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爷趴在六奶奶的棺材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昏天黑地。
不仅如此，他还请了专门的哭丧手，帮他哭。哭丧手扯开嗓子，“我的姊妹呀，我的婆娘啊～～”，比京剧唱腔还婉转。
六爷对此很满意。犒劳他们一千块。
六爷不老，四十多岁而已。因为在咱们村辈分高，她妈生了五个女儿，终于生了带把的，天天“我的小祖宗，小祖宗”地叫，所以大家喊他六爷。
六爷小时候特王八蛋。
他把刘老三家的嫩南瓜扒开一个盖，往里面灌些狗屎，又把盖封好让它长。
刘老三老婆摘回南瓜，一切开，狗屎沾满砧板子。她买来高香，天天坐在院坝坎上咒。
他还伙同其他小毛头儿，偷张柱子家的柿子。结果被柱子他爸拖起扁担撵，无路可逃跳进堰塘，大冷的冬天，他差点儿丧命。
六爷娘年近五十生下他。家里仅有的白米饭，全用砂锅煨熟，喂进他的肚子里。
六爷娘指望他长一肚子胆识，没成想他不争气，长了一肚子肥油。
2
六爷书没读几句。
外面流行打工，他想去广东碰碰运气。
钱没挣到，却领回来一个媳妇儿。
都说在广东，媳妇儿可以捡，遍地都是。有男的在那边工资不多，还几个女人抢着要。
六爷摇头晃脑，如鸡啄米。从这个厂跳到那个厂，不是他嫌弃别人工资低，就是别人嫌他没水平。
不过也算能干，他娶媳妇儿没让他娘操心。
小媳妇儿眉清目秀，只是年龄尚小。据说只有十八岁。
六爷说，管她小不小，只要能生蛋。
在这一点上，六爷非常优秀地继承了他爸和他妈。蛋的质量如何他不管，他管的，就是不停地生蛋。
在遍地都是独生子女的今天，六爷家的小媳妇儿生了三个，三个都是带把的。还被罚了款。
要是赶上今天这政策，六爷可以少给冤枉钱。他逢人就骂，王八蛋政策，收我的钱，还不帮我养娃娃！
六爷整日游手好闲。三个娃娃全靠他娘和他爹养。
一日，六爷爹背着最小的孙子，割麦子。
头一栽，见了阎王。
再也没人可以指望，六爷娘天天哭，在六爷爹的坟头哭，背着孙子干活哭，终于哭瞎了眼睛。
3
六爷懵了。
彻底地懵了。
他从没见过这阵仗。他以为他的爹会一直不死，天天帮他背娃娃。
他以为他的娘永远不会老，哪知道他娘早已白了发。
六爷仿佛一下子懂了事。
他说，我要出去挣钱。
六爷又去了广东。
不久，他便寄回来钱。 六爷娘看着儿子寄来的钱，头一次觉得，天要亮了。
钱越寄越多，六爷娘一辈子没摸过这么多钱。
她让媳妇儿给她在裤子上缝个布口袋，装上钱。每天，她挎着布口袋，逢人就说，我啊，天要亮啦！
小媳妇儿在家，翻新了院子，盖了两层小楼。三个崽儿也被她养得生龙活虎。
只是六爷不在家。她偶尔会有些寂寞。
不过好在她欲望不大。她说，我生孩子生怕了，没男人，也好。
但无论如何，她鼓鼓囊囊的身体，在各色花裙子的包裹里，掩不住地桃红柳绿。
对她产生过想法的，有村里的瘸腿支书，还有赤脚医生。
瘸腿支书在开她的三儿子罚款单的时候，摸过她的大腿。
村委会办公室就在六爷家不远处。
时不时的，村支书假意办公，在村办公室里开起高音喇叭：“六爷娘，你家母猪又要跑出猪圈啦！”瞎眼的六爷娘头也不回，狗崽子！
还有赤脚医生，儿子生病哭闹，掀起她的衣襟。他给娃娃打针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雪白的胸脯。
4
六爷，在广东，出事了！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六爷娘正在摸索着缝一个更大的钱袋子。突然，锋利的钢针扎进她的食指，血流了一地。
六爷涉嫌抢劫杀人，判刑十年。
六爷娘说，我就晓得，他啷个挣得到这么多钱？
小媳妇儿瞬间变成老媳妇儿。
大家开始叫她六奶奶。
本就不多的积蓄，也在几次辗转广东后，所剩无几。
家里没个男人，对有些女人来说，就是天垮了。
不是需要男人陪着睡，而是需要男人的性别和力量，给自己的心找个支撑。
六奶奶很快便遇到了麻烦。村里那个光棍屠夫天黑溜进屋，说几年前六爷欠他的赌债。不还就陪他睡。
第二天，瘸腿村支书不知从哪里知道消息，大喇叭里将屠夫传讯到村委会办公室，说他骚扰娘家妇女，再犯也打瘸他的腿。
屠夫点头如捣蒜。
六奶奶长舒一口气。
此后，六奶奶被提拔成村委会办公室秘书。
有权利就是好。即使豆大的权利也吓人。村委会没有秘书编制，瘸腿书记每月自掏腰包，给六奶奶三百大洋。
这点儿钱，瘸腿书记小意思。他家有片果园，有取之不尽的摇钱树。
5
六爷坐了十年牢。终于要出来了！
他很激动。
想着大儿子都上了大学，两个小儿子正读高中，他一家文盲终于有了读书人。
六爷有多少次，在牢里睡着了又笑醒。
他笑他娶了个好媳妇儿，不仅给他生娃，还要给他养娃。
他笑这十年间，媳妇儿没有像其他外地婆娘，跑掉。
他笑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有人替他敬孝。
他笑自己，烂人一个，居然有这等福气。
于是，他指天发誓，出去了一定要好好做人。为婆娘做牛做马，也愿意！
出狱的那天，他一早就收拾好，把脸洗了又洗。
他幻想着出门就能见到六奶奶还算饱满的身体。他得回家和她狠狠地干一场。
他带着无限美好的愿望，走出监狱。
外面的天明晃晃的，却没有六奶奶的身影。
他有些失望。
前些天明明拜托狱警给她打过电话的，难不成，记错了？
错就错了吧，回家要紧！
六爷连电话也不想打，他想给六奶奶一个惊喜。
是的，十几年没有回过家了。他太想给她惊喜！
6
六爷几乎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印象中的村子，早变了样。
六爷一路问回家。
他没见过这个家，两层红瓦白墙的小楼。他去广东时，还是三间土屋。
推开半掩的门，没见到六奶奶。
他在一棵树下，看到了娘。他一头跪在娘跟前，唤一声：“娘～”！
六爷娘哭了，“儿啊，你总算回来啦！”
六爷也哭。
哭过，六爷问：“娘，婆娘呢？”
六爷娘说：“吃饭吧！饭热着呢！”
六爷无心吃饭，他想看到六奶奶。他说：“我去找！”
六爷娘拦着他：“别去啦！她在加班！”
天都黑了，加啥班？
六爷从娘闪烁其词的语气里，听出别的内容。虽然他早有怀疑，最初他坐牢的那几年，六奶奶给他打电话，提到村支书替他们种了麦田，还解决了二儿子读高中。
他问娘：“她在瘸子支书那？”
娘不答。
六爷吼道：“我要杀了那瘸子王八蛋！”他转身去拿刀。
六爷娘一把抓住他的手，死死地不肯松开，痛哭：“儿啊，人家对我们有恩啊！不是他，我们早就活不下去啦！你要杀，就先杀老娘吧！”
六爷看着老泪纵横的娘，又一次哭了。他愤怒得要死，他要找到瘸腿支书，跟他同归于尽。
他要找到臭婆娘，居然敢给我戴这么多年绿帽子！老子是谁，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六爷！六爷气得发抖。
他拼命扯开娘拽着她的老手。那双手，骨瘦如柴，枯槁无力。
但此时，这双手却死命拽着他，连身子一起拽着他。
娘哭着说，娃啊，这些年来，是他帮我们料理着家事，帮我们抚养着你的三个娃。自从他的老婆病死，他就把你的儿子当成了他的儿子养啊，这样的恩人，你啷个能杀死他？
六爷听着，无言以对。
拿着刀的手，终于松开。
7
之后，他们三个人，相安无事。
他常看着瘸腿支书目不转睛地看着六奶奶，心如刀绞。
一日，他载了两人去赶集。车行转弯处，一头栽到深沟里。
没有同归于尽。
六奶奶，命丧黄泉。六爷除了有些骨折，无大碍。瘸腿书记，居然也没事。
六爷请了县里最好的哭丧手，帮他哭丧。他自己，也哭得昏天黑地。
可怜之人，自有可恨之处。这世上，各人的坑各人去填。
看六爷哭得要死要活，可村子里的人都说，死的，为何不是六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