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小学教师范兴民,与共和国同龄,在家里排行老大,上无姐下无妹,只有四个弟弟,最小的弟弟小他近二十岁。他十七八岁高中一毕业后就在村小学当民办老师。那时学校里有百十号本村学生,设一到五年级,各年级一个班。后来有段时间,大概有两年左右,学校增设了初中六年级和七年级。初中两个年级的数学课都由范老师带。学校里七八个代课老师都是本村人,在家里吃住,平日在校教书,不用和生产队社员一起下地干活。生产大队给学校老师每天计全工分,然后再把工分分摊给各生产队,由各自所在生产队按工分给他们分口粮。 在每年夏天收小麦、秋天收玉米时节,小学里的老师和学生统一放“忙假”,离校参加夏、秋两季的“抢收、抢种”,直到十多天之后下一料庄稼种到地里才回校继续上课。
大约在上世纪八零年前后村里的农田承包到户,范老师由民办老师转成了公办老师,开始领工资、吃“皇粮”,不久又荣任为村小学校长。随后,学校里大部分老师跟范老师一样,陆陆续续转成公办老师,个别没有转成的,要不没有通过“民办转公办”文化课考试,要不就因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或其他原因。再几年后,上级教育部门对学校老师进行统一调动,村小学的老师都被调到附近其他学校任教,村小学同时来了新老师。范老师也被调到其他小学继续当校长。后来,村委会利用政府拨款和村民集资对村小学进行了一次扩建翻盖,之后学校的校舍焕然一新,同时添置了不少新桌椅和教学器材。学校的发展似乎步入正轨,可遗憾的是,村学校翻盖后没几年,村里的小学适龄儿童的数量却越来越少,因此不得不宣告解散。村里的孩子只能到镇里指定的小学就读。面朝大路的几间校舍被村委会卖给本村村民做住宅用或者开商店,另一部分校舍则被村委会用作办公室,大概也就这个时期,范老师光荣退休。
我有次回老家,在黑河边的石头坝上遇到已经退休的范老师,他当时在河滩的草地上放羊。我早年上小学时是他的学生,但两人一见面总是称兄道弟,这样更显得更亲切。我们坐下闲聊时免不了扯起了陈年往事。
可能是因为上了年龄的缘故加上多年来的辛苦经历,范老师言谈时总有一丝沧桑、忧伤和无奈。他跟我谈起多年前和弟弟们分家的事,他父亲早些年一直担任村里的一把手(当时称大队党支部书记),一年到头几乎有忙不完的公事,不是开会,就是传达上级的指示精神,同时还得组织贯彻执行然后向上汇报,大队里的大事还得东奔西跑亲自抓,平日里除了晚上睡觉,白天待在家里的时间很少。这样一来,家中的大小事几乎都落在范老师他这个家中长子的肩上。他在教书之余不得不起早贪黑的干家务活,拉扯、照顾四个弟弟直到他们一个个结婚成家。即便如此,分家时兄弟们之间还是闹了别扭。他父亲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分家结果自然没能让每个儿子满意。范老师说他多年来一直辛辛苦苦地替父亲支撑整个家,原本没指望父亲在分家时能因此偏向他,算是补偿,更没指望弟弟们会报答他,但弟弟们分家时争多论少却伤了他的心,他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闷在心。
而更让范老师伤心的事则是他儿子的婚外荒唐事。我看得出这件事给他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心身打击。他儿子天资聪颖,从小学习成绩优异,后来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在中国西北航空公司财务部门工作,之后结婚成家,儿媳妇也在西安工作。后来公司总部把他儿子派到新疆营业部工作。可能是由于夫妻两地分居,平日感情空虚的原因或其他本人自身的原因,范老师的儿子在新疆结识了一个女子,并和这女子生了小孩。这事一开始范老师两口子以及他的儿媳妇都不知道,他儿子也总是找各种借口隐瞒,但终归纸里包不住火。事情暴露后,他儿媳妇一家人和新疆那女子一个人都怒不可歇地找到上门大喊大闹。范老师感到无地自容、羞愧难当。儿子上大学、有了体面的工作原本是他的骄傲,也使他尝到了苦尽甘来的滋味,但这桩丑事闹得几乎全村人人皆知,丢脸不用说,让人揪心的是还得忍受两个女子及其家人的斥责和辱骂,而他儿子面临起诉也说不准。他说完后愁云满面、悲愤交加,心里也充满了自责,说他当了一辈子的老师却没有管教好自己的儿子,惹出这端丢人现眼的事。
在此次谈话前,我和范老师已有二十几年未见,看到岁月流逝在他脸上留下的皱痕和他对过去难以释怀的表情,我顿觉人生不易、世事难料。其实,早些年他一直替父亲挑起家里的重担照顾四个弟弟,尽到了一个儿子和大兄长的责任;辛辛苦苦把儿子抚养成人、教育成才也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作为一个普通的教师,他传业解惑、传播文化,一直受人们的敬重。于是我劝他:万事难料、难求万全,曾经的伤心和发生的不幸不必常挂于心。
他嫣然一笑,向我倾诉一番后心里似乎轻松了稍许,但笑容中难以掩饰的自嘲和自责让我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