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生记
文：箫剑
楔 子
去年深秋，兴致突来，独往城外西郊。往昔只喜欢在山道或河边流连，那日却极有兴致要攀上顶峰。西北诸峰林壑奇美，山崖峭拔，顶有小亭，想来有路可上。如有神推，竟不怕孤寂，背上行囊就向它进发。
山不甚高，路亦不险，怪的是并不见有其他行人。
行至半山腰，忽闻一阵狂笑，夹着劲爽的西风袭来，我不由一惊，凝立不动。少刻，山间夹道奔出一个散发男子，衣衫褴褛，长发掩面，看不清模样，只一双眼睛熠熠生光。大骇。不料他与我擦身而过，却对我视若无睹，只一昧向前狂奔，但也许他踩中一块石头，刚跑过便突地踉跄倒地。我视线被他吸引，一时无法蠕动脚步，他却不爬起来，只一面捶打地面，一面声嘶力竭高喊：“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啦！”继而悲恸大哭。我心生怜惜，忘却恐惧，上前想去扶他，他却不领情，推开我，爬将起来，咯了一口血在地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穿过蓬乱的头发冷冷斜了我一眼，道：“可怜人！”那时，我半蹲着，他站着，背后恰好有强烈的阳光透过山脊斜落在他的背影上，看上去他竟如此的高大威武，而我竟感到了自身的渺小，一时不敢妄动。见我如此，他满意地仰面哈哈大笑，探手伸入怀里抓出一卷稿纸来，摔到我怀里，转身扬长而去。
抓过那卷稿纸，望望四周空寂，想想刚才神出鬼没的那个怪人，顿感毛骨悚然。不敢再多作逗留，更别说是上山了。马上匆匆返回家中，已是夜深。挑灯细读狂人手稿，毕，掩卷哑然失笑，笑罢却竟又觉如身在梦中：难道我等真是他的陪衬？这周围的世界果真为他而存在？又细思，想：不过是个傻子，精神病人，狂夫之言，何足挂心？然则，纵使这样提醒自己，内心是始终不能完全释怀啊。
无论怎么说，这手稿也忒有点意思，姑且让大家看看，聊当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吧。
下面是狂生的手稿，即使有明知错漏或是难以理解之处，也不曾有一笔增删。
《狂生的手稿》
一
嚯，我不信！
他们，怎可能只是我的陪衬？ 这个世界如此丰厚，如此生动，如此宽广，人物如此真实忙碌各自精彩，他们或知道有我，像西街斜阳饭馆里总爱一边捧着报纸细读一边从眼镜上方斜眼看人的阿六；或不知有我，像那个摇着轮椅在地坛晃悠写了许多文章据说感动了全国的谁谁谁，竟都是我的陪衬？
怎么可能？但倘若不是，为什么半空中会跌下这卷天书呢？这天书何以又正好跌入我的怀里呢？
我已经找到闻名中外的X大里最牛B的Y教授来验证它的真伪，他本来忙碌得很，但他皱着眉打开手卷，足足凝视了两秒钟，是那样大声而肯定地告诉我：滚！
他分明怕被我识穿，但我其实早就识穿。造物主叫他来说这“滚”字，其实就为了告诉我：你想混得比他牛，你就要在别的方面下比他更牛的劲。牛了，就有资格对还不牛的人说“滚”！ 我算是懂了。
可是你牛什么，再牛，不过是我的陪衬。我若选择死亡，哼哼，你什么也不是，你立马就也消失了。
什么校园里持枪杀害同学啦，动物园里泼硫酸伤害熊猫啦，这种种丑，原只为刺激我，教我明白什么是恶；什么年青大学生为救一老头而跳到粪池里自己枉死啦，什么英雄爬上窗户单手挺举卡在窗上的小孩啦……只为我明白什么是善。
好无聊。如果只是戏，而且还是只演给我一个人看的，那更“悲惨”再“高尚”又有意思么？心中没有观众的高尚，才能真正称之为高尚。 天书上写了几个奇特的毛笔字，我翻来覆去看到的都是：
“阿五，你是世界的王。全球为你而生。”
二
我就叫阿五。
母亲大人前面生了四个，分别叫阿大，阿二，阿三，阿四。我排第五。母亲虽不识字，数数还是能数到十的，我常常庆幸她生了我就不再生了，不然一直生下去，生到第十一个该叫什么好呢？母亲一生都没学会数到十一，我比她聪明，我不但能数到无尽头处，还认识所有见过的字，譬如这天书里，这么简单的字，是难不倒我的。我只是要找人证实一下而已。
难道说，这世界之上，又有另一个世界，有个造物主，把这个世界造了出来，全为我一个人服务么？
但为什么偏偏是我：阿五，是世界的王！
如果是真的。那么我是你侦察的对象了？是么？
那么，之前我在路上遇到的把我讨回来的五个馒头骗走了三个的老头子，也是你的苦心安排了？那个孤单可怜又富有的老头，装扮成乞丐，吃了我的馒头之后把我带回了他的家，给我穿好的，吃好的，还亲自教我读书识字，让我继承他的财产。如果我的母亲与四个哥哥还在生，我也能够养活他们。
可是，如果我是主角，你为什么把他们制造出来又让他们悲惨饥饿中死去，难道只是为了我努力奋斗，摆脱贫穷么？
有意思么？
三
没意思……
在我懂得的一刻，世界从此就变得没意思。
善，恶，丑，美，积极，上进，卑鄙，无耻，一旦全成了电视剧，有意思吗？
剩下的只有孤独罢了。而且是绝望的孤独—— 窗外林子夏蝉叫得这样惨，它又为什么而存在？难道也是为了磨炼我在热闹中静思的意志？ 存在既然必有它的意义。我又何必苦苦去追问？
过去那么多的痛苦、无奈与忧伤，那么多的所谓成功、热烈与激情，想来实在可笑之极。既然一切只是为我，还有什么可抱怨可欣喜呢？
最可恼的是，也许天上还有一个他，平日里高傲地斜着双眼，露出白来。想起时就晃个巨无霸的超级望远镜，或是神话传说中的可观过去未来的水晶球、魔法镜，来偷窥我，看我无聊，看我无奈，看我歇斯底里。他最大的失意就是知道真相的我居然能够心平气和，居然能对他视若无睹。但我讨厌被控制，讨厌被监视。凭什么我要活得这么拘谨？我将要反抗，我将要反抗了。
然而，我上个厕所写个字，恐怕也难逃你的法眼吧……
可恶啊！可恨啊！谁竟然想这样来控制一个人，让人变得赤裸裸没有隐私，没有隐私，人还有尊严么？
四
你，你告诉我呀！你告诉我呀！能自由选择的，是否真只我一人？别的人，像那牛B的Y教授；那边读报纸边斜眼看人的阿六（妈的，他又不是我妈生的，为什么叫阿六），那个街边的云吞西施，他们都只能按照你设定的轨迹去走？
如果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被你设计过的，A君早就命定只能当个演员，B则只能当个屠夫，C君注定了要与D君谈一场惊天动地的恋爱，而E君与F君只能牛郎织女隔河相望。一切早有定数，那么说我唯一能改变的就只有自己了，其他的一切，只能选择去适应或是逃离，即使我可以尝试去改变，但能否改变全乎看运气，看造物主你的喜恶与安排，是吗？
他们，知道这真相吗？如果知道，那岂不可悲？
但若一直蒙在鼓里到死也不自知，岂更不可悲？
一直被愚弄着。
终生只是陪衬，却依旧认真追寻更美好，努力，真有意义？
五
我在最狂妄的时候遇到了最美的她。
世界既然是假的，她自然也是或无明或虚伪的了。可是，她出现了，就像清晨里带着露水的野蔷薇，又像静夜里的一弯新月，清新，柔媚，她对我笑着，看上去那样真挚而情深。我差点被迷惑了，但很快又冷静下来，透过她如花的笑靥看到她几十年后只是一副恐怖的骷髅而已。
我告诉且认真地询问她：
“你是假的，你会死。你来到这世界上，只是为了有一天可以出现在我面前，这有意思吗？”
她居然没像别人一样说我是疯子，更没有被我吓跑，反而温柔地握住我的手，说：
“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两姐弟在聊天，弟弟悲伤地问：如果我们早晚是要死去的，那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姐姐答：好吧，弟弟，你喜欢吃甜甜圈吗？喜欢。但你吃几口后甜甜圈就没有了，你为什么还要吃？因为吃的过程很快乐，很美味。人生是没有意义，但活着的时候，可以看见大雁驮着红红的太阳升起来，可以看见洁白轻盈的流云被风吹散，可以看漫山遍野的杜鹃，可以看见温柔的麋鹿迈着优雅的步伐在散步，这不也很美好吗？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能看见更美好的一切。
要多大的幸运我们才能来到这个世界，能有机会欣赏它经历它，不也很值得珍惜祝贺吗？在我看来，正因为人是会死，才显得更宝贵呢！我们应该好好珍惜这有限的一切！”
好吧，我承认她这么说着的时候，我有点动摇了。
是啊！美女穿上漂亮衣服后特别有魅力，但有一天她会老，会死，她何必把自己打扮得那么漂亮呢？五彩的泡泡在阳光下飘，很美，可几秒钟后它就幻灭了，何必吹呢？
还不如做一堆泥土一块石头的好，一千年前是那样，一千年后，还是在那里。只是大海变成了桑田，桑田也曾化作过大海……这变化有意思么？
但石头泥土虽不消亡，千年一面，又有意思么？
想一想，不变或是永恒居然是全无味道，算了算了，大家还是好好地享受甜甜圈，享受穿上美丽衣裳变成公主的过程，吹起泡泡丰富这平淡的生活吧。
是的，我的女神，你说得对。反正能拥有的只是经历，什么也带不走。
因此，此刻我愿意用心来爱着你。
造物主，见你的鬼去吧！
六
天哪，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要夺走我的爱人！红唇已成墨色，明眸再不善睐，血液已冷若凝泉。
我恨你，你凭什么夺走我唯一的爱人，她是这样爱你，感激你赐予她生命，你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带走了她，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我才刚刚学会对你妥协！
你这残忍的毫无怜悯之心的魔鬼，你凭什么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如此肆意妄为，伤害无辜。你在哪里，你在哪里！给我出来，你给我滚出来，不管你躲到黑暗的尽头或是宇宙洪荒之外，我都要找到你，与你决斗，我要让你也来品尝伤痛的滋味……
出来，出来，你给我滚出来……砸碎了整个世界，我也无法原谅你……你若再不出来，我将毁灭这一切，毁灭这一切……
七
好累！我不能再忍耐被人控制的滋味了。
我凭什么只能受你的控制按你的心意去做人？
我要反抗了，我要反抗了。
死，还是赖活着？
死，怎样去死，才让你更惊心；活，又该怎么活？
走在乱哄哄的街头，我寻思着怎样去死，是像安娜•卡列尼娜一样卧轨，还是像梵高一样用手枪打爆自己的头，还是像三毛一样用丝袜把自己吊死，像张国荣一样去跳楼，还是该像那些碰瓷党一样跑到马路上去撞车？
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抬头，却见一对年青恋人正手拉手轻快地从身边走过，脸上甜蜜的笑容灿烂得像春日的阳光；而对面的马路上，一个温柔的妈妈正弯腰把自己的小公主抱起；十字街头交通警察正严肃专注地指挥着来往的车辆。我的鼻子不由发酸。
我死了，一切也就完了，他们美好温柔的故事从此结束了。
忍心吗？死有何难？难的是活着。
死亡，只是一朵芍药碾落成泥，只是烟火或流星归于寂灭，只是孤雁在枪声中停止了悲鸣，有什么值得痛苦惋惜？本来无一物，只是又再归融于大地罢了。
这样的死，轻于鸿毛，有什么值得一说。死了，造物主也不过是水晶球一推，伸伸懒腰出去散个步罢了，这算是反抗吗？
八
我要活下去。
而且要活得畅快潇洒，活得物我两忘……
忘却造物主，才是他最大的惊诧，这才是对他最大的反击！
你若恨一个人，若不能他消灭，便把他忘却。
不然，得意的该还是他的。
为抗击，好好活着；
为这些人，为这些还乐活的人，好好活着。
造物主，你是只创造了地球上的一切，还是一起创造了日月星辰？你住在哪儿？你得有多大呢？
宇宙是有限的呢？还是无限的呢？如果无限，那将是怎样一种茫然混沌，如果有限，那宇宙外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不能再想了。看着天真的人们，遥遥观想着这任意妄为的造物主，我决然挑起这重担，努力遗忘吧，只要有一分可能，便忍受下去，好好活着。或者说，把这份明白藏在心里，淡然地、不争不惑地、善意地活下去。
这造物主虽然卑鄙无耻，这地球虽然虚妄，但生机勃勃多么美好啊！
让它多留一会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