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正林医生很可爱，讲话很慢，他认为我们还是啃老的年轻人，所以拔完牙和后面的治疗使我成为赤贫而不得不啃老。

决定好要拔牙的时候心里特别忐忑，袁正林医生还和我纠结好长时间女生生理期的问题，他带着询问的目光望着他的女生学生的时候，我开始怀疑自己对自己究竟理解不理解了。躺在长椅上医生的大灯照着我的脸，我问袁正林医生我们校医院是不是水平不好，袁正林医生说不好评价别人，这样不好。袁正林医生说他喜欢鲁迅，他认为能感动到他使他有切身体验的作家才在他心中是大作家，所以只有鲁迅是大作家。这样聊着，我就不那么紧张了。袁正林医生说我的这颗牙情况复杂不太好拔，他把后面的预约都取消了，提醒他的研究生在四点半叫他，我以为这是给我拔完牙的限期时间呢，最后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四点半叫他。他说他累了。我一直问袁正林医生疼不疼，他说不疼，不要害怕。于是一只长长的装满麻药的透明注射器开始扎进我的口腔，我闭紧了双眼，能感受到针尖扎进皮肉的声音，但是一点都不疼。很快的牙龈开始发麻，我耳朵开始不舒服，我说我耳朵不舒服有奇怪的声音，袁正林医生问什么声音？后来意识到那是隔壁挫牙的声音，这声音真是可怕极了，牙齿是人身体上最强健的东西，它跟机器顽强对抗，可又是最脆弱的东西，一个小的炎症就会打败它全部的根基。袁正林医生用锥子敲着我的牙齿问我疼不疼，第二次敲的时候有些疼，于是又加了麻药，这次是金属的注射器，我不敢直视那注射器要伸进我口腔的针尖，又一次闭紧了双眼，注射完几乎立刻我的半边脸都麻酥酥了，袁正林医生问我舌尖麻吗？左右嘴唇有什么区别吗？我说麻了，但是我还能说话，于是我笑了，袁正林医生说，你还笑呢。因为我感觉不到紧张。我看到钳子、像木匠用的锥子还有磨牙齿的锋利的像电钻的东西，等等，它们在我的口腔里进进出出，袁正林医生的手把我的下唇和牙齿挤在一起，真是疼痛难忍，我动了一下下唇把它从牙齿上拿下来，这把他吓了一跳，因为像电钻的东西正在我的牙齿里工作，他温和地对我说你怎么突然动了？可千万别乱动。我不敢动了，突然咔哒一声，我的牙齿断掉一截，我窃以为是那钢铁钳子断掉了，在它狠狠地翘我的牙齿的时候我感觉下颌的骨头都要被翘出来，我吐出一口一口的黑水，我问袁正林医生我的牙齿是这个颜色吗？太可怕了。他说是的，这么多年了，当然是这个颜色。因为我的牙齿做过根管治疗，所以我们说的不是一个东西，我在心里窃笑。

袁正林医生说我的牙齿不能整颗拔出来，要敲碎一点点拔出来，他累了，于是让他的研究生叫来另一个医生给我拔，我说你要抛弃我吗？他说，不是，不会放弃你，但拔牙就像一个接力，一个人拔太累了。于是他站在了我的左边，一个年轻的像学生一样的医生成为主导，坐在我的右边，袁正林医生的研究生们围在大灯的上方观察着，我觉得此刻的我像一只躺着的小白鼠，是实验的对象，所有人盯着我的口腔看，年轻的医生用锉刀锥子从我的口腔卸下一块块碎裂的牙齿，每卸下一块就说一个专有名词，研究生们发出“哇，你好厉害”的感叹，我想原来我的牙齿跟所有人的牙齿一样，都具有这样的结构，都可以这样被拆解掉，都被命名为这样的专有名词，我羞愧得闭紧了双眼。

当他拔到我的牙根深处的时候，疼痛袭来，年轻的那位医生给我注射了麻药，他很亲切说没事，我给你加麻药，可注射完的一瞬间，我体会到了精神恍惚、天旋地转，所有的挫牙钻牙讲话等等嘈杂的声音都聚焦在我耳边并且渐渐杂糅在一团，像把彩虹的颜色撕下来然后像揉废纸一样揉在一起，红不是红，蓝不是蓝，并且离我越来越远。眼光聚焦的景象变成水波纹一样的荡漾着，并且越荡漾越远，我慢慢睁不开双眼。一瞬间很害怕，我是不是要晕掉，可意识里立刻出现一种兴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有人有濒临死亡的体验，可我这远远不是濒临死亡，这是晕厥的体验，我没有晕厥过，没有意识不清过，没有混沌惘然过，一种兴奋感传来，晕厥的前奏原来是这样的，我为这种体验兴奋。袁正林医生低头看着我说，你还好吗？还清醒不？我恍惚地看着他，点点头，艰难地笑了一下。牙齿里总是流血，年轻的医生一直看不到根脉，袁正林医生一直在旁边建议说要不要去拍个片子看一下，说这个就是很复杂，我对袁正林医生说很抱歉，我的牙齿让你们这么费神，袁正林医生说没事的，我们见过很多，你这个没有问题的。我很相信他们，没有问题的。

年轻医生的钳子一直狠狠地豁着我的嘴角，上齿和下齿总是碰到嘴唇，很疼。我感觉嘴角要被豁裂了。在他停滞的间隙我说不要着急，揉着我的嘴角对袁正林医生笑着说嘴角豁破了怎么办，我还没有男朋友呢。因为麻药我口齿有些不清，不知道袁正林医生听到了哪一句，他说你找男朋友很容易的，我愕然苦笑，嘴角豁破了，可就不容易了。袁正林医生让他的研究生给我带了一个大围兜，在围兜上又垫了一个围兜，他说不能把你的衣服弄脏了，后来我的手上真的溅上了血，他说文科生都是爱美的，要是理工科，那就无所谓了，我叽叽咕咕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就又一次羞愧地闭紧了双眼。袁正林医生拿了一个小的圆的东西在我口腔里吸着杂物，我原以为他会走的，因为他说他累了，但他一直待在我身边，等牙齿拔完了我还在迷惘中，袁正林医生跟年轻医生建议说去拍个片子吧，看牙根有没有清理干净，于是我恍惚着扶墙走了，袁正林医生也来了，拍完片子他走在我后面说你走不动了？我虚弱地回头笑了一下，趔趄着走回去又躺在椅子上睡着，还没意识到牙已经拔完了，袁正林医生也没有提醒我，突然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我一惊，半坐起来，于是袁正林医生给我换了牙齿上塞的棉花，让我起来了，他跟我说咬着棉花半个小时的时候我以为在开玩笑呢，半个小时那还怎么拔牙，哪有那么长时间，这时候才意识到牙齿已经拔完了。整个过程没有太多的疼痛，有两位医生注视的目光和娴熟的技巧还有最亲切的态度。我还是很开心的。

袁正林医生给我开了药，让我拍下了拔完牙之后的注意事项，让我休息半小时再下去，他怕我晕倒就不好了。他的学生要跟我约别的治疗时间，袁正林医生看了看我说再说吧再说吧，先不约了。我不知道当时我的脸显出来的是多大程度的疲惫，好像拔了一颗牙，人已经从人变成了鬼。去一楼拿了药坐在椅子上歇息了好长时间，困倦疲惫迎面袭来，半边脸麻木着，去坐地铁的时候，耳机戴在右耳上仿佛戴在一面墙上。我也好像一个面瘫，一个晕乎乎的面瘫。

现在我左边牙齿没有牙套，右边牙齿拔掉了成为一个孔，我已经没有牙齿可以吃好吃的东西了，只能喝粥和吃软凉的东西，还不能刷牙，我想这刚好符合我贫穷的身份，只是连咸菜都嚼不动。好像又在脑补着减肥的巨大奢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