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从中国给我打来了长途电话,当时我人正在日本一家寿司店里吃饭,我的日本朋友木下用流利的中文对我说,“寿司对于日本人来说就如同饺子对于中国人。”我点了点头,将一个握寿司吃了下去。
我父亲在电话里头声音严肃,他说:“我要和你妈离婚。”
我大概精神抽离了五秒钟,木下用胳膊推了我一下,我回过神来,跑出店外,在一个角落里像一个贼一样,“爸,你说什么?” “我要和你妈离婚。”
“为什么?”
“因为我不爱她。”
我嗤之一笑,“爸,你们结婚已经20了,你的女儿已经二十岁了,你说你不爱她吗?”“过去的二十年里我一天都没有爱过她。我遇到了真正爱的人,希望你可以理解。”我想象的到在电话那头我父亲严肃的脸,他几乎从不开玩笑。
我哑口无言,我感觉一颗炸弹突然向我袭来,毫无预兆,我在惊愕中一片茫然,我不敢想象我母亲知道这些后精神会如何溃。
挂掉电话,我脑海里老是浮现出我母亲的脸,她在一片生机盎然的山坡上站着,身后是蓝天白云,微风吹动的时候,她冲我微笑。只有我知道她是怎样的爱着我父亲,她义无反顾地,不知疲倦地用一生去爱他。
木下从门口出来,她问:“什么事?”
我想了想,说,“如果有一天,你父母告诉你他们要离婚,你会怎么办?”
木下雪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她依旧温顺而恭敬,她说;“我们无权干涉父母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木下是个典型的日本女孩,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一家只接待同性恋者的店里,她用流利的中文对我说:“你是不是走错了?”,我看见得是一个非常温柔而乖巧的女孩,但是我很快明白了她的话,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店。在东京的熙攘街道,这样的店隐秘地存在某个角落里或者转弯处,外表与其他的店没什么区别,进去之后你会发现这里的人们的不同,比如全是女人或者全是男人,或者异装的男人或者女人,不熟悉这里的人不会冒然闯入。
我说:“对不起,我并不知道这里只接呃……你们”
她温柔地笑了一下,说,“没关系,这里只是不接待反对同性恋的人,你本身可不是。”她的中文带着日本人说话那种铿铿锵锵的口音,她正了一下身子,非常恭敬地对我鞠了一躬,伸出手说,“你好,我是木下。”
准确的说,木下是有许多秘密的女孩。一面是极致的温柔美好,另一面暗藏着极致的疯狂。我是在很多年之后,那时我已经回到中国,有一天,我突然知道了木下的工作,这份工作在中国的接受程度远不及日本,因为它并不光彩。无论从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女性朋友的角度,我都吃了一惊,但那种吃惊只维持了几秒。
我无需当面质问她,也没有感到被欺骗,从一开始我认识她的时候,我就默许了她的神秘,她是一个难得的朋友。
就在我父母离婚的那段时间里,我甚至比他们还要感到痛苦,我不知道这样说是否恰当。我给我母亲打电话,接受了父亲的任务,他要我劝说母亲同意和他离婚。父亲的理由和木下一样,他说他受够了过去的生活,他要从痛苦中解脱,追求他的幸福。从心底里,我觉得我父亲并没有错。
在电话里,我用试探的语气对母说:“妈,你和爸爸如果在一起不幸福,不如,就放手吧。”我已经将语速放的很慢,希望这句话是柔和的。我母亲在那头突然嚎啕大哭,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多么的残忍,她的声音像从对面山顶中朝我扔过来的一把沙,散乱而缥缈,“你也走吧,我爱了他二十几年,他却要和我离婚,你还帮着他,我白养你了。”她边哭边说,我的心被揪的生疼,事先想好的一堆话此刻像一堆杂草毫无生气,我赶忙安慰她,“好了好了,那就别离了”,好像我真的能决定一样。
我知道母亲痛苦极了,立即定了机票回国。我们在一家旅馆里见面,我刚看见她的时候眼眶瞬间红了,她跑过来拉住我的手,抱着我就开始哭,她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她的心碎了。我不知道怎样能安慰到她,她哭得像一个小姑娘,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说,“妈,对不起,对不起。”“他说……他过去的……二十年里……没有一天爱过我,没有一天”,她的声音沙哑地像破碎的瓶子,“这是全天底下最狠的话!”,实际上,我也被这句话割伤,我流着泪,无力反驳,父亲是残忍的,一个女人用了二十年的时间还不足够让你爱她吗?我深陷矛盾之中,我不知道我该站在谁的一边。我只能抱着母亲,陪她默默地流着眼泪,除此之外,我无法再做更多。
我陪母亲在宾馆里住了三天,头两天她一直在哭,她给我讲她和我父亲的爱情,讲他们生活的点滴,他们结婚的头几年时间里,父亲工作的单位还没有食堂,母亲每天中午都会在家做好饭,包好,骑着自行车送到单位里,看着他吃完,然后再离开。有一次是冬天,下着鹅毛大雪,母亲走得急,忘记给饭盒套保温袋,母亲就把它放到怀里,用手臂捂着,踩着雪走了一路,到了单位饭还是热的。母亲眼里闪着泪光,她说,“那次,你爸特别感动,他过来摸我头上的雪,说我下雪天还来干什么?”
“这不是爱情是什么?”她看着我,一行眼泪从她脸上流了下来。
到了第三天,母亲已经不哭了,她脸上的眼泪已经干了,眼睛还有脸颊还是红红的,我从下面买了点吃的回来,进门我看见她坐在床上,平静地看着窗外,不说话,二十年了,她茂密的头发中已经看得到发黄的还有白的发丝,它们本来该属于从幸福中长出的嫩芽。我喊了一声“妈”,她没有反应,我又喊了一声,“妈,吃点东西吧”,大概过了两秒钟,我母亲才回头,表情有点木讷,说,“哦”。
我在桌子上把饭拿出来,我头低的很低,眼泪已使我什么也看不清,它们在我的眼眶里越聚越多,最终“啪嗒”两声狠狠地摔到桌子上,我赶忙用手擦干,这个时候我不能哭。
第四天,我醒来的时候,母亲已经洗漱干净,她坐在我的床头温和地看着我,用手摸着我的头发,她说,“我想好了,我要跟你爸离婚。” 她看着我的眼睛特别的清亮,她是我的母亲。
我再一次回到日本的时候,木下来到机场接我。她问:“你还好吗?”,我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我的心几乎被撕裂成两半,那种疼痛,一半属于我的母亲,一半是父亲。
我陪他们去办理离婚手续的时候,我看到我父亲整个人都老了十岁,那种憔悴,我母亲看着他,没说一句话,她以一种二十几年来难得的冷静出现在今天的这个仪式上。那一刻我第一次希望他们俩快点分开,然后各自抛开已经将他们勒地窒息的痛苦,过他们的新的生活。
我父亲握着我的手,对我说,“我这一辈子都对不起你妈,我不能再对不起一个我爱的女人。”他说,“你已经长大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很冷静,但我知道他的痛苦,他头发白了,从发梢到发根,还有他的脸,那些无法抹去的沧桑的沟壑,他再也不是那个年轻的,高大的,能将我举到头顶的男人了。我想象着站在我父母面前,我对他们说,好,做你们喜欢的事。对于他们所有的决定。
四月份的东京,樱花盛开,我和木下在一片落满樱花的路上走着,粉色是柔和的,梦幻的,在公共场合日本人是严肃而有节制的,他们踱着缓缓的步子,偶尔互相交谈几句,在这里,你无法想象日本人的另一面,他们见惯了美和美的破灭。
“你觉得离婚好还是不离婚好?”,木下问我。
“当然是不离婚好。”我看了眼木下,心里一阵疑惑,这难道是一个问题吗?
“我父母没有离婚,但是他们曾经都对婚姻不忠,但他们互相默许了,他们认为人应该做自己喜欢的事,我的意思是,不必压抑欲望。”这时,木下双腿微微倾斜,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我从她雪白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好像这些话根本不是她说的。
“你不认为两个相爱的人需要克制吗?比如无休止的欲望。”我直截了当地反驳她。
木下很平静,“他们并不相爱,爱是毁灭。”
这句话直到很多年后,在我知道木下的故事之后,我才彻底明白。尽管我并不认同她。我想起我在东京租房子的时候,木下是我的担保人,我那时候刚到东京,非常拮据,付不起高额的租房费用,木下来到我打工的餐馆,她递给我一个黑色的小包,说,“我会做你的担保人,这些钱,你可以拿去用。”
我惊讶地目瞪口呆,因为我并没有提过任何要求,她说,“我们是朋友。”我问她,“你哪来那么多钱?”她眼睛躲闪了一下,然后微笑着注视我,“我一个日本人,总比你远道而来的中国人有点钱。”“我一定尽快还你。”我说,她朝我鞠了一躬,没说再见,转身离开。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那种美丽浑然天成,已融入骨血。除了感动之外我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朋友都会这样做,她为何对我如此好我不知道。
我父母离婚后,我母亲一个人生活着,我多次劝她找一个伴开始新的生活,她说她一个人过得挺好。她在家里依旧保存着她和我父亲的东西,我们一家三口的合照还是摆在桌子上,她看着我父亲就好像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一个不知道是因为工作还是赌气离家出走的丈夫。这样的时候她看起来是挺好的。我不知道当我也不在家的时候,那样的夜晚母亲是怎样入睡的,每当想到这些,我就恨不得马上回国陪在她身边。
我父亲和他爱的人结婚了,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再办婚礼,他们的婚礼就是让我回到家和他们一起吃顿饭。周姨做了一桌子的菜,她招呼我坐下,问我在日本学习生活怎么样,我看着她,说挺好的。她和我母亲确实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她是一个非常温婉的女人,她的书桌上放了很多书,她说人老了没事干就喜欢写写看看,我父亲看着她眼里充满温情。
很多年后,我父亲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的时候,我看到周姨紧紧握着我父亲的手,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对他说话,“哥哥,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在大冬天见面的情景吗?”我父亲嘴里插着氧气管,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我父亲走后,周姨一个人生活。我去看过她两次,她总是把头发梳得非常整齐,没有一根显得零乱的,我有些于心不忍,“周姨,你就打算这样过了?”她平静而柔和,她说,跟我父亲度过的那几年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对一个女人足够了。我记得我父亲对我说过他已经对不起我母亲,不能再对不起一个他爱的女人。他爱的女人是一个值得爱的女人。
我母亲从不会问我父亲的状况,但实际上她还是关心,从别人那里知道,她还是要知道我父亲过得好不好,我父亲过得好她才安心。我父亲去世的时候留了一些东西给我,给我就是给我母亲,我小的时候戴的红肚兜,银镯子还有穿过的小虎鞋,周姨说我不在的时候,我父亲常拿出这些东西出来看看摸摸,讲我小时候的趣事。那些东西多半都是我母亲亲手做的,我能想象的到当时他们俩是怎样怀着喜悦的心情给我穿上,我母亲拿着这些东西在房间里开始哭泣,她极力压抑的哭声让我想起他们离婚的时候母亲在宾馆里哭的样子,为了父亲她流了太多眼泪。
从房间里出来后,她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做饭,收拾屋子,晚上下楼去逛马路。没什么不同,什么都不同了。一年后,母亲经人介绍,和一个男人组成了新的家庭,作为女儿,我不能说不好,婚后他们经常吵架,过得并不幸福,那时我母亲的头发已经大片大片的白了。
我这些年因为工作和父母一直往返于中国日本之间,算起来我和木下已是认识了七八年的老友,但我们并不是那种朝夕相处的朋友,虽相交不深,但是再见时我们依旧觉得亲切,我们都成熟了很多,褪去了很多少女的色彩,穿起了深色的衣服还有高跟鞋。在机场,木下提了一个盒子,她说,“你最喜欢的寿司。”她的眼神、举止还是那么温柔有礼,让人情愿深陷其中。
“你什么时候结婚?”我问她。
她很吃惊地看了我一眼,“结婚?”然后她温柔地笑了,依旧冷静,“我呀,还得等待吧。”
“我要结婚了。”我对木下说。
她吃惊地看着我,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她那一刻的表情,好像是欣喜又很不自然,“哦,这么快。”在车上坐着,她沉默了一会,突然她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我们去那里喝点酒吧。”,“等你结婚了,你可没机会去了。”她说。
我们再一次来到那家同性恋店,它几乎没什么变化。这里的灯光依旧暧昧柔和,气氛愉悦平静,还是那个私密的空间。对于来这的女孩,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这里都能提供一段逃避性别、奔向爱的的旅程。说来真是奇怪,或许是我将要结婚的缘故,再一次来到这里,我还是感到巨大的隔离感,像当年那个走错了路的女孩。
“你对于这些人怎么看?”木下优雅地喝了一口酒,问我。
我明白她指的是那些同性恋的女孩,“我可以理解他们,但是我不是。”
我们双目对视,木下说,“我也不是。”
我笑了,“我知道你不是。”用自己的身体去做那样工作的女孩怎么会是。
晚上的木下有点反常,她拼命地喝酒,带着泠冽,以一种灌醉自己的决心,以一种要撕破自己温柔的方式。一杯接一杯,她埋着头喝得缓慢但是持续。我劝不住她,我感觉到她心情不好,从我说我要结婚的时刻开始,我们再也不是一起潇洒独立的单身女孩了。
木下突然抬起头,双目通红,声音颤抖地说:“你知道我的中文为什么说的那么好吗?”
“你说过你以前学过。”
木下眼睛半眯着,嘴角向旁边扯了一下,这个笑一点都不美,她的脸像张小丑面具,带了点不恭,带了点愤恨,还有极力掩藏的悲哀。
然后,她埋下了头,不再看我,声音仿佛在一片呜咽中从很低的海面上传来,“你知道吗?那天你一进来,我看到一个女孩,我想起我家里的一张照片,那是我祖母年轻的时候。”
我愣了一下,“我长得像你祖母?”
“我祖母”,我感觉到一个巨大的悲伤的阀门从她那里打开,她开始抑制不住地抽泣,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我祖母……她是中国人,你知道吗?和你一样……我非常……非常地想她。”
她埋着头,抽泣着,抽泣到我再也听不清她讲什么。我没发现她的那种悲伤让我的眼泪也不住流下。内心里的痛苦加上酒精的发酵已经使她沉迷,不再冷静,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哭泣,解放那些许久不见光明的悲伤。
我们回到了木下的家,夜已经很深了,开了一盏小灯,昏黄的灯光下木下的眼睛依旧是通红,一想到祖母她的眼眶就会湿润。
木下说,她祖母会死完全是因为她,直到今天说出这句话她依旧情难自制。
木下十七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孩,那个男孩二十二岁。木下已经为爱疯狂,就是爱到了愿意为这个男孩做任何事的地步。男孩的梦想是当导演,他恳求木下做他片子的女主角,他承诺一旦有了钱,获得了更好的机会他的才华一定会被人看见,作为女朋友她应该帮助他实现梦想。
然而他要拍的片子是色情片。
木下还是答应了他,她丢下一个女孩的矜持和恐惧去面对另外一些男人,在她爱的那个男孩的影像里,为爱她做了一个“烈女”。第一部片子卖得很好,男孩说,要坚持下去,他的才华一定会被看到。
然而这一天很快来了,木下的父母知道了这件事,她父亲大发雷霆,他用手狠狠拍着桌子,问木下为什么要做这样丢脸的事。
木下跪着,低着头,恭敬,但声音很大,“因为爱,因为我爱他,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于是,他的父母叹息着,但他们不再说什么。只有祖母,她声嘶力竭地说,无论有什么理由,木下这样做都是错的。她父母相信有些东西是值得牺牲的,这是在日本。祖母训斥着,“木下,你必须马上停止,待在家里,哪都不许去。”
木下什么都听不进去,她认为祖母没有资格教育她,她抬起头,看着她,“你当年为了和祖父在一起,都肯抛下父母,离开中国,嫁到日本来,我为什么不能为我爱的人做一些事?”
祖母怔了一下,松弛的双眼像树的年轮,一圈圈变红,木下说,她永远忘不了祖母的那个眼神,触到痛处的感觉和那种失望,然后她冷静下来说,“木下,好女孩不会为任何事出卖自己的身体,包括爱,你是在出卖自己,给所有人看。”“在中国,好女孩是绝不会这样做的。”
“可这是在日本。”木下喊着,“他对我承诺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梦想。”
木下还是偷偷跑了出去,不再回家,为了她的爱把自己变成一个工具。直到有一天,男孩过来拉着她,给了她最后一部片子的钱,说,“我们分手吧。”木下呆住了,她柔弱而惊讶地问他,“你不爱我了吗?”
男孩说,“谁会爱一个不干净的女孩。”
木下望着眼前的男孩,一切都在变形和黑暗中,她再也看不清男孩的轮廓,那张脸曾经让她陷于痴迷,而此刻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在一片原野上义无反顾地冲着,爱着,一把火烧来,燃尽了整片原野,她只剩下一把灰,旋即被风吹散了,而毫无还击之力。
她跑回了家,原来她以为她拥有所有,现在却只能回家。然而她的祖母生病,已经躺在卧室里奄奄一息,木下惊愕地跑过去,拉住祖母的手,祖母的手轮廓很大,湿乎乎的,木下就把头埋在那双大手里哭泣。
木下看不清祖母的眼睛是闭着还是着,听着祖母嘴里呢喃,“我要回中国,回我的家。 木下伏在祖母的身上哭着,一遍一遍地喊着祖母。祖母睁开眼看着木下,她抚摸着木下的头发,像小时候一样,有片刻木下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小的时候,那时候祖母给了她全部对于爱的满足。祖母的声音像一根悲伤的二胡弦,“我的傻孩子,你还回得去吗?回得去吗?”
回不去了,一切都成为了过去,一切都不能忘记。木下肚子里有了一个新的生命,这个生命时刻提醒着她记得。于是,她怀着最后的一点希望,来到男孩面前,男孩说,他怎么知道这孩子是别人的还是他的。木下知道他说的别人指的是谁,木下也知道,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因为她是孩子的母亲。但是,她杀死了这个孩子,对男孩说,“你毁掉了我,毁掉了我们的爱,毁掉了你自己的孩子。”
祖母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她说,她要回中国去了,她永远都没有忘记她的家。她要去找木下的祖父,带他回中国,活着的时候,她跟着他来到日本生活,死了他要跟着她回中国,他们说好的。
我问木下,“你明白你祖母想告诉你的吗?”
“我明白,”木下说,“但是我回不去了,我杀死了自己的孩子,这是对我的惩罚。”她把手轻轻放在肚子上抚摸着,就好像他还在一样。“也许他从来都没有爱过我,他没错,好像是一场梦,一出戏剧,悲剧的是我独自一人狂热地投入其中,梦醒了就会散。”木下看着我,此刻我才真正明白我对于她的意义,也许在某些时刻她看我就像看她年轻时候的祖母,那个为了爱情抛弃了一切又告诉木下你不能为爱情什么都抛弃的祖母。
木下问我,“中国女孩的爱都是好的吗?”
我说,“当然不是,每个地方都有好女孩和坏女孩,而爱无所谓好坏。”我知道木下不懂,她也许在心里迫切地想追寻她祖母那样的爱,然而她身后的那片土地上的东西却将她带向了别处。
我结婚以后就回国了,我对我丈夫说,我哪都不要去,我要陪在母亲身边,那时我母亲的头发全白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皮肤,胸部都松松垮垮的,她是个让我想起来就觉得可怜的女人,也是一个令我敬佩的女人,我从没看见一个女人一辈子都爱得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在没人的时候,我想起我的母亲,总会偷偷地抹眼泪,我就是感同身受,我曾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不要像我母亲那样的爱,她爱得太痛了,她把一个人爱成了自己,爱成了她的生命。
我母亲最后患了癌症,太深的痛苦需要释放的出口,她的病就是她的出口。在生命的弥留之际,我母亲看着我们一家人的合照,我看得出来她有多么不舍,她说她还没有抱孙子,我看得出来她在看着照片里我的父亲,那依旧是唯一召唤她的东西。她握着我的手,她说,“你知道吗?我不后悔。我不后悔。”
“我知道。”,我轻轻地拍着她的手,她的身体太脆弱了,即便如此,我还是怕会把她拍痛,有一些话我没有办法说出口,“母亲,我希望你没有痛苦。”
然而,女人怎么会没有痛苦?
两年以后,我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当我还是女孩的时候,我曾经无数次想象生产的疼痛,只有当那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那种我此生从未经历的撕裂和疼痛,让我明白想像是多么虚弱。我丈夫就在我旁边,他也吓了一跳,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们的双手都已湿透。因为我坚持不做刨腹产,从阵痛到真正的生产前后折腾了三十几个小时,孩子生出来,我听见医生对我丈夫说,“你媳妇真的坚强,一般的孕妇很难坚持下来。”我丈夫过来摸我额头上的汗,我看到他也满头大汗。
那一刻,我想念我的母亲,我的一切的品质,坚强、坚持以及对痛苦的忍受能力我把它们都归于我的母亲。
我对我丈夫并非一见钟情,慢慢相识之后,我发现我无可抑制地爱上了他。我们相处得非常愉快,但是他没有说任何话,对于我们的关系。我在内心里挣扎应该如何告诉他我对他的爱,是的,我确定我要告诉他。后来我的朋友都疑惑像我这样内敛的女孩怎么会主动告白。那天,我们都喝醉了,我脑袋已经晕晕乎乎,但有一个意识告诉我我要说话,我对我丈夫说,“我喜欢你”,我问他,“你喜欢我吗?你不喜欢我我就走”我说。这肯定不是一个好的告白。但是他看着我,他眼睛醉了,他用手摸着我的脸,一点点靠近,开始吻我。当他的手放在我肚子上的时候,我突然清醒,我拉开他,“你爱我吗?”我问,我们双目对视,他双手捧着我的脸,双目温热,他说,“我爱你”,但是我还是推开了他,“你醉了”,我说。我倚着桌子,远远地看着床上他熟睡的脸,我的酒醒了,那个我爱的那张脸,那个我爱的人他就在那里,爱这个字已经不足以表达我对他的情感,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母亲一辈子都不肯放弃,我内心里欣慰而痛苦,也许我们可以发生点什么,这样我们的关系将会更近一步,我或许就能得到他。但是不能,我很清醒,无论我多么爱他,多么渴望他能成为我的我都不会这么做,我身体的清洁永远比这个重要,爱情不能摧毁我,任何东西都不能。不轻易地掉进万丈深渊,这是我二十多年的生命里那些形形色色的女人教给我的,也是我灵魂所愿。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敬重你,我决定永远跟你在一起。”很多年后,我丈夫对我说。我明白,也许只有爱我们撑不了一辈子。
回国很多年后,和木下的联系慢慢减少,我很想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她是否换了新的工作,有了喜欢的人,结婚生了孩子。有些东西是在电话里无法说清的,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我会再一次去日本看木下,当面问她,是否明白她祖母要说的话,是否有了爱的希望,因为我心里老觉得木下,她值得好女孩的爱。
【短篇】永远的好女孩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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