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规遗嘱

  1

  一个北方三线城市的常规秋天景色,现在展现的淋漓尽致,不管是前两天脱光了叶子的法国梧桐还是现在下着的连绵细雨。该是灰色的季节,便好像下定决心绝不给人留下任何亮色。所以有人认为这种清冷的秋天是致郁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与张安先生一心求死的想法毫不相干;他甚至挺喜欢这样的秋天,让人冷静。

  这个秋天将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秋天了。

2

  他的一辈子是成功的,顺利的,尽管家庭上不算美满。现在房间里的他他回想起这些就坐到窗前,欣然地打开窗子,让小雨斜斜地飘进去,让风灌进他的屋子,灌进他的衬衫里。这种冷觉让他极为清醒,下雨时空气里特有的尘土腥味他更喜欢——与烟草味,纸币味,香水味都不一样,也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张安打了个哆嗦,看到手里的香烟被雨水浸湿了。他用力把香烟按进烟灰缸——尽管他知道香烟已经灭掉了。他喜欢谨慎,谨慎带给他这辈子所追求的钱和众人口中的敬称:“张老师”、“张老板”等等。也正是谨慎,他是受众人追捧的企业家。

3

  天色因为下雨的原因显得更暗了,云层在不断迁移变换,把雨水四散到整个城市。他把房间里的灯打开,这时候桌子上的电话响了,他看了看表,五点半。“很准时。”张安的嘴角咧了一下,这说明他在笑,他很满意。

  “张安先生对吧,我现在在楼下保安处,请您帮我办一下通行许可。”电话那一头的客人语气很平和,尽管是第一次来张安家里,他没有用“张老师”、“张老板”之类的称呼。

  张安通过电话给那头的保安打了招呼,来拜访的客人被放行了。

  他走下楼去给客人开门,他的激动已经表现在他瞪大的双眼和激动到颤抖的手。他浓密的眉毛总是一边高一边低,在他睁大眼睛的时候。

  拧开门锁,张安和门外的客人站着对视了一秒钟。一秒钟其实很短暂,眨个眼就没了,但就是这么短的时间里,视觉接触到信号传输到大脑并作出了成百上千的反应。两个人都很默契地没有言语,客人把深蓝色的带有鲸鱼图案的雨伞收起来靠在外面,张安随手把拖鞋递给他。

  噔噔噔噔,两个人上楼了。

4

  客人坐在了张安临窗放置的另一把白色椅子上,随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只金属箱子。张安把窗子关住了,雨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房间里再无声响。

  “药物没问题吧?”张安盯着那只金属箱子问道。在他伸手想要把金属箱子拽过来看一看的时候,客人率先把箱子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

  “当然没问题。但这次的风险太大了……”客人是背对着光坐下的,他的帽子没有取下来,脸也被口罩遮得严严实实,可以说整张脸被灯光打出来的阴影全部笼罩住了。

  “可以再加钱,多少钱都可以。但你的计划一定要完美。”张安很自信地向客人保证,同时建议客人把帽子和口罩摘掉。客人没有照做。

  “这顾及到我自己的安全,我自然会把计划安排妥当。不过我做杀手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自己花钱雇人杀自己的。”客人语气里是一种疑惑,或者说是怀疑。

5

  “我得了肺癌,晚期,我知道治不好的。也不想再被折磨了。所以找你帮我了结。这个理由怎么样?”戏谑一样的话语搭配着他一高一低挑着的眉毛,像个玩笑。“其实我早年里立了一份特殊的遗嘱:假如我是正常死亡,即便是得了恶性疾病,我的所有财产都会平均分配给我的儿子和女儿;但如果我是非正常死亡,比如说今天这样被你杀死,那我的所有遗产都会通过我的私人基金会全部投入到公益项目里。所以我想让你帮我完成非正常死亡。”

  客人更不解了,“难道你不想给自己的孩子留下遗产吗?”

  “咳,按照常理我当然是爱我的孩子们……”张安从锡皮盒子里拽出一根雪茄,“哧”地划一根火柴点燃。伴随着腮帮子鼓动和凹陷,雪茄燃着了,空气里散发着一股坚果巧克力的香甜味。“你要试试吗?”张安把锡盒递过去,客人挥手回绝了。

  客人显然是很好奇的。他把帽子摘了下来,揉了揉杂乱的头发。

  “但我亲亲爱爱的女儿已经不在了。所以我不想再留下任何东西了。”张安此时的目光像那支雪茄一样,仿佛被厚重的雪茄灰掩盖住了光芒。

  “那您的儿子……”客人的话还没问完,就被张安打断了。“现在就开始给我执行吧。等你确认我死亡之后,就直接开门出去逃离别墅,保安不会拦你。监控也已经被我关掉了。”

6

  于是从现在开始,客人就要更换自己的角色,成为杀手。他即将开始完成他作为杀手的任务。

  杀手按照密码打开了他的金属箱子,里面是一个注射器和一个装了药品的玻璃瓶。

  “这种药品非常昂贵,也非常有特点。它可以让你大约半个小时内保持着清醒的思维,半个小时后逐渐失去意识,最后睡死在梦里。最重要的是,完全没有不适感。”杀手把玻璃瓶取出来在灯光下摇晃,晶莹剔透没有一丝杀意。他的眼睛被灯光刺得眯成一条线。

  这种药品的特性仿佛就是为了帮助杀人犯洗脱嫌疑。

  张安很满意这个药品,他用力抽了一口雪茄,舒适感涌上来,整张脸都在颤动。忽然干咳了几声,他拿袖子捂住嘴巴,血液洇了一大片。

  他把窗子再次打开了,雨和风的混合物又冲进这个房间里,冲散了雪茄味,和那股压抑的感觉。他冲着窗外大口地呼吸。

  杀手把药品抽进注射器,走过来拍了拍张安的肩膀,“来吧。”

  张安转过头,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满脸都是。他又咧开嘴笑着说,这一天终于来了。

  药品是从小臂注射进去的。杀手匀速地推进注射器,那实在是很漫长的过程。张安直直地盯着杀手,杀手就只好盯着注射器。他被盯得很不舒服。

  终于注射完了。杀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毫不掩饰他完成任务后的轻松以及又大赚一笔的喜悦。接下来就是等待药效发作,张安睡着,那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

7

  半个小时不算长。但现在显得格外长了。杀手和张安互相对视着,呼吸声被窗户带来的风声掩盖住了。对杀手来说,这是一场很痛苦的对视,因为张安的眼里有那么一直得意,这很可怕。

  “向海锋。”张安忽然对着杀手蹦出来这么一个称呼。“你是叫向海锋吧?”他又确认了一遍。

  杀手显然是很惊讶,他的真实姓名是严格保密的,十几年来对外的称呼都是“阿锋”。所以当他听到那个名字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口罩瘪下去一片。他的手紧紧地攥着帽子。

  现在张安完全相信他没有认错人了。他说,向海锋,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不给我儿子留遗产吗?我现在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就懂了。

  张安看了看墙上的钟表,还有二十分钟。二十分钟讲一个故事,一个很短的故事,足够了。

  向海锋没有说听还是不听。他只想药效快些发作,张安一死,他就拍屁股走人。他找好了替死鬼,甚至还想好了这次赚到的钱要怎么花。

  但是现在他必须面对着张安,听一个故事。

  张安说,时间不多了,我得快点开始了。

8

  “这个故事里,有一个企业家。企业家呢,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这两个孩子都很优秀,遗传了他老爸优秀的工作能力。”张安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就盯着漆黑的窗外,似乎在看着什么。

  “但是在后来,女儿的管理能力越来越强,儿子反而迷上了赌马,赌球。不出意外,他没赢过几回。” 

  “可是他深信作为企业家的儿子,他会得到大部分财产。企业家的确是很无奈,他很希望女儿能把自己的事业延续下去,而交给儿子恐怕是要输干输净。所以企业家立了一份遗嘱:假如他是正常死亡,即便是因为自身疾病,财产也可交付给儿女两人平分;假如他是非正常死亡,则财产全部做公益。”

  “没想到呀,企业家的儿子还是不满足。他为了得到所有的钱,甚至不惜雇凶杀死自己的妹妹……”说到这,张安的头缓缓转过来看着向海锋,那是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是多少个痛苦无眠的日夜才造就了这么一双眼。

9

  向海锋浑身一抖,意识到这个故事不对劲。十几年里,他被多次收买杀人,却没有一次真正了解雇主和死者的关系……

  张安说,现在你就应该能猜到,那个企业家,就是我,那个杀手叫向海锋。

  “你是叫向海锋吧?”几乎是一种嘲讽的语气。

  向海锋粗暴地扯掉了黑色的口罩,大口喘气。他看了看表,还有六分钟就半个小时了,那时候他就能离开这……

  “今天这笔生意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成功的一次了。”张安快乐地说,他的眼睛已经开始沉重发涩了,但他还不能睡着。

  “你还想着离开吗?”张安拿出手里的一个小小的黑盒子,“这个恰好是我那个混账儿子专门找人设计给我的,按下上面的按钮瞬间警察局就会定位我这栋别墅,然后在十分钟内赶过来。”张安把黑盒子扔到地上,显然按钮已经按下了。

  “当初他给我设计这个就是盼着我的钱,现在却恰好因为这个一分钱也得不到了……”

10

    现在向海锋只能听到房间里是他愤怒的呼吸声和恐惧的心跳。那心脏仿佛要把他的身体撞开了。他一把从椅子上揪起来倚靠着的张安,张安对着他最后一次露出了疲倦的笑容。

  向海锋想要打开防盗门离开,却发现这门从内部只能通过语音钥匙才能打开。他怒吼了一声

“骗老子!”再看窗口,外面是一层闪着寒凛银光的金属防盗网。

  向海锋终于绝望了,瘫坐在地上,张安在另一旁早已经永远地进入梦境。大半支雪茄已经熄灭了,也静静地躺在地板上。

  窗外是依旧刮着的风,依旧下着的雨,以及声音逐渐变大的警笛声,唯独没有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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