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年前,我和小猫贼年轻,二十岁出头,在一家乡镇医院当护士,每天的工作间隙就是憧憬自己的爱情梦想,挑剔同事的老公和男朋友。
在我们的心中,爱情梦是不可不做的,不设计自己心中白马王子的护士不是好白衣天使。别人的老公和男朋友也是不可不评论的,有借鉴有对比,不打无准备之战。
一天大早,小猫兴高采烈地给我讲述她在梦里遇见的一人,英俊的不像来自地球。地球上就出事儿了。
外面一片大乱。
小猫隔窗打眼一看,“一个喝农药的。”
慌乱的人群,大声叫喊着大夫的名字。
小地方,大夫的名字人尽皆知。
我和小猫迅速进入工作状态,小猫也不忘吐槽,“我就不明白了,这人怎么都这么爱喝农药啊,好喝啊。”医院见惯生死,离农村近的医院见惯喝农药的。因为家里有现成的。
只是这群人七手八脚把人弄来时,看起来除了紧张并无表现多少焦急,只有慨叹。病人被抢救着,我们也知道了病史,和那乱七八糟的家长里短。
病人是个十九岁的女孩,和二十岁的男友两小无猜,两情相悦,女孩家境一般,男孩家境小富。关于彩礼,女孩家可能“狮子开口”了,男孩家里不可置否。婚事搁置,但男孩女孩的情意怎可搁置。在这方面,女孩更勇敢,瞒着父母亲自上门,是谈判是请求,众说不一。
总之,结果是女孩的勇敢没得到尊重,回家可能又被自己的父母训斥自我轻贱。
一气之下,女孩喝了农药。
看着病床上洗过胃,打着点滴,面色苍白头发凌乱的女孩,我描述不出她之前是什么神采。
也许事情关系复杂,除了女孩的母亲咒骂着传递悲痛,其他人都看不出难过,包括那个女孩为之勇敢的男孩。
我这才注意到那个男孩,此刻就坐在女孩的病床边,并不英俊,比我和小猫平时描摹的白马王子差远了,个子不高,衣着普通,能看出是家长的品味,他脸型方正,脸上有明显痘痕,在家友面前游弋着无方向的眼神,暴露了他的没经事的年轻和无措。一会儿扯女孩的衣服,一会儿无意识地抚抚病床床单。
“唉,这女孩的情意错付了,这男孩不行,不勇敢,不深情,还爱面子耍矫情。”小猫摇着头说。
“什么时候了,你甩这个话。”
“难道不是吗?这时候他应该在女孩床前,拉着她的手,亲着她的脸,呼唤着她的名字,心疼的情不能抑。就要当着这些人的面表达自己的愤慨和愤怒,铿锵示威女孩是他的生命之重。然后,生死与共。”
我无语,对情感,小猫一向直接,一针见血。
三个小时后,终究因为女孩被送来的太晚,没抢救过来。
除了遗憾,我们无话可说,尽力了,我们不愿每一个生命逝去。
后面的事情,比如怎么回家,都交由家属处理。我和小猫忙别的病人了,毕竟活着的生命还需健康地活着。
忽然一阵哭声响彻住院部。
被这哭声吸引,不是因为哭,而是因为这哭声太震撼,像干旱的土地愤然怆裂。
但接下里就又没有声了。
原来是刚才离去的女孩的小男友。
就刚才宣布女孩没有生命体征的时候,那男孩还是一副呆呆的表情,整张脸看不出有多大情绪波动,导致小猫还感慨了一番,以后找男朋友绝不找年龄小的,没心没肺。
等我忙完另外病房的事回来,刚好碰见女孩被运走,男孩和家人跟着后面,经过护士办公室,那些人各忙各的,有人甚至高喊着东西都拿上了吗,没漏下什么吧。
只有那个男孩,被他的姐姐拖着手,旁若无人昂昂的哭,我看见他头半扬着,四十五度,眼睛闭着,泪水不多,但嘴张的大大的,只发出不自觉的“昂昂”声。像走在人群中却被集体抛弃的人。
样子极丑。
目送那男孩离去,我的心很难受,有说不出缘由的憋闷感。一回头,却看见小猫流了一脸眼泪。
“嗯?你哭什么?”
“哼,你管我,我哭特么的二十岁,没心没肺。”
“······”
“不行啊?”
“行,你哭,继续。”我说。
2)
眼泪也阻止不了生活如常地向前。
只不过生活只向前走了两小时半,地球上就又出事儿了。
八月天的下午一点半,太阳好的愁死狗猫。一辆三轮车以能冲贯围墙的速度飞进医院。
又一位自我了断的女的。
那女人被抱下三轮车的时候,面色如土,发似杂草,花杉黑裤,浑身上下裹挟着泥水混合物,脚上没鞋。
抢救立时进行。
但,太晚了。
和早上那个男孩不同的是,这个女人的丈夫跑前跑后,不离她身侧,眼光焦急地恨不得抠出大夫护士话里的每一个希望的音节。
可在每一个生命决绝离去时,包括大夫也无能为力。
这女人和老公同是三十岁。
小猫咬牙,“三十岁的女人这样做事,幼稚且可耻。”
就在那一刻,和那女人同来的家属们把女人抬上三轮车时,那男人“嗷”一声,在地上蹦了一个高儿,把自己仰天摔在抢救室外的水泥地上。
那肉身与水泥地结合相触时的声响显示出他毫不惜力。
我想,他可能想自己甩昏死过去,但没能成功。气得头撞地,双手拍地,双脚乱蹬,身子乱扭,咋一看就像是向父母强要糖果而未得,任性撒泼的孩子。
只是下一刻就不是孩子了,他干干嚎叫了几声就马上起身,翻身上了三轮车,把那个已经离世的女人从别人手中一把抢过来,抱到自己的怀里,紧了又紧,手抚摸她的头发,亲她的额头,嘴里念念有词。看此情景,同来的内敛而粗糙的乡里人都选择了视而不见。该干嘛干嘛。
那会儿正值午时三刻,阳光炽烈,对比这对男女,嘲讽无比。
“早干嘛去了。”
小猫又来了一句狠的。
“你说这女人到底是愚是蠢?就因为管教孩子,婆婆和她意见不一,强词夺理。她就去死?”小猫痛心疾首。
“不全是吧,不是说之前还和老公吵架了吗,老公没站她那边。”
“那也不能就此赔上生命吧。要是我,我就据理力争,对婆婆说,‘我的孩子我做主,教育孩子是我的责任和义务,怎么教育是我的问题,你歇着去吧,哪儿凉快哪儿去。’对老公说,‘不能把我放在第一位的男人,滚蛋。’”
“你从小生活在城市,不了解农村妇女的心理和生活。特别是我们这里并不太发达的农村。她们的世界很小,没读过多少书的她们心灵世界更小。容易偏激,容易桎梏自己。但女人的天性还是有的,她们追求纯粹的爱与真情,只是现实与心灵相悖呗。”
小猫怀疑地看着我,“要不要这么深刻,这是社会问题,可在你我的操心范畴?”
“不在,我只是解释,一部分女人会这样简单、执拗、粗暴、愚----蠢地对待自己而已。”
小猫稍一思虑,“嗯,愚蠢的拿自以为最大的最有价值的抵抗物,来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或来证明自己是对的。可这和冒险赌博有什么区别,赢的概率小之又小。另外说了,赢了又怎么样,除了要挟某些人对自己小心翼翼之外,生活且长,要再遇见此种事例,拿命再赌一次?”
我还没想到怎么接她的话,她就说,“所以说,女人要读书,要开阔视野,要把世界装在自己的心里,哪怕生活在深山老林,自能怡然自得,洋洋得意。要生活在繁闹之地,那更得傲娇,哼,谁都不屑。”
那时我们年轻啊,无惧无畏,不考虑真爱和深情,不考虑婚姻和孩子,更不考虑现实和社会关系,不懂人有时需要容让,不明白妥协有时是必须也是人生道理。
3)
后来,我离开医院到了别的城市,别的地方工作,面对喧嚣而上进的人群,面对那些蒸蒸日上的女人,我总是会想起那同一天那两个女人的绝望,怎么会那么轻易。
特别是第二个女人走后,我竟然发现住院部花坛的桂花树下有一只女人的鞋子,正值八月桂花飘香的日子,整个医院都氤氲着桂花甜腻的味道。日子美好。可我好些天都觉得我看见了一个女人坐在花坛边的桂花树下。
我向小猫讲述这些。小猫淡定的过分,“让她坐呗,她又不会伤害你,她只是在那里思考,思考她的前生哪儿做错了。”
我切,“那么,那个十九岁的女孩怎么不来坐?”
“她来干什么?除了不小心失去了生命,她已经做的够好了。”
小猫总有让人无话可说的本事。
我一直觉得小猫适合做电台的夜话主持,用毒辣口舌去戳醒迷失少女,点拨迷茫妇女。
多年后,我才知道,其实我在那个医院工作那几年里,只有那一天遇到的死亡在我的生活里划了痕迹。
有次和同事聚会,随便闲聊,都聊自己以前的工作,以前难忘的经历,我就讲了这件事情,那棵桂花树,那棵桂花树下的鞋子,那两个“愚蠢”的女人,和那在同一天失去爱人的两个男人。
我说的充满几年后对那件事积淀后的厚积薄发的激动。
但我的那些同事却很淡然。一点也不像小猫会骂女人愚蠢无知和糊涂。
“那两个男的后来怎么样了?”我以为她们会悲悯生命,没想到他们感兴趣的竟是这个。
那两个男的后来怎么样了,我离开了,并不知道。
某次,和已经远嫁外地的小猫闲聊起这个,小猫一笑,“等我给你八卦八卦再告知你。”小猫的人际交往从城市到乡村四通八达。
其实,我只是闲话,知不知道他们有何所谓。
但小猫的工作态度太好,没两天真给了我消息。
那个当年二十岁的男孩后来结婚了,离婚了,又结婚了,又离婚了,二十七岁第三婚,日子过得吵吵闹闹,保不齐还得离。他无技术无学历,听说眼高手低,还性格刻薄挑剔。
我不知道说什么,就说,“这消息够震。”
“齁震吧!关键是在这个农村有多少二三十岁的男人都找不到媳妇儿的年代,他这样浪费资源,是不是很腐。人家里有钱就是任性。”小猫口不对心地说。
可事实是,他家里有钱吗?可能小富,但也被这几个媳妇,几结几离败光了吧,农村娶个媳妇有多贵,谁都知道。
“知道第二个男人怎么样了吗?”
小猫带来的消息是,那个男人后来也结婚了,媳妇是个高大黑胖的老姑娘,性格火爆,以霸横无理闻名,好在心底不坏,对他的孩子不错。但他怎么样呢,现在竟是春风十里秋风百里皆闻名的“宠妻狂魔”。他们现在的日子是别人模仿不来,羡慕不来,理解不来的默契和幸福。
“貌似这样。惊吧?”
“嗯,很惊。”我说。事实是我真的很惊讶。
同样的失去,原因都差不多,但结果是二十岁和三十岁竟如此不同。
逝者如斯,活着的人是得活着,继续生活。但谁能说以后的生活和之前的失去无关。
我常想,那个二十岁的男孩本来可能是打算和自己可心的人恋爱结婚生孩,然后本分地做个工作养家,他就那个长相。可那个可心的人因自己的自尊和他家人的原因以放弃生命的方式离开了他,而他在那个只知道恋爱,连自己都负担不了的年纪,竟然什么都没做。因为没能力。
他肯定怨恨自己的同时更怨恨家人吧。所以之后的人生都不是他所想,都比不上他二十岁时设想的人生。
他是与自己作对,还是与生活作对,谁知道。也许都有。
而那个当年三十岁的男人,大概当时就怨责自己,因为他三十岁,有能力为妻子做一切却没做。那以后还不做吗,孩子需要爱和家庭,他也需要。三十岁经历过人生,会理智些吧。
当然,没人知道他是否将就,但即使将就,他也将就的很尽责。
“二十岁和三十岁,因为年龄不同,背景不同,经历不同,认知不同,即使经历着同一件伤心事,结果也会不同。留在心里的前者是伤痕,后者是伤痛。伤痕是永见的,伤痛是暂时的。对初步成年是难易承受的,对而立之年是可以自愈的。而这一切背后的社会环境是我们不可控的,譬如什么正能量、家庭关爱、心理疏导、人生治愈、自我觉醒、个人格局、眼界视野等。”
“可是。”小猫话风一顿,“我个人认为这个问题深入下去,它是一个复杂的深刻的哲学问题,可在你我之凡人的考虑范畴?”
小猫老话重提。
我,戚戚无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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