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对我来说,父亲的世界永远不在了。
母亲去世已经有十八年了,十八年是多么漫长。十八年前去世的母亲离我那么遥远,遥远到我已经接受她去世的事实。母亲的去世在我心中,已经与一般的“死”联系起来。这意味着,对我来说,母亲真的是一位故人了。虽然回忆起她,音容笑貌依然浮现眼前。
母亲去世给我的感觉,并不是我送走了她,而是我们一起走了十多年的路,她送我到一个地方——也就是她在这世上的最后时刻——然后她站住不走了,而我越走越远,渐渐看不见她。 相比之下,父亲的死给我的感觉仍然是单独的死,是“这个人”的死。我仍然在体会已经不存在了的他的感受、想法和心境。我还没有离开他的世界,回过头去,我还能感受到他。
父亲死在今年的农历四月十五日晚上二十三点二十八分。4—15—23—28,像极了一首沧桑的曲子,随风飘逝而去。我明白,世上总有些生命,会渐渐凋零。我知道,生命中总有些背影,会慢慢远去。
父亲第二次去住院的时候,无论我们还是他,都没有想到他再也走不出来了。父亲身体一向弱,对于这次住院,我们并没有多大担心,总以为还是和上次一样,住个半个月医生就会通知出院了。
父亲一生最后这个时期,留下的话很少。也许是被病痛折磨得没力气说话,连口渴喝水也要我们问几次才勉强应答。在离世前的某个晚上,他说的最完整最清楚的一句话就是说他想回乡下老屋。
虽然十八年前,我曾经历过母亲病危、去世,但在看着父亲病势一天天加重无法挽回时,我还是不知道应该和他说什么,只是东拉西扯聊点家常,尽量回避敷衍。
自责没有好好陪他度过最后一段时光,对他说些以后再也没法说出的话;未能听他说些以后再也没法听到的话,未能和父亲关于他,关于我,关于我将要独自度过的没有他的岁月认真交谈一次。如今回想起来,对此深以为憾。
回家看父亲那天,本想着下车直奔医院的。妹妹心疼我坐车辛苦,晚上有弟弟在医院照顾父亲,叫我在她家歇了一个晚上,隔天一大早才赶去医院。谁也没想到父亲和我们一起的时间只剩下短短几天。如果不在妹妹家住一个晚上,我们父女的时间不是又多了一个晚上。
妹妹一直在老家,住的又离父亲近,经常可以去看看他,父亲也时常去他家。弟弟头两年新买的房,离父亲也近,父亲还去住过几次。只有我,一直在外面。春节回家又忙着走亲戚,婆家又是大家庭一起弄饭吃,父亲来也只是吃过午饭就走了。留他住几个晚上,他总是说,你们现在是大家庭,不方便。等你们城里房子装修好,以后回老家不在外面了,我每次就来住个十天半个月。可是因为一直在外面,房子买了那么多年一直没装修,总想着等不在外面闯荡的时候才回家装修,谁知道谁知道父亲却再也等不到那天了。心里除了对父亲的愧疚,还有些许对弟弟妹妹的羡慕,羡慕他们和父亲的缘份比我和父亲的缘份要厚许多。
每年春节回父亲那里,他总是早早买好许多妹妹家小孩和我家小孩喜欢吃的东西,压岁钱也是早早准备好。我们总是劝父亲,别太宠小孩。父亲总是对我和妹妹说:以前条件不好,家里穷,每次你外婆家请客,总是叫你们姐妹头天就去帮忙摘菜洗碗,到了吃饭的时候,却叫你们姐妹弄点菜在厨房里吃。 现在我再怎么样辛苦,也不会让你们和我的外孙造那种孽。以前年轻的时候,没有东西吃。现在条件好点,什么东西都有了,牙又不行了。不过我吃不动,看到你们有得吃,我也高兴。
父亲心里一直觉得几个子女里,我是最让他心里难受的。因为读书的时候,家里穷的没法,父亲没能力继续供我读书而一直觉得愧疚。记得一次同学聚会,做公务员的同学送我到家里走了之后,父亲偷偷抹眼泪对我说,如果当初可以供你读书,你现在也不用这么辛苦。
父亲常常对弟弟妹妹说,你们几个里面,老大是最辛苦的。结婚的时候,什么嫁妆也没有,结婚之后还要和你姐夫一起挣钱还你妈生病去世欠下的债。你们两个小的,可比你姐幸福多了。可是即便我每次都对父亲说,熬过来就好了,现在只要你身体好,我们就放心了。可是父亲心里总是无法释怀。
记得结婚的时候,父亲对我说,以后到人家家里要对双亲好,别让人家说没有母亲的人没人教。 每年春节前,父亲都会打电话问我,回家想带些什么特产出去提前告诉我,我帮你准备好。你家三兄弟,你家婆要准备就得弄三份,别让老人家为难。
生有多种选择,而死只有一条路可走。父亲无可挽回地趋于死亡,而我们则无能为力地看着他经历整个过程。
帮父亲换输液瓶时,会发现他手上密密麻麻的针孔,找不到哪一寸可以用来插针。喂父亲稀饭的时候,看着他一小口一小口艰难地下咽。睡在父亲病床旁边,想到他的病势一日重似一日,真的是不行了,而我对此束手无策,那种感觉太可怕了。
死的过程之艰难和痛苦,漫长与不可逆转,父亲一定深深感受到了。
最后那天,父亲已经失语了。失语了的父亲,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仿佛被禁锢在无边的黑暗中。去世前的那个下午,虽然眼看着血氧饱和度仪上的数字因呼吸衰竭不断下降而低到八十多,我仍然满心希望它能重新升起来。傍晚的时候,主治医师叫我和弟弟去护士站谈话,发了病危通知书,告诉我们父亲已经快不行了,问需不需要送到ICU。这是一个艰难的决择,如果送进去,也不知道父亲可以坚持到什么时候。一旦进去,我们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我们,一天只可以进去看一次,这太残忍了。如果不送,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最终我放弃了,我不知道我的放弃究竟是对还是错。我不希望父亲孤孤单单一个人躺在里面等待死亡的来临。我只想着,如果真的死亡那一刻到来,我只希望我们几个子女都可以陪在他身边,让他感觉到人世间的温暖。从护士站到病房的距离只有一百米,可我却觉得漫长的如一个世纪。
在回乡下老屋的车上,插着氧气管的父亲躺在担架上,我和妹妹一直大声喊着爸爸爸爸,父亲只呻吟似的嗯一声,就再没其他反应。到老屋的时候,我们告诉父亲到家了。失语的父亲转动眼珠环视一圈,点点头又眨了眨眼睛。
父亲在躺椅上大声捯气,他独自抵抗不了死亡。呼吸、血压和心跳相继衰竭。我们一直伤心又绝望地大声喊着他,试图唤醒他的意识。父亲的额头摸上去还是温热的,可是已经没了呼吸,脉搏也停止跳动。被我握着的父亲的手的温度慢慢褪去,直到变凉。我知道,我再也没有父亲了。
父亲节到了,最爱我的那个男人却从此在我生命里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