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点燃燎原的落霞,霞光烧着的江面,一叶扁舟,一把老桨,一声声,拨开一圈圈寂寞的时光。
划船的老妇,直起佝偻的背影,举目遥望。饱含岁月的面容融进如血的霞光,寂寞无言。只有瑟瑟的江风,把老人嘴角的浅笑娓娓诉说。
江风吹摆起渡口枯死的老树,吹得守在渡口的少年再一次裹紧麻衣。清秀的面庞藏进深深的罩里,只有背后的孤剑在空荡荡的天地间,耀出一颗桀骜不驯的星光。
“少侠,可是要坐船吗?”老妇把船靠近渡口。
“不!阿婆!我在等一个人。”少年恭恭敬敬,清亮的嗓音如春天的细雨,落入秋水连波的江面。
“呵呵!不知少侠等的是谁?”刻满皱纹的笑容肆意在无尽的风中。
“阿婆可曾在江上见过一位女子,她窈窕婀娜,面如秋月。她的美貌,让春天最美的花都嫉妒,让无情的岁月都折服。让……”少侠动情地诉说,又更像在喃喃自语。
“不!没见过,从未见过。这寂寞的江上,从来就只有老身一人。从来就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入夜风寒,少侠还是速速离开吧!”
老妇把淡淡的话丢在孤寂的渡口,丢给茫然无措的少年。又是一个人,一叶孤独的舟,一声声的桨,一点点,融入漫天血色的霞光。
四十年前,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江南
一叶画舫,徐徐推开垂柳依依的水面,叮叮咚咚的细雨,催开岸边一朵朵如云的竹伞。
春风吹绿的江南,小桥流水的水乡。忽然悠扬起“绕砌琴声滴暗泉”的琴吟。从不知哪儿的高阁中,从茫茫如海的尘世,悠悠传来,如泣如诉,撩拨芸芸众生的脚步。
于是画舫伸出一张闭月羞花的脸,紫带粉红的裙摆,亦或垂柳,飘逸在柔柔风波里。娉婷的倩影,如一朵莲,绚烂在叮咚的雨中。一双碧眼,是灵动的燕,循着琴声,飘向很远。
“小姐小姐!下着雨呢,当心身子。”
一袭红杉的丫头,撑开一把绣着一对彩蝶的伞,小心翼翼地撑在小姐头上。
“阿莲,你听。多么动听的琴声,多么忧伤的弦音。让人好想见见,好想见见那个听雨拨弦之人。吴伯!靠岸。”
阿莲追不上小姐如飞的脚步,无望地瞧着小姐的倩影,如任性的蝶,纷飞在回廊桥头间,迷离在烟火游人畔,最后一头扎进一面面招展的幌和江南无尽的雨巷里。再寻不见。
“小姐会武功,应该没事……不行!得赶紧回府告诉老爷。”
琴声越来越近,脚步也愈加急促。身边的人潮却突然汹涌。琴声也由婉转愈发的高亢,如烈火蔓延。
“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晃眼间,市井的烟火便被冰冷的剑戟刺破。梦瑶被迫跟着恍惚的众人,躲到路旁檐下。
一队身着重甲的急行军,快马加鞭,披着细雨,踏践残花,笔直地循悠扬的琴声而去。
“这是在捉拿朝廷钦犯吧!不会就是刺杀过皇帝的那个吧?”
身旁的麻衣小贩,和同伴嘀咕了一句。忍不住地又瞟了眼近在眼前的美丽少女,咽了下口水。
“钦犯!?刺杀皇帝!?”
一声惊雷在梦瑶心里炸响。不由自已地望向不远处,那仰天而立的市井高阁。鱼贯而入的士兵踏碎纷扰的琴声。
古琴最后的一声扬天长啸,如大鹏最后一声悲鸣,冲出尘世,直上云霄,最后却只能笔直坠落,摔碎在刀光剑影的冰冷喧嚣中。
肃杀之气瞬间充斥了整个江南,充斥在每个微微发颤的身上,脸上,冻住了生机,封印了悲喜。恍惚片刻前那个莺声燕语的江南不过是一场支离破碎的梦。
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被众武士重重押解而出,一路深深底下的脸,不辨悲喜,甚至不辨模样。只留下一个悲壮的孤影,落满梦瑶迷离的梦境。
还有那把从少年袖中跌落的折扇。被贪心的小贩偷偷拾起。
“能卖给我吗?”
梦瑶咬着了下嘴唇,献出自己随身的双鱼玉佩。
此刻的折扇,伴着香炉袅袅的暗香和明灭的烛火,就展露在梦瑶酣睡的床头。折扇上工笔画着的小渔村,升起袅袅的炊烟。渔村外的那条大江,烟波浩渺,气吞天光。成了梦瑶梦里一轮冉冉升起的迷。
***
不知已是第几次回眸,彷徨在这迷蒙的小巷。如燕的遥望再次纷飞,孤寂的高阁却再也传不出一弦哀伤。
梦瑶彻底失落了。总以为还会遇到点什么,却终究什么也遇不到。
只得抛下徒劳的轻叹,留下一个笃定不再回头的倩影。挂在游船归航的桥头。
“小姐,可在找什么人?”
身后响起的嗓音,温文尔雅里却蕴含着掩盖不掉的冰冷,如冬雪院中一盆慢慢冷掉的热水。
“不!我只是想找回一份心情。”
梦瑶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迷离的眼波随桥下的波光远去。眼眸里的俊朗少年,嘴角却翘起鱼尾的弧度。
“怕找不到了吧?不知在下可否邀小姐一起走走?没准就能帮小姐找到点什么……”
梦瑶正色地看着眼前这个无礼的陌生公子。
一身锦衣青衫,青如雀鸟,白净的面庞浅埋着冷冷笑意,棱角分明的鼻翼像高耸的山川,深邃的眼眸里,却是深不见底的茫茫大海。
深得梦瑶什么也看不到。可那无形的眼波,似有鬼魅的魔力,让阿瑶默许地跟着神秘人的脚步,向着高阁,再次走进游人寥落的江南,再次走进江南深深的巷落。
幌旗招展,酒香肆意,苍老的青石板上落满一对年轻的步履。一个昂扬,一个迟疑。
在路人略带好奇的余光里。这对陌生的男女,久久的沉默。直到流光点燃落霞,夕阳的余晖落满高阁的飞檐。
公子久久注视着高阁,像面对一位故人,悠悠的话语,撩拨忧伤的心弦。
“不知小姐可曾有过这样的朋友……他和你同年同月,一同长大,一同玩耍。好的亲如兄弟,甚至彼此都分不清彼此……
可当你以为会一辈子在一起的时候,命运的长矛却将你们逼向那个命中注定的岔路。从此一步步远离,不再相伴,不再相见,甚至只能拔剑……你想回去,想重新来过,却再也找不到那条回家的乡野小路。于是你想干脆忘记他,忘记如梦的过去。可越是想忘,他在你心里扎下的根就越深,痛就越深……”
“至少你们有彼此温暖的过去啊……”
梦瑶笑了笑,笑容里溢满落霞的温婉。纤纤玉手,随性地摘掉一旁柳条上的两枚相伴而生的叶子,将其缠在一起。随手扔进流逝的波光里。
“命运无常……”
两枚缠在一起的叶子很快就被流水冲散,越分越远。
“人生无奈,聚散随缘……”
一枚被骤起的波浪吞进水底,另一枚则乘着波浪,飘向遥远的夕阳。
“最终什么都不会留下,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守着回忆里的温暖,度过注定孤独的一生。不是吗?”
梦瑶的眼眸灿若星火,闪耀在公子模糊的眼眸里。
公子的笑容徐徐地散开,如一朵寂寞的莲开,只是这笑里再也没有冰冷,只有朝阳淡淡的柔和。
“对了,差点忘了!小姐捡到的那把折扇……”
“这鬼丫头!一点都不让当爹的省……”
一队仆人驱散恍惚的游人,护送一个笨拙的身影越来越近。嘟嘟囔囔的嗓音打断了公子的话语,下巴上的那颗黑痣仿佛都气歪了。
皱纹里闷着气的臭脸却在看见公子的一刹那,骤然变成一脸的毕恭毕敬。发福的身躯利利索索地跪下,颤颤巍巍地深深低下自己的头颅。
“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都怪老臣管教不严,小女不懂礼数,如有冒犯,还请殿下看在老臣的薄面上,还请恕罪!还请恕罪!”
父亲的头低得更低了。梦瑶脸色瞬间惨白,也急急忙忙地跪下,微微低下的面庞,仍如闭月羞花。
“没意思!真没意思!”
太子的话语恢复了之前的冰冷。甩动的长衫,随意的甩在梦瑶父亲脸上,恼火地穿过跪了一地的众人,扬长而去。
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回眸抛来的笑脸,如袅袅升起的月光,印在随风摇曳的垂柳旁,落进一只只归家的船歌里。
“小姐可要等我呦,在下很快还会见你的。”
梦瑶望着那抹不断缩小,不断缩小,最终泯灭在落霞中的孤单背影,对着漫天归巢的雀鸣,愣了。
“折扇……折扇……”
午时慵懒的阳光,照亮亭中的一帘幽梦,把明亮叮咚的倒影印在荷花池里,微风拂过,摇曳的荷叶调戏着聚散的锦鲤。
帘内的梦瑶头枕着胳膊趴在案上,慵懒地摆弄着手里的折扇。展开又合上,合上又展开。反反复复浮现的只有扇面上那座袅袅的村庄和静默的大江。
还有背面的那一首:
千里江山一船中,
一根竹篙点胭红。
欲把炊烟寄来日,
唯独少掉了最后一句,如丢了一片花瓣的莲,空唠唠地眨着迷离的泪眼,让梦瑶泛起瞌睡。
“小姐!小姐!老爷喊你吃中饭。小姐!小姐?”
阿莲蹦蹦跳跳地掀开帘子,却叫不醒小姐的耳朵。
梦瑶恍惚了一下,又举了举扇子,若有所思地问:“阿莲,你认识这个小村庄吗?”
阿莲好奇地接过扇子,颠过来倒过去的瞅了瞅,半天才恍然大悟。
“这有啥不认识的,阿莲小时候,娘还带阿莲去这个村子玩过。叫什么……江鸣村……对!就叫江鸣村!那条江好像叫……落雁江!”
“那它在哪?阿莲知道它在哪吗?”
梦瑶的瞌睡荡然无存,一下子就抓住阿莲的手,面颊泛起艳阳的光辉。
“小姐还是不要去了,老爷说过那里很危险,绝对不允许小姐去那里的!小姐要去,阿莲就找老爷告状!”
未时刚到,梦瑶如燕的身姿,早已轻盈地越过秦府高高的院墙,把阿莲的忠告扔在了家里。
“听说那里遭遇了马匪,惨遭屠村,早已荡然无存。但马匪很快便被围剿正法……”
在爹爹的地盘上,竟然会有如此胆大妄为的马匪?
一个惨遭血腥屠杀的可怜村庄,究竟会藏着怎样的秘密?
一连串的问号如锦鲤吐出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升腾在一路颠簸的马上。
白马、红杉、碧剑。艳阳西照,英姿飒爽的身影悦动在十里烟波长亭。牵着无数路人木然的眼神,朝着扇子里的那条大江,朝着明灭在山川旷野中的命运,快马加鞭,一路驰骋。
终于赶在西天泛红之前,滚滚的涛声,起伏在梦瑶起伏的气息里。落雁江茫茫十里的云烟,已在不远的前方,召唤每一个迷失的灵魂。
一条乌篷船酣睡在江水侵云影,鸿雁欲南飞的落雁江畔。又像在守候有缘之人,随阵阵波澜微微摇曳。仿佛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梦瑶一个纵身便从马上直接跃到了船上。吃力地挥舞起笨拙的竹篙。从未架过船的摆渡人让乌篷东摇西荡。
终于掌握了诀窍。沧海一粟的乌篷小船,艰难搏击着渐起的风浪,一丈又一丈,终于离彼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座死寂中的小小村庄,幽幽在云烟深处,渐渐浮现的破败凋零的暗影,慢慢掀开它惨白的面容。
渡口泊石上,三个隐约浮现的隶书字,如从梦中走来的使者,又或是要把梦瑶拉进了它虚幻的梦里。
江鸣村。
“这里……真的没有一个人了吗?”
梦瑶望了眼折扇上炊烟袅袅的村庄,再看看眼前万物凋零的荒芜和萧瑟。物是人非,排山倒海……梦瑶不动声色的心湖里,五味杂陈。
既已来之,就只得继续硬着头皮,孤身游荡在孤寂破败的村庄。幽魂一般的倩影,穿行于再也无人经过的乡野小路。一点一点的步履,踩出愈加慌乱的心跳。在天地萧萧的死寂里,死死握紧手中的碧云剑,这是此刻唯一的依靠。
一座座空荡荡的草屋瓦舍睁着空洞的门窗,无声的诉说着一个个腐烂在岁月淤泥里的故事。荒无人烟,草色廉颇。
没有鸡鸣,没有犬吠。此刻的荒村似一座迷宫,一路前行加一个转弯,梦瑶便迷失在鳞次栉比的巷落深处。找不到去路,也忘记了来路。
不通人情的夕阳,却依旧地沿自己固执的轨迹,燃烧最后的烈焰,烧着西方的天空。把梦瑶坚定的决心,烧得干干净净。
即将落幕的昏暗尘世,即将入睡的诡异荒村,孤零零的梦瑶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冰水浇身的恐惧。肚子不合时宜地打起了鼓。
好后悔!好后悔!后悔从不听爹爹的话,后悔从未做个乖女儿……
好怀念家里刘妈做的烧鸡,好怀念池中游荡的锦鲤,好怀念院子里纷飞的桃花,好怀念那满院淡淡的花香。
花香!是花香!一样的桃花香从隐隐的昏暗中时隐时现,死死地牵住梦瑶麻木的感官。
横竖大不了一死。
梦瑶定了定的神,顺着花香的指引,向着迷藏在这片失落之地的源头一路寻觅。
好大的一棵树。在这了无生机的荒村,在这无边蔓延的昏暗里,满树的桃花像炽热的烈焰,向着高高在上的苍穹,沸腾着不死不灭的桃香。
这热烈的桃花赐予了梦瑶无边的勇气。
她爱怜地抚摸着刻满岁月沧桑的巨大树干。粗糙的树皮像爹爹粗糙的老手,皱皱褶褶的刚硬里温润着掩盖不掉的温情。
等等……
这里有一行深深的刻字,就铭刻在大树树皮深处。
“一轿桃香洛阳东。”
后面的句点,是一个小小的树孔。
貌似是一首诗的末尾……那首无尾诗!?
梦瑶就着天边的最后一抹霞光,再次展开折扇上的那首诗,把它展露在树干那句刻字的旁边。
千里江山一船中,
一根竹篙点胭红。
欲把炊烟寄来日,
一轿桃香洛阳东
一首好美的告白诗,梦瑶吟咏的诗情,叮叮咚咚的,在余霞成绮的天地间肆意流淌。
还有那个被当做句点的树孔……梦瑶试探性地把折在一起的扇子,小心翼翼地插进小小的空洞。
分毫不差。这个洞口好像就是为这把折扇量身定做的一样。
“咔吧!”一声。
旁边一块厚厚的树皮掉了下来,露出一个两个巴掌大的树洞。
梦瑶把背上包袱里的火把点燃,支在旁边,熊熊燃烧的烈焰,将小小的树洞照得一片鲜红。
一个普普通通的红木盒静静地躺在里面,静谧得就像大树肚子里的一个胎儿。
梦瑶把双手伸进树洞,小心翼翼把木盒捧出,觉得自己活像是给大树接生的产婆。
这个怪异的想法,红了梦瑶的脸。
打开盒子,一段粗布映入眼帘。摊开一看。
“正德九年初春,江鸣村,船夫叶氏产一子,产后出血而亡。”
这竟然,竟然是产婆的接生记录。更诡异的是,粗斜丑陋的字体竟然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
还没等梦瑶惊诧地眨下眼睛,漆黑死寂的荒村霎时火光冲天。比夜风更刺骨的煞气带着席卷一切的张狂,从四面八方直直压来。
“我们终于把它等到了!谢谢你!不过,既然你就是找到它的人,那么你就必须得死!”
约莫十来个黑衣人好似从虚无中凭空出现,十多个熊熊燃烧的火把,也无法照亮一圈黑压压的身影,十多把冰冷的刀光,挡住身后的荒村,将梦瑶和大树死死地围在中间。
梦瑶握住剑柄,并不愿出鞘。清晰的话语里依旧保持着清风徐来的镇定。
“你们可知道我是谁?可知道我爹爹是谁吗?”
“呵呵!小丫头,老子管你和你爹是谁!只要不是陛下或太子,就必须得死!哈哈哈!”领头的黑衣人,话语更加冰冷,狂笑声肆意在烈烈风中,如群狼环伺。
“你们……”
梦瑶的碧云剑还未完全出鞘,数把刀锋就如暴雨倾盆。
梦瑶只得身如飞燕,被动的躲闪。剑如碧天的碧云剑刚一出鞘,持剑的右臂就狠狠地吃了一刀。
梦瑶咬紧牙关。艰难地挡掉背后从天而降的落刀,下一个横砍离自己的脖颈只差分毫。可自己艰难击出的剑锋却只能徒劳地擦过空气。后背便紧接着又吃了一刀。
梦瑶自以为是的武功,第一次遭遇了赤裸裸的嘲讽。带着犹如黑夜即将降临的绝望,将颤抖的心一层一层的绷紧,梦瑶的意志恍惚了。
原来,我所谓击败的无数剑客,他们并没有输给我,他们输给的是我的爹爹,是爹爹屁股下的官位。呵!原来我的人生只是一场笑……
梦瑶的剑势越来越稀疏,如燕的身姿越来越笨拙。白润如玉的肌肤,平生第一次挂满累累刺目的鲜血。
“兄弟们!大家陪小丫头玩够了吧!让我们直接结果了她!”
原来……
梦瑶的世界陷入彻底的黑暗。
爹爹!对不起!恕女儿不孝……
梦瑶闭上了眼睛。甚至不再挣扎,静默地等待生命之火被掐灭的那一刻。
“几个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姑娘家,算什么英雄好汉!?”
一个声音如高悬天宇的月光,从桃花纷飞的枝头,闪亮地落下。
那是阎王的声音吗?
“你是谁?我们竟然没发现你,你也是来寻死的吧?哈哈!”
领头的黑衣人摆了摆手,冰冷的刀锋暂时泯灭。
瘫倒在地的梦瑶终于再次睁开自己的眼睛,鲜血斑驳的视野里,是一袭随风飘荡的白色衣衫,一位年龄相仿的持剑少年挡在自己面前。玉树临风的孤影,恍惚把梦瑶拉回到那个梦影斑驳的春日。
“即将死去的人,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们只需要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梦瑶很讨厌这家伙的傲慢,却也只能可怜巴巴地指望他能救自己一命!
“口出狂言的小子,老子保证让你死得比那个臭娘们惨一百倍!”
黑衣人被激怒了!淋漓的刀锋燃起银白的焰,如暴风骤雨,席卷满池残荷。少年的身影便如游鱼,在刀光中随性游走。大雨滂沱的刀锋,却根本近不了少年的身。甚至剑都无需出鞘。梦瑶看得目瞪口呆,甚至忘记了满身的伤痛。
“这身手好熟悉!等等!你是那个……刺客……不对!那个人已经在惊天阁被捕了。那么……刺客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黑衣头领惊愕得有些结巴!
“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那么你们就必须得死!”
少年的剑瞬间出鞘,快到无法察觉。血红的剑,如血色闪电。闪现在清冷的月光和飘散的花瓣雨中。瞬间而发的剑气,如风,惊起蛰伏在荒村深处的一大群乌鸦。
“哑哑哑……”的一片,如骤起的乌云。黑压压的一片霎时盖住了温婉的月光,血色闪电便是这黑暗的主宰。惊愕的对手再也激不起一丝波澜。只有血色的剑影,断掉一把又一把颓废的刀光,划过一个又一个待毙的咽喉,骤起的血腥味如江水泛滥,呛得梦瑶有些恶心。
片刻的黑暗转瞬即逝,乌鸦散尽。梦瑶斑驳的视野里,只剩下桀骜的少年,立在淋漓的血和沾着血的满地花瓣之中。随风的长衫被月光照得雪亮,竟未沾染一丝半点的红。围在他周围的十二个黑衣人,已如船上的破麻袋,倒在鲜血的甲板上,一动不动。被死亡冻结的瞳仁里,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梦瑶的脑海被眼前的一切惊愕地一片空白。
“你是属猫的吗?”
过了半晌梦瑶才从恍惚中回过味来,看到的却是少年阳光般和煦的目光和伸来的修长手臂。
“什……什么?”
梦瑶还是没完全回过神来。一时也忘记去拉少年的手。
“好奇会害死猫的……”
脑子终于清醒了些。梦瑶拉着少年的手呻吟着,艰难地慢慢站起。却依旧倔强地挤出疲惫的笑容,如一朵行将凋零的桃花,在月光里闪动。话语也依旧倔强。
“呵呵!你要知道,猫可有九条命。”
少年把梦瑶搀扶到树旁缓缓坐下。
“没错!其中一条命,还是刚才我给的!”
少年一边调皮道。一边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拿出包扎伤口的布料和两瓶草药。
然后竟然不知廉耻地直接扒开梦瑶被鲜血浸湿的衣服,露出雪白的肌肤和血红的伤口。
梦瑶再无力气去抵抗。只得用看痞棍一样的眼神狠狠地瞪着他。
这个痞棍却丝毫不去理睬,灵巧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把药剂撒在梦瑶的伤口上。轻微的流血瞬间被止住。然后他又十分熟练地包扎起伤口。再把袒露的红杉重新盖在梦瑶温婉的肉体上。
熟练得就像是每天必做的功课。灵巧到整个过程,这痞棍的手都没有碰到自己半点肌肤。
疼痛大大的减轻,梦瑶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破口欲出的谢谢,还未说出口,就被少年冷冷的话语打断。
“这些家伙不归你爹管,他们直接听命于皇帝老儿!现在他们死了,音讯一断,上面肯定会追查一阵子。为了保险起见,你这几天最好不要回家。不过你放心,毕竟是我弟弟不小心把你这个外人拖下水的。所以这几天,我可以负责保护照顾你。直到你爹派人来接你。到时你应该就彻底安全了。”
“什么什么?”
话语里大量的信息让梦瑶含混的脑海一时消化不来。
“你……你认识我?认识我爹?什么你弟弟?你到底是谁?”
“我叫谢天鸣,那么……你想听听我和这个村子的故事吗?”
月光如水,顺着斑驳的树影,倾泻在纷飞的花香和冰冷的死亡里。在这酣睡的荒村,陌生少年俊朗的脸上,是月光一般清冷的忧伤。
这迷人的忧伤让梦瑶只知道傻傻地点头。喝下几口少年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药酒,啃着香甜的烧饼。这个失落村庄的故事便在这花前月下的荒村静默地流淌。
十年前 江鸣村
鸡鸣唤醒清晨,炊烟抬起朝阳。江风徐徐,晨曦微明的堤岸,江水倒映出两个少年如风的身影。持棍为剑,似龙争虎斗,棍影斑驳。已经较量了一个多时辰,仍旧难分胜负。
“哥哥,你们别比了,娘唤你回家吃饭。”
一个少年从村里一路跑来,突然横叉在两人中间。
哥哥赶紧放下了交错的双“剑”。扔掉棍子,拍掉粘在弟弟胸前的饭粒。冲着自己对手笑了笑。
“叶欢,咱们吃完饭再接着比吧!这次还是去我家吃吧。”
叶欢把棍子收到左手上,仿佛它真的是一把剑。
“不了,天鸣。怎好意思再劳烦村长夫人。我还是接着吃我的百家饭吧!”
天鸣却已经拉起叶欢的胳膊。
“不不不!我娘说了,咱们不是兄弟也要胜似兄弟。我家就是你家。”
说着一个劲地拉着叶欢就往家里跑。却把弟弟落在了后面。
“天赐,我和你叶欢哥哥比剑的事,不许你告诉娘和我俩的师傅。”
曲曲折折的乡间小路上,两对欢快的步履,穿过乡亲们淳朴的笑语乡音。你追我赶的放肆身影,踢踏出一段江南渔村特有的乡韵,如徐徐的江风和袅袅的炊烟,绵软悠长。饭菜的清香从每家每院的橱窗里,谈笑间升起,氤氲了人间的又一个清晨。
“可当你以为会一辈子在一起的时候,命运的长矛却将你们逼向那个命中注定的岔路。”
繁星满天,谢天鸣的双眸似转瞬的流星,明亮,落寞。一旁的梦瑶已然听入了迷。半天才听出这句话的似曾相识。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天地阴沉,似晴似雨。寂寞的江鸣村,突然叽叽喳喳的热闹起来。
几乎所有乡亲都聚在江边堤岸瞭望,七嘴八舌地猜测着寂寞的大江,猜度着无常的命运。
“天呢!天呢!你们看?你们看吗?好大的船,无数带刀的官老爷,还有一台金黄大轿,在渡江,要到我们村里了!”
“我们村一向老老实实,没犯什么事啊!怎么会?”
“咱们当然没犯事,咱们是有好事了。你们没看见那顶金轿子嘛!依我多年驾船打鱼的经验断定,那轿子一定是空的。空的。是来咱们村抬人的,咱们村八成出贵人了!出贵人了!”
“咱么这偏僻乡野,还能出贵人。切!”
“你敢和我打赌吗?就赌你们家的那张新渔网。你敢吗?”
“赌就赌,你输了,就得给我你家的那头小牛犊。你还敢赌吗?”
“赌就赌。”
大船靠岸,无数金甲护卫犹如天降,晃瞎了跪了一地的村民的眼。一个紫衣官袍的官老爷从金甲卫士中大步昂扬而出,下巴上的那颗痣随着唾沫星子,上下横飞。
“你们谁是叶欢?把他交出来吧!”
“那个叶渡娘生的私生子?”村长颤颤巍巍地问,相迎的一张红扑扑的笑脸,突然泛白。
“对!什么私生子!?你个有眼无珠的狗东西!去!赶紧把他请来!”
官老爷一脚踹在村长快要跪不稳的身子上。
“是是!小的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说着便顶着自己吓到惨白的脸,向身后的村里一路磕磕绊绊跑去。
转眼便领着两个少年,从曲折深巷中走来。其中一个左手持剑一般的持着一根光秃秃的木棍。
“官爷,他就是叶欢。”
村长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回着,边把叶欢用力地向官爷身边推去。
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在见到叶欢的那一刻,竟也毕恭毕敬起来。温声细语。
“公子,请上轿吧!”
“爹,他们要把叶欢带去哪里?”
天鸣拉叶欢的手拉得更紧了,向当村长的爹小声嘀咕着。
“别说话!想你爹死啊!”
村长狠狠地掐了下自己的儿子的胳膊,试图拉开两个人的手。
叶欢白了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一眼,又瞧了瞧那人身后金灿灿的轿子。谨慎的话语里,没有半点村民那样的怯懦。
“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哪?”
官老爷谨慎地探过头去,对叶欢耳语道:
“公子的父亲,让小的接公子回家!”
“我的……父亲!?”
叶欢如大梦方醒。面色煞白,两眼无物,耳边的一切朦朦胧胧,恍惚得不真不实。
官老爷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还请公子千万不要怨他,他也苦等了儿子很多年,现在才终于有机会……”
“爹……我有爹,我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天鸣!你听到了吗?我有爹!我爹终于来接我回家了!”
叶欢松开天鸣的手,却一把把天鸣死死地抱在怀里,喜极而泣。
然后对着跪了一地的父老乡亲,对着养育自己的小小渔村,对着浩荡无边的大江,对着昏沉无眼的天地,嚎啕大喊。
“我叶欢有爹!我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我爹要接儿子回家,我要回家!回家!”
天地间却突然下起浩荡的雨幕,如一声回应。细密的雨丝,打湿了小渔村,混沌了大江,斑驳了所有人的面容。如天地间的一出大戏,在这一刻才掀起帷幕。
叶欢终于还是坐上了那顶晃瞎众人的金色大轿。在金甲护卫的簇拥下,一步步离天鸣远去,离儿时的故乡远去。
天鸣一把推开爹爹的手,哭喊着,向着自己的好朋友追去。
“叶欢!叶欢!叶欢……”
叶欢也心有灵犀地从轿中露出头,对着天鸣拼命摇起自己的手。
“天鸣,别忘了咱俩的约定,总有一天,你和我必要分出个胜负!”
“一定!一定!”
天鸣望着渡江远去的好友,对着烟波浩渺的大江,喊出了全身的气力。却依旧痴痴地立在原地,任由风吹和雨打,恍惚自己成了一尊泥塑。直到孤帆消失在水天之际,直到雨水拭去自己所有的眼泪。
“太好了!太好了!叶欢从小最喜欢吃我媳妇做的胡饼。”
“不不不!他更喜欢吃我家的鸡,他偷了我三只呢!”
“他最喜欢和我家的小狗玩,喜欢玩他家的渔网,还有你家的小牛犊。”
“太好了!太好了!叶欢是我们村的大贵人。他从小就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咱们都要跟着他享福了!太好了!”
在村民们满脸兴奋的七嘴八舌中,村长却依旧一张惨白的脸。披着雨,一步一步,挪回家的方向。
天鸣小心翼翼地拾起叶欢扔掉的木棍。拭掉泥水,像捡起一份失落的回忆。小心翼翼地持在左手,仿佛它真的是一把剑。
“然后……然后呢?”
星光簇拥着月华,包裹着花香,散落在梦瑶打着哈欠的脸上。弄得痒痒的。月般朦胧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少年身上。
天鸣依旧一副秋水般的惆怅。入戏的眼眸泛着着迷离的星光,深深陷入已逝的流年里,不愿醒来。
当天深夜,一辆黑色马车趁着黑夜钻进村子。一位黑色装扮的县衙捕快“咚咚咚”地敲开村长家的大门。
“天鸣,天赐,你们当县令的舅舅想外甥了,你们去他家府上住几天。记住!没娘的来信,千万别回来!千万……千万别回来!”
村长夫人把早已准备好的两个包裹捆在两个儿子背上,一遍又一遍,爱抚着哥俩略显稚气的面庞。
“娘!你咋哭了?”
“娘没哭,娘没哭!娘是笑出了眼泪。”
夫人赶紧拭掉眼泪。眼泪闪着微光,掉落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掉落在天鸣一路奔波的残梦中。
“在舅舅的府衙里,一连几天的大鱼大肉都食之无味。消化不掉的不安,如满院萧瑟的风,吹走村子和爹娘所有的音讯。然后藏进舅舅异常亲和的态度里。直到那一天……”
天鸣亮如水晶的泪滴在梦瑶脸上。让她瞬间清醒,爱怜地瞧着悲伤的少年。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耳边潺潺的故事,依旧黯然的流淌。
“我实在待不下去了,趁着夜晚,舅舅睡去。便拉着弟弟跳出舅舅家不高的院墙。一路跑回家去。
可家……”
天鸣的话语哽咽起来,含混不清,可梦瑶依旧清晰地听到话语里绵绵不尽的悲伤和不绝的恨意。
“可家已经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断垣残壁,荒草廉颇。再也没有炊烟和笑语,再也没有鸡鸣和犬吠。有的只有被草草掩埋的乡亲们那一具具未寒的尸体。埋不住的腐臭引来无数乌鸦,像无数地府的黑无常,叫嚣着死亡冰冷的旨意。
我和弟弟孤魂野鬼般的穿过一块接一块的无字之碑,像穿过一个接一个痛哭哀嚎的亡魂。家空了,当儿子的却不知道爹被埋在哪里?不知道娘被埋在哪里?不孝!不孝……
最后,我和弟弟失魂落魄地走进了师傅家。便看到了,看到了那面墙。”
梦瑶望着那面墙上刀剑留下的无数伤痕和早已风干的血红字迹。任十年光阴流逝,那满墙刺骨的怨念仍旧让梦瑶不寒而栗。
火把炽热的火焰,照亮了那两个血粼粼的大字。
“报仇!”
“报仇!便是师傅交代徒弟的最后一件事,更成了我和弟弟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天鸣席地坐在师傅房子空荡荡的地板上,盯着墙壁。就像小时候一样,聆听师傅的教诲。
“我很遗憾!不过好在屠戮乡亲们的马匪已被正法,大仇得报……”
天鸣接过梦瑶递过来的烧饼,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像是要咬掉仇人的头颅。囫囵下肚。继续神经质似的死死盯着那面墙。满眼冰冷的杀意让梦瑶丧失了任何味觉。
“呵呵!马匪!马匪!哪来的什么马匪!不过是皇帝老儿掩盖罪恶的遮羞布罢了!”
天鸣闭上了眼睛,把眼泪合着烧饼一起吞下去。
“好了!我的故事就讲到这吧!我不能让你个外人陷入更多的危险。明天咱们就离……”
天鸣突然觉得半边身子一沉。原来梦瑶已依着自己的肩膀,沉沉地睡去。
那恬静的面庞,如一束月光,照亮黑暗的一隅。让天鸣破涕为笑。
“小猫咪,睡得倒挺快!”
灯火被吹灭的最后一刻,抖动的微光里,微微叹息的,是天鸣脸上那无尽的惆怅。
第二天
“咚”
的一声,梦瑶被果子砸醒。睁开眼帘的瞬间便被周围的一切吓了一跳。
昏黄的小屋成了碧树成荫,灿烂的阳光被茂盛的枝叶裁剪成斑驳的碎金,如此刻斑驳的时光,洒在身上,温暖安详。
那不知名的红果子便是从这树上掉下。而周围,则是满山遍野的野花,似燃烧在悠悠碧草上的紫色火焰,一直烧到遥远的天边。
野花儿迎风飘摆,像是在对春天倾诉衷肠;碧草凄凄抖动,无尽的缠绵依恋;不远的落雁江送来阵阵涛声。初绿的柳枝,坠入悠悠碧水,柔情荡漾。
眼前的美景让梦瑶自失起来。像是也要化成一瓣花,随风漂游。
“小猫咪,终于醒了!你放心吧,这里远离村子,是我小时候偶然发现的田野。连叶欢都不知道。果子好吃吧?”
天鸣的声音,从树上传来。
梦瑶凶起一张脸,向树上仰望。才看见满树红彤彤的果子,鲜艳欲滴。如红色繁星,闪耀在绿油油的天上。
天鸣便优哉游哉地跨坐在一条枝干上。随手摘果子吃。
“你个臭猴子,就知道趴在树上欺负人!”
“我好心帮你摘果子吃,怎么却成欺负你了!?”
原来天鸣笑起来,竟如阳光般温润。让梦瑶涨红了脸,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