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李熏然拎着两个超大行李箱,住进了季白的家。
房子在6层,南北通透,两室两卫一厅一厨,大门正对着客厅,再往外一个外挂的小台,空空荡荡。
李熏然一张张掀掉了盖在家具上的白色布单,很多地方都已经开始泛黄。
客厅两侧各一间卧室,大的那间带卫浴,紧靠厨房。
李熏然提进来行李箱,从里面折腾出来一大包海绵宝宝的四件套。
从家走的时候李爸爸再三叮嘱,进入社会了不比在学校,毛毛躁躁的傻小子样儿可行不通了,人得跟着成熟稳重起来,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也别做,那单位的领导才能觉得你工作办事牢靠。
李熏然端坐在沙发上叼着地瓜干,仔仔细细一字不拉的听完了李爸爸的谆谆教诲,转头利落的把明晃晃的海绵宝宝四件套塞进了箱子。
大概是这间屋子三年来第一次见了亮,铺好了床,阳光刚好从南阳台照进来,李熏然用手肘撑着,半躺在蓬松柔软的床上,哼着自创的小曲儿扫视房间。
床对面也没安个电视,靠窗边只有一小排书架。李熏然跳下床,垫着脚去读书架上的字。
《形式检察官手册》、《犯罪与刑罚》,更多的封面被标注着“公安机关,内部发行”的字样,一本书脊磨损比较严重的上面印着《咏春拳谱》。
“这些都是季白前辈看过的书啊。”
李熏然拨出那本拳谱,随意翻开了一页,跟着上面的画谱人像有模有样的摆弄起来。
“这是什么?”李熏然瞥到了下面一格,十几本书摆放工整,看起来都十分厚重。
“《肝胆胰外科学》、《克氏外科学》、《腹部外科学》?季白前辈还研究医学?果然是全能人才,好厉害……”
美国时间 凌晨3点
凌远的失眠已经好了很多了,已经不至于要浑浑噩噩地撑到凌晨4、5点,不断地闭眼睁眼,努力赶走脑子里闪过的密密麻麻的片段,搅得自己天旋地转。
被医院公派到JHU交流已经快三年了吧,凌远对时间已经几乎没有了概念。早起顶着一张毫无血色的憔悴面容,同事们打招呼的第一句不是早上好,而是“凌,你还好吧?”
凌远多想回他们一句“不!我一点都不好!我想去死!给我一刀结束这一切吧!”然后深吸一口气,努力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黑夜白天无缝的切换,凌远异常清醒着,度过了失去季白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
“你这是在折磨你自己你知道吗!”徐天在电话那头疯狂的喊着,吓的隔壁办公室的小警察们以为队长在跟什么暴徒对峙。
“是,除了折磨自己,我不知道要干什么。”
跟季白在一起的日子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三四台手术从凌晨忙到后半夜,一个案子从排查嫌犯到抓捕归案连班倒了4个月,好不容易去次电影院十指相扣看场没人打扰的电影,一散场,街对面的新年倒数开始了。
3、2、1,又一年过去了。
如今,工作还是依旧忙碌,可一旦停下来,整个人都空落落的。
转身,路灯下一排脚印,一个倒影,没有你。
太慢了,墙上的秒针滴答滴答,一分钟60秒,一小时3600秒,一天86400秒,一年31536000秒,季白,太慢了。
这一晚凌远没睡踏实,心跳的厉害,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凌晨2点才浅浅的闭了一会眼睛。
“嗡——————”
沉闷的震动瞬间激醒了凌远,心跳的更厉害了,他捂着心口喘了两口气,一手扶着额头摸了一把,全是汗。
凌远极不情愿的在床头划拉着手机,一看电话,是凌欢。
“哥,咱爸,咱爸……”凌欢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咱爸怎么了?!”凌远猛的起身,被子滑下来,裸露在外面的胳膊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心梗,怕是,怕是不行了,哥……”
凌远的脑袋嗡的一下,心脏失控跳到了150,然后被生生掐住,狠攥在手心里。
天还没亮,凌远简单收拾了行李登上了最早一班回国的飞机。
作为医生,在挂完电话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回家探病,或者,奔丧。
如无必要,他不会想要在那个地方多停留一天,他知道心里那个凿东补西的防线没有丝毫的防御能力,一个人可以崩溃几次,凌远不知道。
出了机场他远远看到了凌岳。
“爸,昨天晚上,走了。”
凌远点了点头,一口气憋在心里无处发泄,堵到两眼通红,五感失灵。兄弟俩不愿再多说什么,凌远提着一个小行李箱,跟着凌岳上了车。
开死亡证明、注销户口、领骨灰、安葬……凌家前前后后忙了七八天,亲戚朋友同学同事送了一批又一批,眼泪也流了一场又一场。
生命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来,又毫无预兆的走,你留不住,也就不必留。
“哥,先回家吧。”从墓园出来,凌欢红着眼睛,转头对走在最后的凌远说到。
从来到凌家的第一天起,凌远就努力地想要融入这个家庭。他懂事、忍让、上进,尽可能让自己变成他人口中那个优秀的“凌家的孩子。”
尽管凌父给予他亲生父亲一样的关心和爱,尽管妹妹出生后把自己当作偶像一样崇拜,但养母的冷眼薄情让他只能一次又一次的清楚认识到自己的身份,他是凌家的一个编外成员。没有血缘的羁绊,没有了凌父近乎执念的守护,他只是一个同样的姓凌的外人。
“不了,我,我今天去看一个朋友,然后明天就要回去了。”凌远疲惫地冲凌欢笑了笑,“好好照顾妈,别让她操心。”他揉了揉凌欢的头,看见两滴泪砸在地上。
凌远在机场附近预定了酒店,他坐上出租车,低头盯着漆黑的手机屏。车窗外的一切都是黑洞,哪怕扫一眼都会把理智抽走,吐出来的都是歇斯底里的疯狂。
“哪天走,出来见一面吧。”徐天发来的消息,凌远长出一口气。
“准备去酒店,明天飞。”
手机又是一阵震动,徐天直接打来了电话。
“这么久不回来,怎么你现在连我都不见了吗?”徐天一上来就开始质问。
“不是,我,没什么精力。”凌远手肘枕着车窗,揉着太阳穴。
“别撑着了,下次见面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你小子怎么也得让我看看这几年混成了什么人模狗样啊。”徐天放松了口吻,在电话那头打趣。
凌远纠结着,在接电话的那一瞬,他有一股想要马上去找徐天的冲动,想讲这几年自己近乎神经质的活法儿,想抱着他撕心裂肺地哭,想把那些不见天日的积了几层灰的角落都抖落出来,他藏的好累。
但是他怕,怕看见徐天,就更想季白。
“师傅,我不去酒店了,麻烦您调个头。”凌远抬头跟司机说到。
“好叻,咱去哪儿?”
凌远深吸进一口气,憋了半天,他慢慢的一点点把这口气吐出来。
“市刑警大队。”
徐天和凌远喝了快整箱的酒,凌远一直在流泪。多喝一口就多流一行,一点点,任它漱漱地往下掉,也不去擦。
徐天坐在他对面看着,两个人什么也没说,什么都不想说,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末了,凌远抬起沉重的眼皮,问到,“钥匙还在你那吗?”
徐天的手指不听使唤地胡乱点着凌远,“在!”他摇晃着站了起来,略自信的拍拍自己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一把钥匙。那上面挂着一个海绵宝宝的钥匙扣,是李熏然配钥匙的时候顺带挂上去了。
“凌……远,拿,拿着!回家!”徐天把钥匙“砰”地拍在桌子上。
喝完酒出来又是后半夜,一阵夜风吹的凌远酒醒了一半。他扶着喝成软柿子的徐天上了出租车,交代了司机住址,又给警队宿舍打了电话让他们留人来接。
徐天上了车还想说什么,他总觉得今天忘了些事情,但他实在想不起来,顿了一下,两眼还是放空,凌远就干脆把他塞进了后座,给门关了个严实。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会熟悉对方身上的味道。牵手的街头,对视过的杂货铺,做爱的房间,气味不会因为生命的消失而散去,所以目及的一切,都是你的味道。
凌远提着箱子回到了6楼。每一步都踏着他记忆中的味道。
凌远举着钥匙,隔着不到一厘米的距离正对着锁芯。他的手僵在原地,肌肉绷的酸痛,跟着越来越快的心跳抖了起来。
隔着门那种生冷气息就像刀,伤口刻在心里,血流在来时的路上。
快要塌了,凌远听见心里那道脆弱的墙裂开的声音,由小及大,正把自己分割成两半。凌远头疼的厉害,他突然觉得回来是个巨大的错误,他应该继续逃避,住干净舒适的没有人味儿的酒店,赶最早的一班飞机,离这里远远的,重新过那种看不到阳光的日子,这样才对。
要离开,要跑着离开,头也不回。凌远提起箱子拔腿要跑,突然听见门里传来了模糊的水声,似乎还有人在哼唱。
凌远的意识恍惚了一下,他不可思议地转回身,愣愣地看向大门,放佛要把门看穿。一万种不符合科学范畴的想象从脑海中闪过。有个声音说,不可能,这不可能。
仅存的理智撕扯着那些怪诞诡奇的假设,但双手却更唯心地听从了召唤,凌远毫不犹豫地转动了钥匙,一寸一寸拉开了大门。
客厅还是漆黑的一片,半掩着的主卧里透出一丝光。凌远一步一顿,轻轻掰开了主卧的门,浴室里开着暖暖的浴霸,哗哗流下的热水砸在地上清脆刺耳,洗澡的人哼着歌,听上去心情好得很。
凌晨3点半,季白经常这个时间收队,准时回家骚扰睡的正香的凌远。洗澡时唱歌代表任务成功,摔上门倒头就睡可能意味着抓捕失败……
水声听了,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猛然一两嗓子高音听的更加清晰。凌远的心脏一会跳一会停,指甲把手心掐出了血痕。他难以置信的看着那扇门被拉开,刚出任务回来的季白就站在那里,今晚,他抓到了坏人。
是你,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