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地坛》史铁生求真出版社
我一直在写作,但一直觉得并不能写成什么,不管是作品还是作家还是主义。用笔和用电脑,都是对墙的谈话,是如衣食住行一样必做的事。搬家搬得终于离那座古园远了,不能随便就去,此前就料到会怎样想念它,不想最为思恋的竟是那四面矗立的围墙,年久无人过问,记得那墙头的残瓦间长大过几棵小树。但不管何时何地,一闭眼,即刻就到那墙下。寂静的墙和寂静的我之间,野花膨胀着花蕾,不尽的路途在不尽的墙间延展,有很多事要慢慢对它谈,
他睁大眼睛去看每一个大人,那意思是:还不行么?再不淘气了还不行么?他不知道,他还不懂,命运中有一种错误是只能犯一次的,并没有改正的机会,命运中有一种并非是错误的错误,(比如淘气,是什么错误呢?)但这却是不被原谅的。那孩子小名叫“五蛋”,我记得他,那时他才七岁,他不知道,他还不懂。未来,他势必有一天会知道,可他势必有一天就会懂吗?但无论如何,那一天就是一个童话的结尾。在所有童话的结尾处,让我们这样理解吧:上帝为了锤炼生命,将布设下一个残酷的谜语。
评:是不是人生而就有一种无力感?当多年以后回想起,会怪当时年少无知,还是痛悟命运无处可逃,选择接受,还是一辈子心有不甘。如果是我,若无人指点,一辈子都走不出者泥潭的。
生命算个什么玩艺儿呢?轻得称不出一点重量你可就要消失。我向L讨回那件东西,归途中的惶茫因年幼而无以名状,如今想来,分明就是为了一个“轻”字:珍宝转眼被处理成垃圾,一段生命轻得飘散了,没有了,以为是什么原来什么也不是,轻易、简单,灰飞烟灭。一段生命之轻,威胁了生命全面之重,惶茫往灵魂里渗透:是不是生命的所有段落都会落此下场呵?人的根本恐惧就在这“轻”字上,比如歧视和漠视,比如嘲笑,比如穷人手里作废的股票,比如失恋和死亡。要求意义就是要求生命的重量。各种重量。各种重量在撞墙之时被真正测量。但很多重量,在死神的秤盘上还是轻,秤佗平衡在荒诞的准星上。因而得有一种重量,你愿意为之生也愿意为之死,愿意为之累,愿意在它的引力下耗尽性命。不是强言不悔,是清醒地从命。神圣是上帝对心魂的测量,是心魂被确认的重量。死亡光临时有一个仪式,灰和土都好,看往日轻轻地蒸发,但能听见,有什么东西沉沉地还在。不期还在现实中,只望还在美丽的位置上。我与L的情谊,可否还在美丽的位置上沉沉地有着重量?轻,最是可怕。
不要熄灭破墙而出的欲望,否则鼾声又起。
但要接受墙。
评:高中时读过《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全然无味,终看不出全文何为“轻”,甚则连题目都读不懂。现如今,再看,轻是茫然不所措时,灵魂的晃荡吧?因为这个轻,敲打了生命的重量,所以灵魂为之一颤。
接受天命的限制。(达摩的面壁是不是这样呢?)接受残缺,接受苦难,接受墙的存在。哭和喊都是要逃离它,怒和骂都是要逃离它,恭维和跪拜还是想逃离它。我常常去跟那墙谈话,对,说出声,默想不能逃离它时就出声地责问,也出声地请求、商量,所谓软硬兼施。但毫无作用,谈判必至破裂,我的一切条件它都不答应。墙,要你接受它,就这么一个意思反复申明,不卑不亢,直到你听见。直到你不是更多地问它,而是听它更多地问你,那谈话才称得上谈话。
评:墙就像史铁生二十一岁后在内心对自己的责问,对生命的苛问,也像上帝一般,史铁生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与其对话。对,就是无可奈何,从他无可奈何地落下之后,他才最终轻轻选择了接受,接受天命。我相信,他一开始也是无可奈何地接受的,在轮椅上的那些岁月,绝不可能让他一下顿悟,必有一个“哭和喊、怒和骂、恭维和跪拜”的过程。直到接受,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过程,就像被折磨了千百遍才懂得服从。
因此偶尔有人说我是活在世外桃源,语气中不免流露了一点讥讽,仿佛这全是出于我的自娱甚至自欺。我颇不以为然。我既非活在世外桃源,也从不相信有什么世外桃源。但我相信世间桃源,世间确有此源,如果没有恐怕谁也就不想再活。倘此源有时弱小下去,依我看,至少讥讽并不能使其强大。千万年来它作为现实,更作为信念,这才不断。它源于心中再流入心中,它施于心又由于心,这才不断。欲其强大,舍心之虔诚又向何求呢?
也有人说我是不是一直活在童话里?语气中既有赞许又有告诫。赞许并且告诫,这很让我信服。赞许既在,告诫并不意指人们之间应该加固一条防线,而只是提醒我:童话的缺憾不在于它太美,而在于它必要走进一个更为纷繁而且严酷的世界,那时只怕它太娇嫩。
事实上在二十一岁那年,上帝已经这样提醒我了,他早已把他的超级童话和永恒的谜语向我略露端倪。
评:颇有王阳明的气概,只可惜读来,往往无力于现实,才欲向心求世外桃源。欲得世外桃源,现实与信念必须兼备,坐拥现实,却终究如行尸走肉;空有信念,却终日惶惶无为,不知魏晋。我自知境界不高,唯有先现实,再信念,才有一线生机。必是望生向死之徒,才有如此觉悟,不然所谓信念大概都是懒汉、懦夫的借口罢。
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
评:这条本不大想评论,也无甚可说,大概读来是人生种种总是无中生有吧?会有佛教的感觉吗?
所谓新境界,我想至少有两方面。一是认识了爱的重要——困境不可能没有,最终能够抵挡它的是人间的爱愿。什么是爱愿呢?是那个国王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小号手呢?还是告诉他,困境是永恒的,你只有镇静地面对它。应该说都是,但前一种是暂时的输血,后一种是帮你恢复起自己的造血能力。前者也是救助,但不是根本的救助,比如说,要是那个公主另有新欢了呢?小号手岂不又要贫血?后者是根本的救助,它不求一时的快慰和满足,也不相信因为好运的降临从此困境就不会再找上你,它是说:困苦来了,大家跟你在一起,但谁也不能让困苦消灭,每个人都必须自己鼓起勇气,镇定地面对它。人生的困境不可能全数消灭,这样的认识才算得上勇敢,这勇敢使人有了一种智慧,即不再寄希望于命运的全面优待,而是倚重了人间的爱愿。爱愿,并不只是物质的捐赠,重要的是心灵的相互沟通、了解,相互精神的支持、信任,一同探讨我们的问题。比如像我们现在这样。
新境界的另一方面就是镇静,就是能够镇静地对待困境了,不再秘慌了。别总想逃避困境;你恨它,怨它,跟它讲理,想不通,觉着委屈,其实这都是想逃避它。可困境所以是困境,就在于它不讲理,它不管不顾、大摇大摆地就来了,就找到了你头上,你怎么讨厌它也没用,你怎么劝它一边去它也不听,你要老是执着地想逃离它,结果只能是助纣为虐,在它对你的折磨之上又添了一份自己对自己的折磨。
评:一种是造血能力,一种是输血,不言自明,人生而孤单,虽然世间有各色人等相伴,可终究需要自己鼓起勇气面对。这种勇气是自己争取来的,也是人间的爱愿汇聚成的,若是没有爱愿,那怕是连勇气也不知为何物,毕竟举世皆非,何人独是?对于自己的问题,不仅要造血,还要在最开始的阶段自我输血,直到拥有造血的能力,这个度很难把握的,就怕自我输血久了会变得依赖,依赖那个帮我们暂时渡过难关的人或书或方法,而忘了慢慢开始造血。像我寻找各种人交流,希翼他们能给我真知灼见,这不失为一种好方法,但我如果因此麻痹大意,沉迷于那种所有人都有心帮我的感觉中,而渐渐失去行动,我终究一定会沉沦的。只有自己通过输血培养造血能力,才是最进步的行为。
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
评:我也安心多了,原来劝人活着,可以说的这么有趣。大概以后想到死,就该期盼那日子的降临,而不再想着现在有多困难。
一些当时看去不太要紧的事却能长久扎根在记忆里。它们一向都在那儿安睡,偶尔醒一下,睁眼看看,见你忙着(升迁或者遁世)就又睡去,很多年里它们轻得仿佛不在。千百次机缘错过,终于一天又看见它们,看见时光把很多所谓人生大事消磨殆尽,而它们坚定不移固守在那儿,沉沉地有了无比的重量。比如一张旧日的照片,拍时并不经意,随手放在哪儿,多年中甚至不记得有它,可忽然一天整理旧物时碰见了它,拂去尘埃,竟会感到那是你的由来也是你的投奔,而很多郑重其事的留影,却已忘记是在哪儿和为了什么。
评:当年重影,今日唏嘘。唉!
一个懂得爱并且可以爱的人,自会不屈不挠地活着并且满怀激情地创造更美的生活;一个懂得爱却不能去爱的人,多半是活不下去的;而一个既不懂得爱也得不到爱的人,即便可以活下去,但是活得像个什么却不一定。
上帝从来不对任何人施舍“最幸福”这三个字,他在所有人的欲望前面设下永恒的距离,公平地给每一个人以局限。如果不能在超越自我局限的无尽路途上去理解幸福,那么史铁生的不能跑与刘易斯的不能跑得更快就完全等同,都是沮丧与痛苦的根源。假若刘易斯不能懂得这些事,我相信,在前述那个中午,他一定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百米决赛后的第二天,刘易斯在跳远决赛中跳出了八米七二,他是个好样的。看来他懂。他知道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火为何而燃烧,那不是为了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战败,而是为了有机会向诸神炫耀人类的不屈,命定的局限尽可永在,不屈的挑战却不可须臾或制。我不敢说刘易斯就是这样,但我希望刘易斯是这样,我一往情深地喜爱并崇拜这样一个刘易斯。
评:他的文字总透着一股不屈的气息,可说来又有多少沧桑。他能以人间的爱愿作为生命的理解,把超越命定的局限写在笔下,可以说得上他的写作已是“最幸福”的了。可这终究是他死后,我们的感慨,当时,他定是觉悟了这些,可他真如之前预言那般走的幸福吗?我们已不得而知,也无以验证,唯有等待自己的宿命,才开揭晓答案。
而不如说交流、沟通、倾诉与倾听,是克服任何心理困境的最好的选择。但是,爱,或者友谊,不是一种熟食,买回来切切就能下酒了。爱和友谊,要你去建立,要你亲身投入进去,在你付出的同时你得到。在你付出的同时你必定已经改换了一种心情,有了一种新的生活态度。其实,人这一生能得到什么呢?只有过程,只有注满在这个过程中的心情。所以,一定要注满好心情。你要是逃避困境,困境可并不会躲开你,你要是封闭自己,你要总是整天看什么都不顺眼,你要是不在爱和友谊之中,而是在愁、恨交加之中,你想你能有什么好心情呢?其实,爱、友谊、快乐,都是一种智慧。上帝给你一命,何苦你老让它受气呢?
评:爱与友谊的问题我不太想谈,但得承认它们需要营造。营造不是权谋之术,而是笃定真诚。但大概这都是骗小孩子的话吧?只有那种初中生才会坚信不疑。如曾国藩所说“只为阅历世途,饱更事变,略参些机权作用,把自家学坏了”,不得已中,“亦急须将笃实复还,万不可走入机巧一路,日趋日下也。”所以,顶多守住本心,略作权谋迎合罢了。故而这份好心情说的就是自家笃实,所谓计谋之术,也唯有初交之时可浅试。面对生活的态度,难免得有认清现实,不可一味单纯天真啊。
在以后的年月里,还将有很多我料想不到的事发生,我仍旧有时候默念着“上帝保佑”而陷入茫然。但是有一天我认识了神,他也有一个更为具体的名字——精神。在科学的迷茫之处,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唯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们信仰什么,都是我们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导。
还是看书吧,你不是爱看书吗?人活一天就不要白活。将来你工作了,忙得一点时间都没有,你会后悔这段时光就让它这么白白地过去了,这些话当然并不能打消我的死念,但这些话我将受用终生,在以后的若干年里我频繁地对死神抱有过热情,但在未死之前我一直记得王主任这些话,因而还是去做些事。
看见了复杂的,一般不会去扼杀简单,他知道那也是复杂的一部分。倒是只看见了简单的常常不能容忍复杂,因而愤愤然说那是庸人自扰,是“不打粮食”,是脱离群众,说那“根本就不是文学”,甚至“什么者不是”,这样一来牢狱就有了。话说回来,不是文学又怎么了?
当然,我们也不能没有别人的帮助,自尊不意味着拒绝别人的好意。只想帮助别人而一概拒绝别人的帮助,那不是强者,那其实是一种心理的残疾,因为事实上,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评:这段话讲的我多么羞愧难当,曾经的我那么好强,原不过是害怕人家的给予,有点可悲。这种心理的残疾是从小于自卑中培养而来的,难以恢复,唯有尽力去做成一些事,给自己创造一些成就感,营造出自信的感觉,方可让自己在无形中与人站在同一台面上来。心中总觉得,往往都是以上帮下,若是以下帮上,便是不自量力。自己就先给自己加了一道槛,自己折磨了一通,不难受才怪,不扭曲才怪。
总之,千万别把自己封闭起来,你要强行使自己走出去,不光是身体走出屋子去,思想和心情也要走出去,走出一种牛角尖去,然后你肯定会发现别有洞天。萨特说“他人即地狱”,其实他人也可以是天堂。此外没有天堂。我写过,地狱和天堂都在人间,地狱天堂是人对生命以及对他人的不同态度罢了。向友谊、爱,敞开自己的心灵,是最好的医药。
评:此言不虚,向友谊、爱敞开心灵才是救赎之道。虽然我不相信天真的念想,但友谊、爱的确真切地让人感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