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

却说峨眉师徒被方泊吾的事情耽搁了回山的行程,当晚便在半山腰的峨眉别院中安顿。睡至半夜,众人被一支响箭惊醒,其声尖锐,如响石铿鸣,正是门派的紧急联络信号。

“不好,师门有情况!”梵逸雪脸色微变,吩咐弟子道,“我先走一步,无心,你带二位师妹随后赶来。”

“是,师父。”三名弟子齐声答应。

梵逸雪运起神功,黑暗中只看见一道粉色光影朝金顶飞奔而去。三名弟子提神运气跟在身后,不过因为和师父功力相差甚远,很快就看不到师父的身影。

不到半晌,梵逸雪如仙女下凡,飘然而至,落在了峨眉派中央广场的圆形石墩上。众峨眉弟子正结成玄女阵以待强敌,见掌门到来,心下大慰,一齐行礼道:“参见掌门。”

峨眉长老之一绝尘仙子夙心雨上前说道:“掌教师姐来得正好,今夜两个歹人潜入峨眉派,欲盗取本派至宝慈航剑,幸被赶到的清音仙子及时制止。而后凶徒重伤碧莲才女程月瑶,将她挟持至后山山洞。本来随后追至的巡山弟子已将他们团团围住,不曾想其中一人施放毒烟,在大伙避毒之际趁乱逃走。”

梵逸雪皱眉道:“两个人?难道是刁二狗和夏水刀觑准时机,杀了我们个回马枪?”

夙心雨摇头道:“目前已经可以确定,其中一人是女的,所以不可能是他们。况且二贼向来谨小慎微,借他们一万个胆也不敢上峨眉山撒野。”

这时有弟子来报:“禀报掌门,门派四周已经搜过,并无敌人踪影。我们是否继续向山下搜索?”

梵逸雪道:“敌暗我明,又在深夜,不宜再追,增派人手加强师门戒备即可。师妹,你随我去后山看看。”

后山山洞口,空气中仍残存着一丝让人恶心的腐臭味道。山洞里,几位弟子守护着重伤的碧莲才女程月瑶。再看那程月瑶,胸口中了一剑,脸上布满黑气,已经陷入重度昏迷。梵逸雪替她把完脉,轻叹一声,说道:“月瑶身中剧毒,又遭此重创,心脉受损,眼下已经回天乏术……”众弟子顿时哭作一团。

梵逸雪为程月瑶输入一道真气,柔声呼唤:“月瑶,月瑶。”

程月瑶缓缓睁眼,见是掌门,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空洞的眼睛突然焕发了光彩,紧紧抓住她的手,用虚弱的声音道:“掌门……”

梵逸雪知道这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强忍悲痛问道:“月瑶,你可知道伤你的是什么人?”

程月瑶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说道:“掌门,卫公子……他,他是被冤枉的,他没干过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月瑶,你先缓口气,慢慢说来。”梵逸雪怕她激动之下加快体内剧毒发作,示意她平复情绪。

程月瑶深吸了一口气,苍白的嘴角泛起了笑容,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四个月前,弟子下山游历,在洛阳街头化缘时被几个地痞言语调戏,弟子不敢对平民动武,一味忍让,哪知他们得寸进尺,还对弟子动手动脚起来。这时,卫公子及时援手,帮我赶跑了地痞,还好言安慰我。从那一刻起,我再也忘不了他……他叫卫君诺,当时他和一位姑娘一起,像是在调查什么事情。我暗中跟着他们,只觉得远远望着他的背影都很知足。他们辗转了好几个地方,一路上经常受到武林同道的追杀,可是他从没下过杀手,只是带着那位姑娘且战且退。掌门,据我观察卫公子绝不是奸邪之辈,他有不得已的苦衷,求掌门一定放过他!”

“这么说来,卫君诺和那女子想必就是夜闯峨眉之人了。”

程月瑶点了点头。

“那你身上的剧毒和剑伤从何而来?”

“禀告掌门,六日前,卫公子在成都被一位唐门高手喂有剧毒的暗器所伤,性命堪忧,那位同行的姑娘也是束手无策。情急之下,我偷偷找到了蛊王秦硕,求他……求他救卫公子一命。”

一听这名字,梵逸雪不禁皱了皱眉,道:“秦硕这人武功平平,但是擅使毒蛊,阴险无比,让他杀人容易,救人怕是很难。”

程月瑶的脸上立时流露出恐惧的表情:“正是。他……他要求弟子给他……给他试蛊,以此来作为救人条件,弟子走投无路之下只能答应。”

“岂有此理!”梵逸雪震怒道。

“他在我身上种下了一种名为吸血魔蛭的蛊……那三日,我每天忍受魔蛭蚀心的痛苦,任凭那毒虫一点一滴侵食我的气血,最后蚀入我的心脉……”众弟子听得义愤填膺,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背后,承载了这名女子以生命为代价的痛楚。

“三日后,魔蛭吸尽了我的真元,从我口中钻出。他如获至宝,忙拿去练功,随手把一小包解药丢给了我。我带着解药来到卫公子落脚的地方,把解药交给了那女子,后来我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守在我身边的竟然是卫公子……他看起来已经没事了……他向我谢过救命之恩,还关心地问我为何如此虚弱……我不敢据实以告,只说身体抱恙,需要返回师门治疗。而后卫公子就雇了一顶轿子,和那姑娘一起护送我回峨眉。我们昼夜赶路,半夜才到师门,没想到……”

“住口!”峨眉长老之一清露仙子司徒晴一声暴喝打断了程月瑶的话,怒气冲冲地从人丛中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她的弟子贾淑仪。“哼!什么卫公子,分明就是个觊觎我派至宝的贼人,护送是假,伙同妖女前来盗剑才是真正目的!二贼在大殿行窃被我撞见,动起手来,眼看就要毙命于我剑下,碧莲才女突然出现,用身体帮他挡了一剑,然后又故意以自己为人质助他们逃离巡逻弟子的包围,是也不是?”

程月瑶满脸惊恐,浑身剧颤,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

“你无需狡辩!背叛师门,勾结外人盗取慈航剑,其罪当诛!”诛字刚落,司徒晴手中拂尘已经飞出,直取程月瑶头顶百会要穴。柔软的拂尘在司徒晴内力灌注下虎虎生风,这一掷力逾百斤,程月瑶重伤之下,若被击中定不能幸免。

千均一发之际,梵逸雪一手托着程月瑶,另一只手轻轻挥出,和拂尘击个正着。“砰!”拂尘被远远震飞,前端柔软的尘丝竟被梵逸雪的阴柔巧劲扯得寸寸断裂,在空中纷纷飘落,像下了场尘丝雨,而梵逸雪则岿然不动,连头也没抬下,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司徒晴本想出其不意一击而成,没想到自讨了个没趣,又自知武功相差甚远,不敢再造次,一时脸色铁青僵在原地。

程月瑶见掌门为了自己竟和派中长老动起手来,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歉疚,吐出一大口血,说道:“掌门不要再为我这将死之人费心了,多年来承蒙掌门照顾,月瑶去后,请掌门多多保重,月瑶会在另一个世界为掌门和卫公子日夜燃香祈福……”

梵逸雪轻抚着程月瑶枯槁的脸庞,怜惜地说道:“傻丫头,直到现在还牵挂着他。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位姑娘,为了他默默付出了一切,包括生命。在他看来,你或许只是他生命中有过一面之缘的过客。他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有生之年再忆起你,也只是峨眉山上的一位小尼姑。你的付出,真的值得吗?”

程月瑶已经气若游丝,淡淡一笑,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有斐君子,终不可谖,与子相随,适我愿兮。但尽欢颜,修短随缘,心之所属,不诉离殇……”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紧握的手缓缓松开,终于垂了下来,嘴角挂着笑容,走得非常平静。一缕香魂,自此烟消云散。周围弟子悲恸大哭,唯独司徒晴和贾淑仪无动于衷。

司徒晴冷哼一声,打破了悲戚的气氛:“死个内奸而已,瞧瞧你们这副不成气候的样子。也罢,既然该死的已经死了,这事本座不再追究。”梵逸雪秀眉微蹙道:“师姐,人死为大,请你不要再妄加猜测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到那二人查明原委,不能让月瑶死得不明不白。”

“好一个妄加猜测!师妹,你不要以为自己是掌门就可以随意护短。自从你坐上掌门之位,峨眉派门规散漫,风气日下,现在还出了内奸之事,师父若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后悔昔日草率的决定。”她所说的决定,自然是指了尘师太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师妹梵逸雪,而不是资历更老的她。

梵逸雪正色道:“你指责我没关系,但不能辱及师尊。至于如何管理门派,不劳师姐费心,你只管做好分内之事就好。”

“呵呵!掌门好大的架子,看来我说什么都是错的,既然如此,恕不奉陪了!”司徒晴一拂衣袖,带着贾淑仪怒气冲冲地离开。

此时,月无心、林若惜、水湘灵方才从别院赶到,从同门口中了解到情况后,都为程月瑶的遭遇动容落泪。

梵逸雪轻轻放下程月瑶,为她诵了一段《往生咒》,众弟子跟着在边上一齐念诵。而后,梵逸雪回到洞口仔细查看现场。她掏出巾帕捡起一块残留的暗器碎片,审视半晌,说道:“此物名为毒泷,是极乐派专用的暗器,触地即爆,爆炸后能产生毒雾,十步之内吸入此毒雾者都会头晕目眩,四肢乏力。”

月无心道:“师尊,这极乐派是什么来头,为什么我之前一直没有听说过?”

“极乐派是江南一个隐秘门派,遁世已久。极乐门人很少在江湖上走动,行事诡谲,很难以正邪论之。现任掌门陈文昭精通易理之道,一手天绝剑法独步武林,堪称天下第一剑客,只是行事极其低调,无意参与江湖之事,故而鲜有耳闻。据现场判断,今夜之事极乐派必牵涉其中,这毒泷就是最有力的证据。眼下卫君诺和那女子被人追杀,必定处处小心,行踪难以被察觉,要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看来只有前往江南极乐派走一趟了。”

梵逸雪环视了一下众弟子,继续说道:“师门事务繁多,我不能亲往。此番东行,就交由若惜和雪琪去吧。”雪琪是夙心雨的大弟子,自幼和林若惜交好,亲如姐妹。在梵逸雪看来,她二人武功在众弟子中较高,为人机灵,可堪此任。

“武林卧虎藏龙,奇人辈出,你俩还需多多留意,注意礼数。行走江湖,要秉持侠义之心,见不平事要及时相助。如遇强敌则量力而行,不要意气用事。另外……”梵逸雪顿了顿,眼睛里闪过寒光,“见到秦硕,即杀之!此等败类,祸害世间,须除之而后快。你们去收拾收拾,明天就启程。”

“得令!”林若惜和雪琪拜别掌门,领命而去,梵逸雪则留下指挥众弟子妥善处理程月瑶的后事。

翌日,二人打点妥当,早早下山。梵逸雪立于金顶之巅,目送她们消失在山路尽头,喃喃自语道:“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花落几人知。可怜峨眉女子,从祖师到月瑶,尽是情深缘浅,最终落得空留余恨。祖师在上,望庇佑峨眉弟子不再受痴怨之苦。”言毕,两滴清泪从她两颊滑落,这是她出任掌门以来第一次落泪……

与此同时,襄阳府均州,武当山。武当山自古就有“亘古无双胜境,天下第一仙山”的美誉,元末高人张三丰创武当派于此。张三丰自幼在少林出家,武功源出少林,后因触犯少林门规,被逐出师门,来到武当山潜心修炼,将少林刚猛拳理结合道家冲虚圆通之道,悟出“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刚柔并济,生生不息”的太极心法,开创了震古烁今的武当派武功,被尊为古今武林第一人。

晨光微曦,武当后山已经非常热闹,上百名身着蓝衫白衣的武当弟子十人一组结成归一阵团练太极拳。太极拳拳风含蓄内敛,连绵不断,缓急相间,轻重相济,在演练间使习练者的意、气、形、神逐渐趋于浑圆一体的至高境界,不仅能强身健体,对武学修为亦是大有裨益。

一名清瘦俊朗的年轻弟子在团练人群中匆匆瞥过,暗自偷笑:“好家伙,大清早就在偷懒,看我揪你出来。”旋即他来到离演练场地不远的清音洞,侧耳倾听,果然里面传出阵阵鼾声。他俯身拾起一颗小石子,向着鼾声响起的地方,巧运内劲弹了出去。“嗤!”

“哎哟!”鼾声立止,一个声音大叫道,“白斩鸡!打我作甚!”

那“白斩鸡”笑道:“师兄,本仙看你没去做早课,掐指一算就知道你在这偷睡懒觉。这清音洞怕是要改名为鼾声洞了,成天呼哧呼哧的。”

“你还笑!我正在跟周公请教排兵布阵之法,这下可好,被你坏了好事。”师兄显得有些郁闷。

“白斩鸡”怕师兄接着就要提出赔偿条件,急道:“不闹了,师父有急事找你,快点快点,要是让师父知道你又在偷懒,非挨一顿批不可。”

“来啦来啦。”师兄伸伸懒腰,揉着眼睛从洞里出来,显然还没适应外面的光亮。

再看那师兄,弱冠之龄,身长七尺,面如冠玉,头发和道袍因仓促起身略显凌乱,但仍难掩其清秀儒雅之气。二人提气往玉虚宫奔去。原来,他们是玉虚道长的徒弟,师兄叫楚君城,师弟叫白昭矩。玉虚道长年逾七旬,古道热肠,生性耿直,以清风剑法闻名武林。因拳剑之争,常与门内玉璇子斗气,多年比试总是打成平手,因而把希望寄托在了徒弟身上。无奈二子资质虽高、聪慧过人,但是不喜习武,反倒对易理之学、行军布阵非常着迷,经常相互探讨,因此单论武功在同辈弟子中并不突出。

玉虚宫内,玉虚道长忧心忡忡地对大弟子说道:“城儿,为师今日召你前来,是有一件重大事情要交付于你。此事须秘密执行,不得走漏风声,尤其不能让掌门知道。”

楚君城则是一脸轻松:“师父,你这段开场白好吸引人啊,真是知徒莫如师,对神秘的事情我最有兴趣了。快告诉我,这次有什么好事等着我。”

“劣徒,胡闹!”玉虚道长白了他一眼,继续道,“近日,江湖上传言,有人练成了恨天老人的恨天邪功滥杀无辜,武林同道正四处追捕,我派掌门也颁下掌门令,要武当弟子遇之就地格杀。”

楚君城问道:“恨天邪功?很厉害吗?”

“那是魔门中一门极阴邪的武功,运功者能在短时间内将实力提升数倍,出其不意击杀对手,但自身会堕入魔道,精神错乱,变得嗜血好杀。恨天邪功功力越深,受到的反噬也就越大。”

“世间竟有这等邪功,真是大开眼界。师父,你说的那人又是谁,竟然招来这么大的仇恨?”

“哎!”玉虚道长长叹一声,“说来那人你也认识,正是你师叔广元真人的嫡传弟子卫君诺!”

“啊……怎么会是他?”楚君城张大了嘴巴,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来,再也不敢胡闹。

玉虚道长道:“你师叔英年早逝,只留下这么个单传弟子。这孩子平日为人我很清楚,品行端正,为人正直,绝不至于做出伤天害理之事,这其中可能存在误会。另一点让我想不通的是,掌门为何如此决绝,就算要清理门户,也得由戒律长老审过以后再执行,又怎么能够在外边就痛下杀手,丝毫不念及同门之情。基于这两点,我想让你偷偷下山,找到卫君诺当面问个清楚。他和你交情不错,应该不会为难你的。另据派中情报弟子消息,他最近在蜀中一个叫千灯镇的地方出现过。”

楚君城道:“明白了,请问师父如何才能瞒过掌门耳目偷偷下山?”

玉虚道长佯怒道:“你和小白两个小滑头,几年来武功没什么长进,古灵精怪倒是无师自通。你们平时会溜下山偷玩,到了紧要关头就不会了?”

楚君城吐了吐舌头,笑道:“嘿嘿,原来师父一早就知道了啊,却能忍到现在,也不制止我们。别人都说师父古板,没想到这么有人情味儿。”

“咳……刚才谁说的,知徒莫如师。你们不过是少年心性,为师年少时比你们还顽皮呢。好了,你逮个机会就下山去吧,千万不要惊动了掌门。”

楚君城辞别师父,打点好行包,和白昭矩一同来到练武场边上。早课已经结束,练功台空无一人。拨开崖边一处厚厚的草丛,推开一块大石,一条羊肠小道赫然在目,直通山脚一处人迹罕至之所,平时,他们就沿这条蹊径下山偷玩。

楚君城道:“师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到这儿吧,我走之后,你可要照顾好师父他老人家。”

白昭矩打趣道:“噗,师兄,你这么正儿八经跟我说话,我一下子很不适应啊。快说人话!”

楚君城笑骂道:“狗东西,一日不揍你皮痒了是不?师父若有差池,我回来打断你的狗腿!”

白昭矩连声答应道:“是是是!谨遵师兄教诲!”

楚君城在白昭矩身上捶了一拳,以示告别,沿着小径下山去了。白昭矩不敢耽搁,迅速把石头推回原位,掩藏好这条他们赖以玩乐的小路。他们不知道,楚君城这一去,江湖形势乃至天下大势,都将从此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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