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深夜。
很不情愿的又进入了深夜,今天的生宣似乎格外的柔软,九九归一,第一次在二更之前抄写完九遍佛经。
娘子早就睡熟了,她总是很嗜睡。我轻轻地把经文压在了她枕下。
佛经,没有起到作用!
鸡全没有了。
这次我对娘子说家中有了黄鼠狼。
又过得几日。
集市上的人都知道,许大夫家爱吃鸡。我已不敢让娘子看到我的身体,身上的牙伤多到无法遮掩。
痛苦占据了我的整个夜晚时光,体痛,心更痛。
“官人,醒醒啊!”娘子再一次于前台将我唤醒。
“官人,你这是怎么了?”最近好似一点精神都没有,要不抓几味药来煎了吃?”
“啊,可能是偶感风寒,没事。”
“官人,是不是又有恶人来生事?还是你又遇到了法海那恶僧?一并杀了!”说这话时,银牙已错在一起。
她的神色令我心头一凛,她的暴虐之气自天雷落顶之日就日盛一日。佛曰 止杀!抄诵这样多的佛经,“杀”字怎可轻易出口?
“没有,娘子多虑了!”
她拉了拉我的衣角,示意我随她出去。
“官人,我最近总是觉多,晚上你给我号一脉是不是,是不是怀上了…”声若蚊呐,几不可闻。
“啊!好,好!”
我的惊恐被误以为是惊喜之状,她扭身而去。
“白福!白福!”小青扯着嗓子高声唤着白福,却不见有人答话。
小青对我还是很有戒心,时常摆弄长剑于我眼前,灾祸已经破在眉睫,单单因为那惊艳一睹,混迹于人世之间,甚至一旦暴露,可能会立时毙于枕边人手下,三百余年的苦修化为尘土,小青那种“望君好自为之”的吓阻,我一概装做看不见。
“怎么了?找他何事啊?”
小青还是一如往日的翻了我一眼。
“有几味药不够拿了,去别的店家借一些来。你去寻他吧。”将一张单子塞在我手中,就再没了第二句话。
白福的小屋,本是一间柴房,娘子看他可怜,将半间柴房隔开给他当了家。很角落的地方。
“白福。白福!”冲大门喊了几声无人应答。
门到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好暗的屋子,刚一进门什么都看不到。只是鼻子嗅到一股熏香的味道。再一看,破旧的柜子上供奉着两张牌位。
“主人。这是贱内母子俩的牌位。”白福阴沉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令我都炸起一身冷汗。
“难得您能来我这里,来喝两杯我这里的劣制水酒,不知主人可否赏脸?”
“啊,那个我就先座会吧。”
“您和您娘子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茅舍被冲走了,要不是您赐我口饭吃我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啊。”
“我和娘子都是信佛的,积德行善也是因该的。”
…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
“许大官人,您说这场大水来的是不是有点蹊跷?”
“啊。没有啊。怎么这么说呢?”
“我就是这样一种感觉,肯定是有法术的人搞的鬼。”
我语塞,他又接着说。
“我那么俊俏的星星说没就没了。我供着他们娘俩,别管是神是怪,我都要收拾他们…”
我从未听白福说过这样多的话,小屋里的气氛让我很不舒服。他好象知道了一些什么,话音里面全是机锋。这股感觉让我觉得想吐,一个不曾开口的人主动和你聊天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好似隔壁的黄狗突然开口说人话。
“好了,好了。白福。不多说别的了。好几种药材没有了,你去前面一条的街的药铺买回来罢。”
他没有出声,接过我递的纸条。慢慢的走了。
晚饭,桌子上的饭菜很丰盛。却不见小青。
“青儿呢?”
“她说有事情出去了。官人咱们吃吧。”娘子给我夹了青菜放入碗内。
不知道怎么地,吃这餐饭时我们都没有怎么说话。
很快的我吃完了,她也撂下了碗筷。
“娘子你先座着,我来收拾碗筷。”
“不,官人你也先座着。咱们两口子好久没有安静的说会子话了。”
“好。等会收拾,等会收拾。”
每天的晚上她都先我睡觉,金山归来,我们基本上没有怎么单独相处过,这样的过法我是很满意的。最起码我可以不露破绽,就算我是最会伪装的蟹子,可是朝夕以对的两口子,要想完全瞒的过去却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我有些慌张,今天好象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官人我觉得你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有吗?我没有感觉出来啊,这许多事情自然也没以前那么过的舒坦了。”
她的小手搭在了我的手上。
“可是,原来的你不是最讨厌鸡吗?我还记得你总说小青养的鸡把整个院子搞脏了。那日你却一下子自己提了八只鸡回来,就跟,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感觉到背上有汗流下来,它们看出来了。
“大概是读了这许多经书,也已有点入禅了吧。娘子你座着,我去打扫一下。”
“不急,不急。再说会话我去。”
我们面贴着面说话,我都担心我们的眼睫毛会撞在一起。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上去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两颊还是泛着淡淡的桃红。这美丽的人儿我已经无心欣赏,拉着我的小手我总觉得会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化成三尺白琏剑将我一削两段。
“变了到是没什么,我到是希望你变成这个样子呢,你现在对我比原来对我好多了。”娘子竟然将身体靠在了我身上,她的体香让我心神荡漾,将她搂的紧了些。
“我呢,不害怕什么人骗我。我还是稀罕现在的你,把话说明白了也省的别人多心,你说是不是啊,官人。我可不乐意别人有话憋在心里什么都不说出来。”
我实在没有想到她会说出如此这般话来,看来她什么都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我把一切告诉她她就饶我一命?为了我都遭到天谴了,不会的说了我肯定是各死。
半响我没有说话,她接着开口了。
“官人,我漂亮吗?”
“漂亮,漂亮。”
“那我这么漂亮你是在害怕我吗?”
“那里,那里。”
“你的心里始终有我吗?”
“那么娘子你呢?”
“我啊,原先呢心里总是有两个你的影子,一个呢是上金山前的你的影子,另一个呢是回来以后的你的影子。可是啊最近我心里就剩下现在的你的影子。”
难道。难道我,不是许仙。难道螃蟹的影子为她所动?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不会的,我这样冒充人家丈夫的行径,就算在平常人的世界也是为人不齿的。
看来今天我是难逃一死了,小青不知道去干什么了,难道有什么厉害的手段对我。
冷汗,开始透过衣服显了出来。
“官人,和我在一起你后悔吗?”
“不,不怎么会呢?我是三生有幸修来的福分才和你结缘的。和你在一起我不后悔!”
大概说了这段话,剑就该落下了。我闭起了眼睛,
片刻。
再睁眼,她在对我笑。不是假笑,她是很会心的冲我一笑。我没有感觉到半点杀气。
“官人,也许明天我要出门,总之咱们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了。”
“去那里啊?”
“你想我出门吗?”
“当然是,当然是不想的了。你要去那里呢?”
“其实呢你和我说心里话,我不走也是可以的啊。”
..
“你要是对我一直这样,我就那里也不去了,咱们什么都不管好好的过日子,其实,其实我是不怎么喜欢连鸡都讨厌的你的。”
“你眨巴眼睛,真好看。”
“你快说啊,能不能一直对我这样?你要是不说我就去收拾东西了。”
此刻我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出现本来就是多余,因缘是天注定的,许仙和她有了不妥,你就不该乘人之危插一杠子。我对许仙有愧啊,他在太湖水底,而我却成了他生活在他的家。不能,修道中人,我不能这样做,就因为这一时的举动,给她,给自己,给全杭州城的百姓带来了多么大的灾难。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只想回到西湖,我钻到我的壳中去。
“不用了,明天我走,我现在去收拾东西。”
她也没有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走了,这一转身就意味着,要永远的离开这个家了。够了,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我整日可以面对世间最美的颜色,已经不枉此生了。
合着眼睛,我走出了房子。
很晚我才回到寝室。
她安静的睡着,房间里没有丝毫的不同。只是明天的现在我会在清冷的太湖水底,这温暖的寝室注定是哪个许仙的。
随手打开一本医书,不知道怎么地就翻到了螃蟹的药理。
始终是被人踩在泥坑里面的东西,让人蒸了端到桌前来已经是被看得上了。而我肯定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最有福气的一只螃蟹了。
罢了,罢了。明天回水底又怎么样。够用一辈子来回想的了。
这一夜我伏案而眠。
这一夜鸡没有死。
这一夜同样的我的肚子上没有多四个红红的齿痕。
鸡鸣。
醒来的时候,她早已不在。
我根本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空着手。
我该走了,绕着房内走了一圈。看看这个,摸摸哪个。这些东西见证我在这里生活的这段时间。
真是有点不舍呢。
我推开了房门,阳光晃的我睁不开眼睛。阳光下三个人,娘子,小青。还有这间屋子真正的主人——许仙,许大夫。
“正是这恶贼,化成了河神将我囚禁。”满脸怒气的许仙指着我。
不能申辩,不能申辩。事已至此,昨天晚上就因该走的。
“啪。”小青冲上来狠狠的给了我一记嘴巴,手轻轻的一指我扑通一下跪到在地。
看见许仙得意的脸,这个天杀的东西,当初捏死他就对了。他站在娘子身边,娘子。以后我大概再也看不见了。她的神色间似有不忍,小青和许仙再说身么我一句都没有听到,我的眼睛再也没有离开娘子,她的嘴角再动是在为我求情吗?不用了。我本是该死的,我这么一只肮脏的螃蟹根本就不值得娘子天仙一样的人为我多说一句话,再引得以后你们夫妻不合。能看到你有这个心我已经知足了。
在濒死的时候,我的嘴角还能挤出笑意。
“把你打出原形,看你是什么东西。”小青举起了右掌。
我只是有愧于娘子,为什么你们都来羞辱我,小青你凭什么许仙你又凭的是什么?你们谁有我这般在意娘子?
想到这里早已准备领死的我,也愤怒起来。把全身的功力用来护住全身。
重重的一掌打在了我的胸口。好疼,几乎坚持不住要昏过去。使劲提了提气不让自己跌到,血已经开始从嘴角渗出。
“还有两下子吗!倒是挺经打的!再吃这下子!”她发狠了,咬牙切齿的挥掌又上。
“小青!等…”
是娘子她开口为我说情了。我又笑了,就这一下子真气散了。被打的平飞了出去。
我已经显出了原形。
“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一只小螃蟹,怪不得壳那么硬,还让我打了两掌。”小青轻蔑的笑着。
“滚!”许仙一脚把我踢到墙角。
“小青,昨天晚上他都说要离开了。不该把他打伤的。”
“这么个臭螃蟹,脏都脏死了,还骗咱们。姐姐,打死他都是活该的。我去把他蒸了。”边说边向我走来。
“算了。”
娘子抢先一步先把我拎了起来,远远的把我抛出墙头。我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 “任他自生自灭去吧。”
坚硬的石头咯的我生疼。我知道如果不是娘子,今天我死定了。我还要活着,现在正是人多的时候爬回西湖还有很长的距离,必须先找个地方躲起来。道旁的一堆蒿草成了我的藏身之所。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忍着伤痛一路爬到西湖。我的无仙洞里面已经是乱成一团。什么也不得想,我得先疗伤。
二十五天之后,我才勉强可以恢复人形。这是才开始打扫我的洞穴,“极乐壳”也被打碎。回想起来才明白哪天晚上小青为什么不在,他是来这里寻许仙了,这条该死的青蛇一直和我不对,也就是因为她,娘子才知道我不是真正的许仙,还那么狠的打我。尘世间的事情我不想多留恋了。好好修炼早日成仙吧。
又是一年初春。
梅雨季节来的晚了些。
烟雨蒙蒙的早晨我躺在一块露出水面的礁石上看这灰蒙蒙的天,真舒服啊,最喜欢这样的天气。我还是保持着许仙的容貌,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把这个面孔换掉,尽管这是一个卑鄙的小人。
穿着渔夫的蓑衣,顶了渔夫的斗笠。西湖旁来往的人都匆匆而过,也只有我一个人在享受着这场比往年迟来的梅雨。
灰蒙蒙的天空与灰蒙蒙的大地拢成一色,树木,山峰,雷锋塔,匆匆而过的路人在我眼中都成了可餐的秀色。
江南的梅雨,大概会一直下好久。下雨。去年那场七七四十九天的大雨却是因我而起,又想起了她,我无奈的合上眼睛。这一年我都努力不去想起她,这场梅雨却勾起了我的思念。
她脸庞的飞红去年的梅雨时节,我头一次为之惊艳。当时的大地和现在一样在我看来也是灰蒙蒙的一片,只是那抹红晕才是我唯一看到的异于灰色的色彩。
螃蟹大概是世界上最善于伪装的动物了,我们有坚硬的壳,我的壳和这天色一样也是灰色的。
止不住的想那间药铺,止不住的想回去看看娘子,她现在过的好吗?许仙对她好吗?夜晚的时候,还有鸡血可吸吗?我肚子上的点点伤痕还在。许仙会让她咬着入睡吗?
渐渐的我想的入了迷。
岸边,一个人影飞快的奔跑着。
瘦高的身形,却是那一年前将我囚禁的金山寺主持法海。他更瘦了,自我被救出后,他也离开了金山寺。身上没有了金光灿灿的袈裟,一副行脚僧人的打扮。他在干什么?
远远的我看到有东西从他身上滑落,掉入了水中。而他却浑然不觉眨眼之间就已经跑的不见踪影。
潜入水中,我很轻易的拿到了那件东西。那是一件类似锥子的黑色的物体,沉甸甸的。锥体上刻着一行小字“动于九天之上 止于刹那之间”看来是一件神兵利器。
这时岸上传来一阵蹊琐的脚步,法海去而复返。这样东西很珍贵吧,这个当然不能换给他,不知道又要用来拆散谁的美好因缘。
扑通 扑通 两个小僧人跳入河中。
水中是我的天下,不让他们找到,他们是不会找到的。躲在水草中看着两个小僧人笨拙的寻找着那件兵器。
他们找了好久才泄气不干。接着我听到了法海大声的训斥两个僧人。同时我也听到了那件兵器的名字——“龙王钉”。
在我的印象中法海虽然岁数不大,却是一个老成持重的人,这次我却听到了他大声的咒骂西湖水中的精灵。
拿了他的东西也算是稍微的报复了这个和尚一下,开心。
“龙王钉”放在手中,我仔细的端详着它,长不盈寸,重却有三斤多,上面刷了一层漆看上去黑却却的,用指甲刮下一片来,里面透出金灿灿的本体,这东西该不会是用纯金打造出来的吧。
小东西握在手中,手心竟隐隐传来雷鸣之意,不敢将其久置于手,使用的法门也找不到 ,性起之下,干脆掷于洞内一角。
几日来我不知轰碎了多少巨石,从前往来嬉戏的鱼群也被我吓得不见了踪影。
心头总是燃起无名之火,不顾一切的想砸碎东西。每每面对着满地狼籍,才会清楚的明白自己所狠的是什么。
许仙和小青两个夺去我幸福的人,我迟早要报复他们。气不知从何而来的那么强烈,我甚至也没有想过怒火怎么就来的着样猛烈,而与原来的自己判若两人。
“龙王钉”
我想到了它,法海将其看的那么重要,甚至后来的几日也曾不厌其烦的来寻找。找出它的用法,若许仙死,则我就是许仙。
通体的黑漆被剥下,它放在我面前,冥思苦想,却仍然一无所获。
直到一日…
钉,以尖端入墙,而悬重物于身。
当我把一尾金鲤钉在墙上的时候,刹那,钉成红色,鱼头落,化白骨倒悬钉尾。我惊呆了。原来,人嗜血,鬼魅嗜血而龙王所使之钉亦嗜血。
五月十六。辰时。
天气出奇的炎热,知了的叫声在我听来却好似将死之人的呕吐声。
蹬紫靴,穿紫衣,束紫带,顶紫冠。
杀人则必见血,血红,红也要红他个大红大紫。我笑,状狰狞。
通往城里的路似乎越走越长,左手攥着“龙王钉”,手心全是汗。
许家药铺。
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他们刚成亲的时候,我爬在烂泥中,对着两道黑黝黝的大门,这两扇门看着“他们”成了“我们”,“我们”又再次成为了“他们”。
我还是许仙的面容没有丝毫的改变。
当时的情形想来很傻,药铺的老板对着自己家的大门发呆,就好象离开了许久一样。
“主人,你回来了啊。娘娘呢?”
回头一看,白福神不知鬼不觉的站在了我身后。
“啊。”
“一大早去上香,现在就回来了啊。”
“没有。我略有不适先回来了。”几日不见白福打扮的越发得体,话也多了。
“青姑娘一个人在后院呢。你快去吧。”他露出一种诡秘的笑。
杀得一个便是一个,我攥紧了藏在袖中的“龙王钉”。
疾步进得内室,无人。一出屋子,就被人从后抱住。是小青,我毛发俱立。难道来意已被看穿,看来脱不了身了,反手抄出“龙王钉”准备从她左侧腋下刺入。
怪哉。她没有发力,抱着我的手也是松松的。
“怎么这么早就溜回来了,不怕姐姐起疑心吗?”这个小青原来也会娇滴滴的说话。
他们俩居然有了不可见人的关系,这个贱人!
杀了她!杀了她!内心深处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强烈。
我缓缓的转过身子,小青眯着眼睛仰望着我,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一片金光中“龙王钉“自右袭来。她一闪身,钉破其右臂,而后扎入门框。
“你!你不是官人!”
“我是你想蒸了吃的螃蟹。”这一瞬间我感到了快感,这一年的时间我都没有如此开心过。发自内心的,我狠狠的扇了她一记耳光。
被“龙王钉”钉住便不得动弹,我拭过多次。不管你是人是妖,一但钉入体,则通通与小小鲤鱼无异。
她的头发被我打乱,愤恨的看着我。
红色的血丝渐渐爬上了“龙王钉”。
我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发狠的一掌一掌的掴向小青。每一次重击落在她的脸上,我都感觉压在心头的沉重随着我纷飞的手掌和她飞溅的鲜血被移开。
“怎么你非要我和你姐姐过不上好日子呢?”打得很累。
她的脸白了,突然想到那些抄写着佛经的生宣,正是这样的颜色,一年了,它们还在吗?
“你算什么东西,又脏又臭,你怎么配得上我姐姐!要不是有着阴毒的暗器,我用一只手就可以把你捏死!”她拼命地想挣开,胸膛也剧烈的起伏着。我嘿嘿的笑着,又是一掌掴去。
“你什么都不用说,今天我只要你死!”
阳光还是那么毒辣地照着大地,知了还在呕吐着。我靠近门框,看着“龙王钉”越来越红。她不说话院子里面死一般的沉寂,她拼命地用功不让自己的血液流出。头发乱了,脸也肿了,额头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来,把上好的胭脂冲出一条条的沟壑。像个小丑。
“我很脏吗?”她不说话,我却想说话。
“脏!而且卑鄙。”
“你不是更脏吗?你姐姐知道你和许仙的事吗?你脏而且恶心!”知了也“哇哇”的吐了两口。
“她当然知道。”
我一楞。
“你说什么?”
“自打你滚蛋以后,她们就再没有同屋住过。”
“哪个懦夫,害怕了吧!”
“怕!怕什么?”
“他若不是害怕娘子所受的天雷之祸而现出原形和牙啮之痛为什么分房而居。”
小青大笑。
“笑便是如何?”又是这轻蔑的笑,加大了几分力道又是狠狠的一记打在她的脸上。四道指痕渐渐的由红转紫。
“水里的精怪天生的笨种,这一便是一,二便是二吗?”
“你给我说个清楚,让你速死。”得手之后我本是异常冷静的,小青说的话好像在告诉我另有隐情。我反倒激动起来。
“什么天雷,什么嗜血。你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吗?从金山回来的第一天我们就看出你不是本来的许仙,姐姐当时又羞又气要一剑把你杀了,透着窗户却看见你认认真真的抄写佛经。我们才想出这个办法来试试你到底什么来意。你以为你装的惟妙惟肖,哼哼,你就没有注意那许仙是左手吃饭,左手持笔吗?”
“龙王钉”渐成红色。
此时的小青似是再也无力去抗争法器的威力。眼睑合在了一起。我心神大乱,伸右手去拔钉。
“混蛋螃蟹精!我几次不杀于你,你为何使这样狠毒下流的东西来害我!”她突然睁开了眼睛,一口混合了鲜血的口水被她狠狠的喷到我的脸上。顿时什么都看不清楚了,满是血色,满天满地的红。看到的一切原来全是假象。做这一切并不是我的本意,真正嗜血的不是旁人而是我,是我和我的“龙王钉”。
我又走上前去,去拔钉。
“你以为‘蛭’如此省力就可以起出来吗?”
“蛭!?”
“当然是蛭,损人害己,冒天下之大不为,对付一个我,你用得着如此吗?”小青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大概气力已散吧。
“此物并非‘龙王钉’?”冷汗渗出脑门。
“‘龙王钉’哈哈,‘龙王钉’长二丈二尺二寸,重三千零九斤。乃是北海龙王的上古神兵。你区区一个小螃蟹如何使得?如何见得?”
汗水顺着我的脸滴滴滑落,我的伪装似是要被这点点冷汗所冲开。
“此物从何而得?”我扶着她,左手使劲拽着钉尾。
“法海,法海掉落水中,我拾而用之。”拽啊拽,钉子丝毫不动。
“钉掉人亡,此钉名‘蛭’嗜血己用,使用者脾性大变,最终会遭‘蛭’反噬其体,你好自为之。”
“许仙为我深爱之人,早在跟随姐姐之前。姐姐只是报恩,每日睡在房中的却是我,你早早便暴露了身份,今去金山,便是要在佛前了却一切,明日我便上得花轿,明日我便上得花轿啊!”
“你莫开口,我拔它出来。”
“许郎,许郎。”她轻声唤着,点点温柔在这生死之间全都化成了泪。
“你若是许郎,便多好。我的姐姐那夜只需要你一句话,便要领你同上终南,远离尘嚣,可是你为什么却不答,你怕什么,你个懦夫!”
言毕,白雾起。
雾散,一尺余青蛇钉于门框,其首悬于“蛭”尾。
“主人,这是如何?”
“白福,娘子可是上得金山寺?”
“是啊,不是与主人一同前去的吗?”
“啊。”
金山寺。
座北望南,俯视全城,隐隐有佛光普照天下之意。
官道上,我飞奔疾行。汗水湿透了紫袍,紧紧的贴在我的身上,那种感觉好似自己成了端午的粽子一般。
许仙与娘子上的就是金山寺。法海故意将“蛭”投入西湖,乃是一计,他就是利用这玩意,让我产生杀念。娘子,小青,许仙。除得一个便是一个。生得四平八稳,原以为他是一个光明磊落之人,只是人,妖之界分得太过清晰。而今,揣其心意则其实乃一小人。
那个怪物没有带在身边,心情果然不似原来那般起伏。愈加惦记起娘子的安危,当初挥袖而去的法海再入金山,定是要抱当年被羞辱之仇。
黄土,砂石的路面,脚硌得生疼。一定要尽快赶到金山寺,迟得一刻,便后果难料。
见到了娘子,我要对她说,肚上齿痕仍在,一直在思念娘子。再然后就说,如你所意我们上终南吧。我厌恶许家药铺,厌恶整个杭州城。
穿过一片小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金山寺的台阶,长得让人无法想象,上次被抓进金山怎没有如此感受?山门刚刚粉饰一新,飞檐,门楣,鲜活的油彩涂抹出我佛圣威。就连那镏金的门把手,也是锃明瓦亮。门前刚洒过水,地面也打扫的干干净净。站在这威严的寺庙前,发烫的身体也骤的凉快下来。焦急的心情也似乎趋于平淡。
知客僧人也不那里去了,山门留得一缝,我闪身而入,寺中却见僧人各司其职,对我视而不见。唯一的不同便是一个上香的信徒也没有。
“庞施主。是否在寻白娘娘?”
一眉清目秀的小僧人,必恭必敬的对我说。
庞施主!
头一次这样的被人称呼,取“螃”字而来吧,看来我的到来法海早已算计好了。
“是,小师傅,她人在那里?”
“西偏殿,请随我来。”
大雄宝殿下首,便是西偏殿。
迈过高高的门槛,我一进殿小和尚就带上了殿门。
西偏殿很大,里面却很暗。刚一进门,眼睛看东西都不是那么清楚。
“施主现在才来,是否显的太迟呢?”是法海的声音,我的心一下子抽紧了,难道我来迟了?我慌乱的张望四周,却见正前方,大殿的正中央摆着一张桌子。
“是你!”分开了一年多我再次听到了娘子的声音。寻声望去,三人围桌而座。
这一声“娘子”险些便叫出口去。让我看看你。我的脑海被这个念头所占据。
你丰满了,有了双下巴。我可以很容易的把你从人群中找到,却总是觉得你变了。在许家药铺我自认为很了解你,我自认为自己伪装的很好原来我的一切早已被你看穿。那日的我没有勇气把话说出口,自我从污泥中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感觉自己这一辈子一定会和你这条美丽的白蛇纠缠在一起了。
我是一只青壳蟹,我有着坚硬的壳。打开壳我的蟹黄软弱无比。
我能来此。已经将一切抛于脑后。两人上得终南自是上签,否则便是一死也须换得你出去。
方桌,朴实无华。古香古色中透出一丝香气,檀香桌。
桌前四人。交错纠缠,各怀心思。
“今日,庞施主该是最高兴的。待老僧做完了法事,许仙与白素贞了却了前姻,自该是成全你们的那份因缘了。为何你却面含杀机呢?”一张干瘦的面皮在我眼前晃动,他的笑容中含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这个西偏殿不知布下了多少陷阱。
娘子低垂着颌,让人琢磨不透她在想些什么。她猛的抬起了头,“庞施主,你先请回吧,此间事情一了,我就去寻你。”
法海打断了娘子的话。
“金山寺今日所做的法事,是为你们三人所做,若大一座寺院,这么隆重的法事,还是亘古未有啊。哈哈!”
他的声音又低下来,转身面对娘子道“白娘娘记住是三个人的法事,可不是两个人啊!”接着又是狂笑。
身披金袈裟,手端金钵的法海主持,从我眼中望去,却浑是一个长了金毛的妖怪,这个世间怎会有如此阴险之人。娘子的表情也凝重起来。秀眉微簇。单那许仙却是一幅与事无关的模样,看来心中只是想着与小青相会的美事了。
“三位施主觉得我这檀木桌如何啊?”
“上等佳品,怕是要纹银千两!”许仙眯起眼睛说出了第一句话。
“想来老僧是受人所愚,以纹银三千由镇江‘妙宝斋’古玩购得。”
“各位觉得这金山寺的规模,翻新又如何?”
“也是耗资巨大,主持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快快了了法事,我们也好各得其所去。”许仙接口道。
“要你们明白,身为杭州乃至南方第一大寺的主持,这祖宗的基业留下来是多么的不易!金山虽香火盛极江南,终也有限。这黄白之物,自然是出在二位这样的妖精身上喽!”说完伸手指向我与娘子。
“百年人形,值得银子五千,而这千年人形值得却不止五万了。”
我被他的话惊呆了,他不是为了一雪前耻而为难我们,他要的是我们的内丹,要的是妖精的命根。
“你也是修佛的,怎地却连世间的强盗也不如?”我怒道。
“阿弥陀佛,这黄白之物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十岁我就已勘破此道,我从未动过半两银子在自己身上,金山寺,我要让她成为天下第一大寺。而降妖本也是我佛普济苍生之信条。”
“白素贞,你可看清这大殿?”他话锋一转,却见无数牛腿蜡烛,燃了起来。
看清了这四周,我看到娘子的手开始颤抖。
四面的墙上,一层一层的码放了黑漆漆的灵位,满满的。一个接着一个的摆放,黑色的牌身,白色的人名。
“这些便都是拜白娘娘去年的金山大水,所亡故的可怜人们!白素贞你还不认罪?”
娘子不住的摇头,不住的向后退。她已被法海摄了心神,那迟迟不到的业报,却要在此刻了却了吗?
一阵刺鼻的气味传来,略以分辨,雄黄!
飞身上前,却也碍不得那从牌位后飞出的整整一大包。雄黄都压在了娘子身上。
雄黄于蛇,正如火碱于人。
听到了娘子的惨呼,我便再也顾不得别的。法海的秃头,要碎于我掌。
“虾兵蟹将。”
四个字过后,一片金光飞脱法海之手,铺天盖地的砸向我,又是那可恶的金钵,身子重重的摔在地上。娘子正在我身边不远处,我挣扎着爬起来,却丝毫也没有力气,不见伤口,却觉得浑身剧痛。
娘子!
她一动不动。
我们上不得终南山了。
“主持,我非妖,现在可是能走了?”许仙,站定了身子。
“人非人,妖非妖。人亦妖,妖亦人。许施主,今天的法事,你们夫妻三人做了吧!”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只“蛭”,缓步走向许仙。
“大师。”许仙根本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他放弃了哀求。
“蛭”已出手。
扑通。倒下一人,却不是许仙。
暗色中,白福从法海身后闪出。法海伏在地上,背上别着一制已成红色的“蛭”。
“主人,我来晚了。”
白福绻瘘的身影好似金甲天神一样伟岸。
我负了娘子,走在许仙,白福二人中间。许仙神色慌张,走得飞快。白福手中攥着那只救命的“蛭”。
“白福,你是如何跟来的?”我好奇的问。
“小人,也是觉得这一年来主人的脾性在一夜之间大变。见您神色慌张,便拔了这钉子跟到金山寺,越墙入寺,从后门进的大殿,一直都躲在最粗的那根柱子后面。”他不无得意的说。
娘子在半途醒了过来,坚持下地行走。杭州城的轮廓已经清晰起来,西子湖画舫上的歌伎竟都得以望见了。
许仙,走在前面的许仙脚下一滑,座到在了地上。白福赶到前边扶起许仙。
“法海!”他突然回头往我身后一指。我与娘子向后望去,却见官道上一个人的影子都没有。再回头,风声破空而来。白福手持“蛭”扎向娘子,那许仙早已软在一旁。
娘子被刚才的雄黄所伤,没有躲开这一击,“蛭”扎到锁骨下面。我方寸大乱,伸手抓向白福。
“芬,星星我给你们报仇了!”他大喊一声,再接着连一声“啊”都没有喊出。
“业报!”娘子瘫在地上。“来得太迟。”
我拼命地往外拉这可恶的东西,但是它却纹丝不动。该死的白福,他正是那在西偏殿扔雄黄的人,他早就知道了我们的来历,也知道去年的水祸因娘子所起。法海正是与他串通才摆开这个“鸿门宴”的。法海命丧此人之手想也是因为白福听见内丹的价值,意图独吞。法海总是死在了真正的强盗之手。
我的泪水与汗水一起把脸冲得像个花旦。在这短短的一天中我居然两次来拔“蛭“尾。
“算了,省省力气吧。”娘子轻轻的说。
“你还是自己走吧,去终南。”
“如何使得!如何使得呀!”我的声音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叫。
一只小手,拉住了我的手。
“肚子上的伤还在吗?”
“恩。”我点了点头。“不信,你摸。”我去撩衣服,真是乱了。
她笑了,生死这一刹那,我又看见了我最爱的红晕。
手上我还在使劲的拉着,我自己也知道这样做不会有什么结果。可是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你别动!”我停下。“让我好好看看你。记住你,你是我的官人。庞施主。”
官人。
官人!
我突然想到了。用力,我吐出了内丹。
“你要干吗?别!”娘子大声的喊着。
“你是个懦夫!”小青临死前对我这样说。
我不是!
我绝对不是!
红彤彤的内丹,我用力砸向那支狰狞的怪物。这就是我全部的精血,拿去吧。
身体在很快的收缩,我变回了青壳大蟹。爬出紫袍,这一次成了蟹我就再也变不成人了。
我清楚。
西湖清楚。
“蛭”心满意足的掉了。
娘子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我的脸。许仙的脸。
许仙也什么不记得了,白福砸了他的脑袋,他连一张脸都没有记住。
我历经艰苦,爬回了西湖。
一年后。
“将军楼”
“清蒸大蟹”!!!
跑堂的一声吆喝,我被端了上来。此生渔夫终于没有第二次放过我。
“娘子你现在身怀六甲,切记多补啊。”
“哎呀,会不会吃了这个‘发’起来?”
…
许仙和娘子。
我惊呆。
壳被许仙熟练的剥开。
“又有黄。”
“官人真好,我这辈子只记得你这张脸。”
我不能哭,哭了会很咸的。雄蟹有黄那是我能给娘子最后的东西。
她还是没能发现我腹的齿痕。
于是——终了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