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清冷的夜。一切可见的东西显得异乎寻常的清晰和完整。安在梦中坐醒,看到被推开的湿腻腻的木门,滴答滴答,有坚定的脚步。外面的天是那么深,深到如空气般透明。 他的幻觉很强烈。他感到一阵晕眩,像弧形苍穹般玻璃的反射,一大群戴着兜帽的男人扛着镶满头钉的木门,放到他眼前。
—— “你醒醒,外面雪停了,下山是没有危险了。”还是老伯的脸,红红的,炽热而纯真。
安和原——昨天晚上因风雪滞留的两个不速之客。 夜里,“我看,今天是没地方去了。要不找个地方借宿吧。”安问道。
老伯推开了木门,嘎吱嘎吱响的,带着岁月的笨拙。“请进吧,年轻人。”
二
屋子里慢慢黑了下来。雪不再吓唬人似的呼呼叫唤。原躺在床上取暖,眼望着一溜月色斜切下来,照在屋内老旧的陈设上。地毯上还有零星的火种,烧灼出一种沉重和坚固。屋内有几本书,一盏熄灭的灯,沙发,几把有着自己特征的椅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粼粼碎光里折射的想象力,像是真实的世界,也像飘渺的梦境。幽灵可以来到这里,静静地坐在壁炉旁,映像的各种形态——从男人到女人,原形单影只地坐在床上,置身于好似真实的场景中——在月光的流动中,他闻到了河水的苦涩,他感到喉咙有些呛。
前往青石城的渡口上——只一条船,家人跟他说,青石城是他的家,可他不记得了,他害怕水,害怕渡过漫长无边的河,河里有刺耳的绝望的呼唤。翻腾的手被吞没,直至不见。他醒来的时候,躺在湿漉漉的渡口上,头顶是天空。他明白了,落水的时候,有人救了他。 孩子的家人在岸边痛哭——并对他说:“你应该感到罪恶。”是啊,以命相救的罪恶,他赎不了。青石城是他的家,也是他的噩梦。这辈子,他都害怕水。害怕水一般纯洁的东西,纯洁掩盖了罪恶。
他再也没下过水,佯装自己不会游泳。
十一岁孩子永远停在了十一岁。他的家人忘不了他。特别是,他们告诉原,永远不要忘了他。要去墓碑前发誓。
原穿好鞋子,推开门。滴答滴答,有坚定的脚步。
他的眼球被烈风凹陷着穿过。他没有回头。
他的身躯被黑暗撕扯。他还是没有回头。
三
原的被子,是冷的。正如安第一次见到原的时候,在那条去往青石城的船上,他的脸也是如玉石般的冷冽。安看过太多这样的脸,罪恶的,扭曲的,痛苦的,忧郁的——在他的诊室里,无不得到治愈。他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师,寻找需要被治疗的人,是他正经的差事。治疗好他们,是他的尊严。
看到原的时候,他看到了原身上有着沉重的秘密。不由得向他走去。
要做一个优秀的心理治疗师,是少年安的梦想。少年的他,不是一个光芒万丈的人—没有人会记得一个沉默的,甚至有些自卑的孩子。大家都不喜欢他。不过,大家更不喜欢后来的只会大吵大闹的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闹,他偷东西,他扮小丑,只为了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被看见。多么可笑而低贱的想法。
那天下着雨。雨打在身上。没带雨伞,湿透了的他离家还有几里——他又怕又饿又累。他昏了头了,冲进唯一开的一家面包店,随手抓起面包就跑——他跑不动了,他湿透了。可他不愿意道歉。他突然觉得——做一个坏孩子的喜悦。
四
安摔得满面泥土,混杂着雨水的咸。一个小男孩拉着安的手,甩掉了身后穷追不舍的老板。他们气喘吁吁,红着脸。
“我认识你。我们是一个学校的,你叫安。不过下次不要偷东西了,我请你吃吧。”
“为什么要帮我?我是偷东西的坏孩子。”安不可置信,却又浑身温暖。
“没什么,别在意,等会一起把面包还给老板吧。”
安和男孩去面包店付了钱。他们坐在河岸,看着碧海苍穹般的天。 宁静被打破了,河中有人在呼救——男孩跳下了水,像男孩拉着自己的手时候的热忱。
安却跑了,满是惊慌地瑟缩着,他告诉自己——实在没有勇气跳下水去,但他见证了男孩的死亡,死亡前他在挣扎,嘴里还嚼着半块面包。面包是苦的,有河水的苦涩。
他第一次希望,自己不被看见。
而安再也没看到过这个男孩。男孩永远十一岁。他听到男孩的家人哭的震天动地。
安觉得,当一个坏孩子,一点也不喜悦。他决心做一个好人。
五
去青石城的旅客少的可怜。原和安隔着些位置坐着,风光宜人的一路青山,落在两个人的眼里,却有些沉重。各种冗杂的绿色横在面前,是显露的,嶙峋枝桠,连身边的溪水叫得喧嚣,叫得恣意,而隐藏在深山中的枯败的垂死的藤条,也血淋淋地站在那儿。
目及处便是野山,野草,这是青石城的伤痛。好像时刻提醒着当年的惨剧。死去的男孩有人永远记得。今天是男孩的忌日。
原沉默的低气压让人沉闷。安的职业敏锐让他开口了,“你是青石城的人吗?” 原奇怪地转过头,点点头,又避开安的目光。 原低语道:“是,而且每年都来。” 这是一路上唯一的对话。
他们不得不下船了,要走向青石城,必须走过一段长长的青山路。这是唯一的路。
六
安在老伯家睡了一夜。肩膀有些酸痛。谁也没有想到,昨天突如其来的大雪,便这么肆无忌惮地,和脸上真实的水珠,朝他涌来。继而愈来愈多的瓢泼大雨带着它的嘲笑,浸入身体,才感到寒冷真实地包裹了整个空间。他想到,自己人生的每一次转折,都是下着雨的,似乎带着神谕。
浑身泥土的小男孩的脸已经模糊了。那些被他治疗心伤的病人的脸也已经模糊了。那种不堪重负的负担确已化为他的精神。安试图和原交流。
而原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一路走着,一路踢着脚下的顽石,带着跳跃的重心,掷于地有着闷声的响动。 安自诩一个经验丰富的心理师,他第一次惶惑,原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害怕,没有爆发的情感,有的只是平静。
七
今年,男孩的妈妈没有打电话给他。没有质问他为什么不来看他儿子。 原想着自己一定会来。他想象着一个满是皱纹沧桑的老太太向他走来,带着岁月的怆痛问他:“我认得你。我也永远认得你。”他们之间,存在着在时间之外的牢固联系。
他想起男孩的母亲把男孩的照片给他,指着他的脸,告诉他:“你要永远记住他,一个救了你却害自己丢了命的人。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啊!”这张照片,是十几年前拍的,泛黄着,夹在原的钱包里。他的脸在自己的梦境里,清晰到让人害怕。
那个叫安的奇怪的男人,却一直和自己说话。并不想理他。
八
漫天的雪丝不带着征兆。他们已经走过一个又一个弯口。青山路上很滑,青苔裹上了白衣,纯白掩盖了原先的青山样貌。他们都大抵记得以前青山的构造。 桥被拆了,溪水还在,溪水在流。
原忽的脚下一滑。落水的那一刻,原感到了命运的悲凉,赎了再多罪,还是轮回。
九
每一次心境都带着成长的意味。安看到这个漫不经心的人一步步跌进了水里。 渐渐吞没。没有呼救。
那天汹涌的河水膨胀在心头。安想到了满是泥土的小男孩。心里有些钝痛。 而这个长大的男孩,从儿时的怯懦,转变到一个阅人无数、受人仰慕的成功人士。泡沫般的记忆被现实的鲁莽而触动,他终究迈开了步子,纵身一跃,他像一只海鸥,呼喊从心中解放,泪水如江河决堤。
少年安,从泥淖中爬起。用河水涤荡灵魂。他救了那么多病人,带着自己或悲或怯的影子的人。 今天, 他终于从泥淖中爬起,被谅解和释放。
十
没有人知道原去了哪里。 安认为自己的梦是真的:扛着沉重橡木,镶着腐朽铁钉的门,他推开了。可原无法推开。
原孤身一人走了。把自己的行李都落在了老伯家。包括那张照片。
照片后面写着——“对不起,十一岁的时候,你死了,我也已经死了。”
照片里的男孩依旧光鲜明媚。安明白了一切,也记起了那个满是泥泞的孩子的脸。
雪化了,没有狰狞的草木,没有漫天的洁白,洁白里没有罪恶。横亘的车辙里有人的气息,开满暗香浮动的花。
十一
安从那条青山路上走回渡口,一个人。这是唯一的路。
现实两种,因一缘起,却反道而行,分路而别。这是逃不开的意义。
安幻想着有一天,一张饱含沧桑的脸朝他走来,并说:“我认得你。我将永远认得你。”
向晚于2018/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