没有回复,在我认识她三十五天之后,她就突然消失了,一开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还以为她生病了,就跑去她祖住的地方去找她,但是房东告诉我她已经回老家了,你知道,就算她要回老家,也不至于不告而别,更不会电话短信都不回我。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是她不想告诉我。”
“在我去她老家找她之前,房东告诉我她回家是因为她的父亲病重,昨天打电话来说是已经快不行了,为了老父亲,家里借了太多债,要不她也不会只身一人来这里摆地摊,她不辞而别,只是不想让我的生活和她一样沉重,她来这里一年多从没有麻烦过一个人,自己吃一顿少一顿,却从没有求过别人,房东说她是一个倔强的丫头,什么话都自己憋着,只有老家打电话来的时候才会和房东唠几句,可能也是负担太重,尤其是知道家里老父亲的病越来越重的时候。”
“但是,在我到达四川的那天,她的家乡发生了大地震。”他的眼睛突然变得闪烁动人。我知道,那是眼泪。“她的老家在汶川,就那么短的时间里,什么都没有了,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就这样,我原以为可以亲手交给她的情书现在还在我的口袋里,我以为可以当面问她为什么要不辞而别,不回复我的时候,一切都变得那么可笑,那个时候,什么都完了。”
“所以你写了这首歌,是为了……”我不敢妄自猜测。
“因为我想她,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把自己对她的感受告诉她,我写这首歌,唱这首歌,我只是希望,她在某一个我看不见的角落可以听见,就算她真的不在了。我会就这样一直唱下去,从这里到那里,从起点再回到起点。”
“太多的回忆回不去……”他苦笑一声,抬头看着残星微亮的夜空,像是在寻望,但我知道,他在流泪,只是不想被我发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