烘特尔

烘特尔
文:ShakespeareSky(莎士比亚斯基)

似乎就是上高中之后,我便不再烤火了,那也就是在我十五六岁的样子吧。在那之前,关于烤火的记忆有很多,有大土灶,也有火粪堆,还有火盆和烘特尔。但是,除了烘特尔,其他的几种方式,都有着非常明显的局限性,要么是大事节令的关系,有么就是时间地点的缘故。

大约就是十二岁之后,我便没有再真正意义上地烤火了,那是因为随父亲搬到县城之后,家里不再有大土灶了,用的是液化气。虽然,某年的冬天,母亲冷得实在受不了,父亲也拎了一台卤素管的取暖器回来,可那时的我,只是为了借助它的光亮,来用塑料管绕五角星。即使,现在那些小星星依然没能送出去,都三十岁了我。

现在想来,那也不能算是烤火,因为烤火的过程是生动的,是活泼的,也是一团和气的。取暖器非但不能表达出那种烟火缭绕的气氛和围坐一团的热闹,更就谈不上孩子枕在大人膝盖上睡着的那种暖洋洋的祥和与听着栗炭噼啪炸响的静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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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时的冬天都很冷,可孩子们似乎都更喜欢往外头跑,即使是冰天雪地,也不要紧。对的,那就是孩子们不把小手冻得通红,不把鞋袜和裤腿都弄得透湿,是不会罢休的。

于是,冻完了,就回家烤火。因为怕父母骂,就灰溜溜地跑到大土灶的后边去坐下,主动要求帮忙看火添柴。然后偷偷地对着灶膛子里的火苗搓手,再就是悄悄地脱下鞋袜来,用火钳夹着烤干。并且,这些还不能让妈妈发现,否则就是一顿臭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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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常规的烤火。

非常规的烤火,就是和小伙伴们打闹完了之后,才发现自己的鞋袜什么的,都能挤出水来了,怕回家被父母打骂,就得想尽办法生火烤干,那就是烧野火来烤干衣服,再回家。运气好的话,四野里有浓烟飘起,就大约知道,是哪里的田间在烧火粪了。于是,就赶紧一股脑儿围过去,烤干衣服再回家。虽然满身都是一股子烟臭味道,但身上是干的,自然就不担心家长打骂。

然后就是火盆烤火,可那也是非常少有的机会。在我的印象当中,除了春节期间,家里几乎是不生火盆的,因为那需要烧栗炭。栗炭可是要花钱买的,所以家里除了来客和大年三十、正月十五,父母是不让生火盆的,一来烧炭费钱,二来随时需要人照管,唯恐失火事大。

也就是说,前面的几种烤火方式,都是有着非常明显的局限性,是不自由的。想要在大土灶前烤火,那也得耐着性子给烧上一顿饭的火,并且还得随时听着掌勺母亲的意思,比如炒菜要大火,蒸饭要控火,煮锅巴粥要文火……所以,那是一件让人很不耐烦的事情,我若不是为了烤干鞋袜,才不要在大灶门前守上个把钟头呢!

烤野火,有风险,一旦被家里发现,铁定是一顿胖揍。没错,在村子里,孩子玩火和玩水是大忌,除非是你的皮,厚得不挨揍就不舒服了才行。

至于烤火粪堆嘛,一说大家都知道,那情况是有些不妙的,因为人家都是把收集了一年的牲口粪便和干草掺杂在一起烧,烧完了之后用灰烬来肥田。所以,你不仅要守在泥泞的田地中间,还要被那不定的风向牵着鼻子走,围着火粪堆绕圈子。因为那东西实在是太难烧了,没有明火不说,光是那火粪的烟,也的确是太浓了,就像拔地而起的乌云,熏得你睁不开眼不说,更有那烤焦的牲口粪便的浓烈气味……所以,情况不仅是这样的不妙,并且还有节令时效,那就是非要等到秋收完成,准备过冬,否则一般是不烧火粪的。

更何况,烧火粪的位置,一般都离人住的地方不太近,因为那会影响到大家的心情和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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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的几种烤火方式都印象深刻,但各有其优缺点,并且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你必须立在火边上,才能烤。所以说,那都是不自由的,烤一会儿就要厌烦的。更何况,大人们总是喜欢围在一起说孩子,不说好的就算了,净是拣些不好的事情说,说完了还要警告你几句。

所以那样一来,就让本来想要烤火的孩子们,往往是烤着烤着就烤不下去了,因为大人们就喜欢说得你的头皮发麻为止。

所以,孩子们就去争取更自由的烤火方式了。嘿,还真就有,并且非常地爽,没错,那就是烘特尔,拣几块灶膛旁边积下的没有烧尽的木炭,点几支树枝引燃,就可以提着一团火,满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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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烘特尔”是家乡话的直译,说是烘炉似乎也不准确,虽然也有叫烘篮和烘兜的,可那似乎都和家乡的烘特尔有出入。烘篮是一种土胚烧制瓦钵子,外边套上一个类似竹篮的圆筐子。可我家乡的烘特尔,不是这个样子的,它是一个完全的烧制品,没有任何的保护装置,提手就是从瓦钵子的沿口上,续接出来的一根像麻花一样的U形土胚手柄。比起烘篮来,没有那股子老旧气息,显得要轻便玲珑得很多。但这样一来,也就有个明显的缺点,那就是它非常容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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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大人们就不给孩子们碰烘特尔了。她们像是宝贝一样地护着,稳稳地踏在脚底下,织着手上的毛衣;又或者是打麻将的时候,夹在大腿中间,据说是可以助火;再不就是放在桌子中间,笼上所有人的手来,说一些不让孩子们明白的笑话。

没错,他们一致认为:小孩子烤个什么火,我们在你这个时候,还打着条条去水里摸鱼呢!

因为烘特尔特别容易碎,稍一磕碰,即使底下的瓦钵子还没碎,提手就从钵沿上齐根断掉了。对于一个烘特尔来说,一旦提手断掉了,即使瓦钵子是好的,也等于是报废了。因为瓦钵子里头盛的可是一团火呢,赤手去捧一个滚烫的火钵子,只怕是比不烤火还要命!没错,那玩意,烫得很。

所以,由此一来,小孩子们除了在大人们的监管之下去蹭点热度,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至于偷偷地从家里把烘特尔拎出来,那铁定是要挨打的。

可是,总有些孩子们,似乎从生下来就是不怕打的。而这个世界也就奇怪在这里,那些最先被打的孩子们,往往就是最先拥有了自己的烘特尔。

看着他们把烘特尔神气地拎来拎去,我们这些还怕挨打的小朋友们,就要羡慕得不得了。尽管,他们的烘特尔有的已经没有了手柄,被大人们用铁钉在钵壁上凿两个孔,再穿上一根铁丝拎着;又或者是已经碎得像个修复的文物了,外头被家长用帆布加米浆糊住裂缝的破烂货……

可是,我们这些对大人们充满恐惧的小朋友们,还是只有围观羡慕的份儿。

因为那些拥有了烘特尔的大孩子们太爽了,他们可以从家里偷偷拿年糕和红薯出来,放在烘特尔里边烤着吃;又或者是用雪花膏铁盒子加了猪油,在烘特尔里边爆豆子吃。并且,还要一边吃,一边馋我们这些围观的小孩子们。

再后来,大约八九岁的时后,我也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个烘特尔。那是一位烧窑的老人,挑着两大竹筐的烘特尔,来村子里叫卖。寄养在外婆家的我和姐姐,缠着外婆给我们一人买了一个,每个两块钱。然后,我和没有烘特尔的小朋友合作,他去家里偷拿年糕出来,用我的烘特尔烤熟了分着吃。虽然最后总是烤得半生不熟、黑不溜秋的,可也是外焦里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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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就更冒险了,那便是带着烘特尔去教室。只是不想这样一来,就完全没有听讲的心思了,因为手一旦放在烘特尔上面一小会儿,就不想再拿到桌面上去翻书了,因为书是在是太冰冷了,是吧!然后,还要一边紧张地照应着烘特尔里边的火不能熄灭,一边警惕着不要被老师发现。可结果往往就是被老师发现了,因为我一着急那火要熄灭了,就要低下脑袋去,朝那满是灰烬的烘特尔里边吹一口气,只是不想这样一来,自己的怀里立马就要崩起一团灰尘火星子来……

于是,四围的同学们就要条件反射地抬手扇动一番……

然后,老师就走过来了,向满面尘灰烟火色的我伸出手来,我就只好把烘特尔交给他了。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等同学们都走完了,我还得在老师的办公室里听一顿训,只是为了让他把我那已经熄灭的烘特尔退还给我。然后回到外婆家,还要被姐姐打上一通小报告,应时,外公照例要让我吃上几颗蹦脆的凿栗,用他那精湛到出神入化的指关节,在我的头顶上,瞬间种下几个火辣辣的新包。

说也奇怪呀,天气再怎么冷,肿包的头皮却始终是热乎的,虽然摸起来会有点疼。

这就是关于烘特尔的一点记忆,那代表了童年的温暖和自由。再等到长大了,便不再烤火了。虽然有时也会遇到烤火的场合,可往往呆不了一会儿就要撤开,因为受不了那种干燥。然后就是宁可多走动一下,反而会更舒服一些。虽然有时也会想起幼时对着烘特尔里头的火星大口吹气,然后就要弄得一鼻子黑灰的兴致勃勃,也要忍俊不禁;可更多的时候站在远处,回望成长的路上走过的种种,心里却总是要无由地难受起来。那就是为什么曾经的快乐,在长大之后的自己看来,却是一种深刻的、无力的遗憾?

终于,是将那些回忆留在了那过去的将近二十年之中了。

待到快要结婚的时候,去妻子的外公那里,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宝贝,那是一个带有绒套子的铜水壶,扁圆形的。一问妻子,才知道这是她的老外公晚上用来暖被窝的宝贝,和热水袋的功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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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只是觉得这个东西好精致,连学名和俗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并且这还是老人去听保健品讲座送的。虽然这些年老听说那些人专门这样来骗取老人的钱,可见着这个宝贝的一刻,竟又觉得他们并不是那么的可恶呢!

妻子外公也是宝贝得不行,不让孩子们碰,不是揣在怀里,就是揣在被窝里。听妻子说是有段时间漏水了,还让妻子父亲去割了一块车胎皮回来,重做了个垫圈。想着老人捂着就能暖和,晚辈的人心里也就踏实了。

这样一来,心里就立马联想到幼时在村子里,用的橡皮塞子盐水瓶。因为舅舅是医生,所以村子里头的人们在白日是用烘特尔,晚上就用盐水瓶子灌热水来暖被窝。

再等到三十岁的春节回村子里去,远远地看见眼睛已经不太好的外婆,提着烘特尔迎上来,我的心里就是一酸,就想到怎么还在用这个呢?可是在村子里,似乎也并没有更好的取暖方式了。我离开村子都快二十年了,村子里的生活方式,却是一点都没有改变,虽然家家都盖了新房子。

回头看书的时候,偶然读到寇丹的《禅茶文化与安心》讲座记述,其中碰巧写到了妻子外公的宝贝,不觉一下就高兴了起来,那宝贝不但是国粹,还有个可爱的名字呢,叫汤婆子!立马就决定在冬天到来的时候,给外婆配一个,心里才算是轻松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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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2016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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