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外传:爱的挽歌

                                  此书献给乔治·雷蒙德·理查德·马丁及所有人








                                                           前言

如果在街上随便揪着10个人问《西游记》的作者是谁?相信九个都会说是吴承恩,可是事实有可能并非如此,此书有可能并非出自作者一人之手,而是出自民间集体创作故事集(例如:一千零一夜)。作为一本集体创作,现有的《西游记》有很多零零丁丁的故事是不为人所知的。

我们的故事便是其中一段被遗失的部分。然而我们所知甚少,只知晓片段中的零星部分——关于悟空在第五个平行世界与讴歌者熙临的短暂相处。

爱的挽歌

                                                                壹

 前一刻,烈日如贴在空中的一枚银币正照耀着寂静的河谷,周围了无生息。谷底底部长期暴露在阳光下的地面被炙烤成灰白色,谷地边缘两旁陡斜而上的地面在阴影的庇佑下呈现出灰褐色。此情此景犹如幅一成不变的油画,令人怀疑时间的洪流会否流经这个世界。

下一刻,孙悟空通过一道看不见的门,从空中重重地坠落在河谷中的阴影之地,地面被凿出一个人模的凹洞。扬起一小片的尘土和应声巨响激起了“油画”的涟漪。

他面朝地面,身体趴倒在凹洞之中。两手紧攥着被切成两截的金刚棒,棒身一分为二,切口处通红如烙铁。他身上本为一个整体的锁子黄金甲被四道可怕的切痕撕裂成五段碎片,殷红血液从裂口处汩汩渗出,脚上的藕丝步云履被凝结的红黑血块所覆盖。他口感舌燥,枯裂的嘴角挂着一抹干掉的血迹。他吃力地抬起头,带着警戒的目光地朝周围看,眼睛余角捕捉到一缕缕白烟从河谷中某处中冒出。是个水坑,他意识到。他艰难地爬动起来,疲惫不堪的身躯在移出阴影之地的一瞬,炽热的日光便直接打在其身上,背脊立刻传来毒辣的疼痛,他猛然缩回到被阴影所庇佑的区域。口渴难耐的他唯有咽下了一口浓稠的唾液,咽喉处传来一阵如咽下一枚火炭的刺痛。

接连穿越四个世界并击败各个世界专属守门者的孙悟空此时意识到一个自己过去不曾想到过的困境:继续滴水不沾就只有死路一条。他再一次爬出阴影之地,他手背上那被阳光直接照射的金色毛发在弯曲变黑并冒出一股带着焦味的白烟,他咬牙切齿忍受着从背部传来的灼痛感,强迫着羸弱的四肢快速攀爬。最后来到了冒烟的小水坑,那是一泓被阳光照耀至半沸腾的墨绿池水,全身金色毛发的悟空一头扎进水坑,池水滚烫而发臭,然而他的喉头在持续地上下抽动,不顾一切大口将此刻犹如甘露般的粘稠绿水吸吮进嘴,任凭浊水流淌并滋润近乎枯裂的舌头和干疼无比的咽喉。背后的灼痛感已变得麻木,可毛发的灼烧焦味提醒着他此处不能久留。随后他向后蠕动,蜷缩回透心凉的阴影之地中,然后精疲力竭地睡去。 

在梦中他依次回到自己已成功穿越的头两个世界,并一如意料中重新遇见他最不想遇到的守门者。

第一个世界是一个没有白昼与黑夜之分,只有黑铁与火焰来拼凑的世界。这个世界专属的守门者是碎链火术士,它是一团人形火焰,但被锁在一套由银色碎链所固定住的瞳黑盔甲内。它将孙悟空的筋斗云烧得烟消云散,然后利用碎链锁住了孙悟空并熊抱着他,企图以自身的真火来熔化孙悟空的金刚之躯。不敌的孙悟空只能以七十二变退避,而真火术士仍对他狂追不舍,幸运的是孙悟空及时从被火焰融化成糊状的黑铁洪流中找到通往第二个世界的门,成功逃避真火术士充斥恶意的猎杀。

门的另外一边,是第二个世界。这是一个白天由红色太阳,黑夜由蓝色月亮主宰,黑夜时间比白昼时间短得多的深绿色植物世界。这世界宁静得让人不安,除了各种绿色参天大树和各种绿色蕨类和不明形状的绿色植被植物外,这里动物的数量异常稀少,除了偶尔能看见几头鼹鼠等小型走兽,林中就只有少量飞禽与为数不多的蝼蚁等一类微型昆虫。为了找出通往下一个世界的门口,失去筋斗云的孙悟空只能花费大量的时间,以七十二变中的神行术周游世界,从开始点回到亦是终结点的开始点,他始终没能找到门。可在环游世界的过程中,有一种动物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头麋鹿大小,头长分叉双角,一张微笑人面,灰白的长毛发披覆全身的羚足四脚行走兽。在晚些的日子里,孙悟空还从这头四不像身上了解到这个世界的动物数量稀少的原因,这个深绿色世界的秘密。

白昼期间,四不像在地上遗下的每个足迹无论是硬土抑或是淤泥,深绿色植物皆会凭空从足迹之处发芽兴勃生长。当白昼被黑夜取代时,天空除了绽放蓝光的月亮外,再无繁星。此时,四不像的身体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一开始,它的身段一涨一缩有节奏地起伏不停,接着便人立起来,灰白的长毛发变得褪色而稀疏,微笑的立体人面五官变得模糊而透明,身体也伴随着身高的骤升而变得越发透明,最终演变成一个有头无脸足有二十丈高能反射天上蓝月光芒的荧光巨人。巨人足迹遍及之处以及周围,无论走兽亦或鸟虫皆肉消骨枯。直至次日拂晓终结之时,荧光巨人便恢复成麋鹿大小满身毛发的笑脸四不像,在前一夜被自己用巨人形态踏足过的地带不断徘徊,以散播出深绿色的植物。

 孙悟空利用金精火眼得悉,那头四不像就是第二世界的守门者,而第二世的“门”就隐藏在四不像的身体内,可是门出现的时间并不长,仅限存在于四不像变身成荧光巨人所要消耗的数秒时间内。

某个夜晚,孙悟空利用金刚不坏之身进入到介乎于四不像与荧光巨人之间的守门者体内。作为打开“门”的代价,异兽询问自身体内的入侵者是否愿意以金睛火眼与金刚之躯等价交换“门”……

下一瞬间,孙悟空便进入到第三个世界,那是一个没有海洋只有地面和天空,两者皆为镜子的单一世界……

睡梦中的他被扰醒了,感到自己无力的身体被四束柔软的触须物给担架起来了,那是三根翠绿色的带叶藤蔓。最先的两束轻柔地捆住了自己的腰部和臀部并缓缓将之抬起;紧随的一束捆扎并抬起自己的小腿;压轴的一束则轻轻地承托起孙悟空的头,他感觉自己枕在一个由毛巾折叠而成的舒适软枕上。

 他知道自己被移动着,被抬离开了火辣而坚硬的地面。他睁开一双倦眼,目及所见的周围是一片舒心的幕红。可他安不下心,直觉这是敌人的温柔陷阱。他尝试努力地挣扎,却激发出另外七条带花藤蔓的加入。随着他的挣扎越发激烈,这十根藤蔓开始互相编织纠结在一起,渐渐形成一张绿油油的编织篮子,藤蔓上的叶子绽放出朵朵粉红色的鲜花并释出一种独特的清新香味,满身金发的孙悟空深深地吸了一口,背部那可怕的痛楚竟得到了极大的舒缓。藤蔓本身则微微膨胀起来,疏松的篮子变得致密,最终形成一张柔软而渗漏着芳香的编织床。这里就是我的终点?哼,死在这里不算太糟,他的意志在逐渐塌陷。被金色毛发覆盖的眼皮变得沉重。可是,师傅被他们捉走了!仅存的意志在支撑着他那几乎成一线的眼睛不至于完全闭合。

 “不要紧的。”一把柔润的声音在说,他艰难地循声望去。“你很虚弱,而夜晚亦即将降临,我们得在黑夜降临前躲起来。” 他回过头,沿着回头的视线扫去,他见到周遭是一片有着深色枯木而无叶的凋亡树林?然而,越靠近声音的方向,褐色枯木上的翠绿树叶便越发蓬勃地凭空而出。前四界的经历使得孙悟空对眼前异象见怪不怪。

“躲?躲到哪儿?”他知道自己应该挣扎,可是在疲惫的打击和舒适的拥抱下,他已经放弃了抵抗。

“到安全的地方。”那声音道,轻柔得近乎耳语。

 “你是妖…..?”无力的他就着低垂在天边的夕阳迷糊地望见了声音的来源——她背对着光,一袭浅色的长袍,丝绿色的披肩垂于双手,过肩的长发随风逸动,使他能隐约窥见她那被扬起秀发半掩的脸庞。

                                                             贰

拂晓的第一缕光线穿过水帘抹在孙悟空那苍白而光滑的脸上。当他醒转过来时,发现一名女子坐在了一个能使他自己感到安全的距离上。只见她悠然地坐在一个由两条长长的带叶翠绿藤蔓和一块深色条形木蹬组成的秋千上来回荡漾。

“好点了吗?”她带着笑意问,同时轻轻踮起脚尖,人随秋千小幅度摆动起来。     

“你是!”这不是提问。他龇牙咧嘴猛然坐起了来,发现自己仍在那由藤蔓与花朵编织而成的床褥上,他粗暴地拂开铺盖在自己身上的紫色花瓣。

“看来你已经好多了。”原本愉悦的语气变得受伤。

听罢此言,孙悟空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锁子黄金甲已被一袭色如白雪的柔软衣服所取代,他反手伸到背后,隔着衣服谨慎地抚摸起着原来的伤口位置,却惊讶地发现伤口已愈合。他原本敌视的眼神此刻变得困惑起来。

“难道我身上的伤痕都是幻觉?”他疑惑地说,一半是自问。

“是这张你在上面睡了两日三夜的藤蔓床褥治愈了你的伤口。”她将拇指和食指轻掂在一起,隔着空气扫过编织床。

悟空认真地端详起眼前正悠悠地荡漾着秋千的少女。她动作优雅,体型修长而苗条,长有一副白皙的鹅蛋脸;头戴一冕小巧的由白色鲜花编织而成的发环,栗色的柔软过肩长发正随着秋千荡漾所带来的微风而飘扬;端正秀美的鼻梁和双唇,一双清澈澄亮的蓝眼眸正注视着自己。

“这是哪儿?你又是谁?”他那带着警惕的视线在不完全离开眼前少女的情况下环顾起自己所处的地方,这是一个处于瀑布背后的帘洞,洞穴内的石壁攀附着众多的翠绿色带叶青藤,约三分之一的藤蔓在叶子的衬托下绽放出各种悟空在自己的原本世界不曾见识过的鲜花,它们各色各异——有的是五片花瓣包裹着淡黄花蕊的高贵紫色五叶花;有的是外观类似高脚酒杯的璀璨金黄色多片瓣叶花;有的是羽毛模样的纯白之花;有的像在呼吸一样有节奏绽放收缩的多圈花瓣边缘带刺的深邃红色之花。瀑布的水流并不强劲,更像是涓涓溪流从洞壁上方流淌而过,清晨的初光透过瀑布的水墙而入,被不断向下涌动的安静流水所折射,使得山洞内充斥着波光粼粼的和暖日光。

望着眼前的翠绿藤蔓,令孙悟空回想起在第二界遇到的守门者——剥夺动物生命赐予植物肉体的荧光巨人。不等少女开口,他便问:“这是第二世界?荧光巨人在哪!”

“你现在身处的是我日常居住的帘洞。”她对他说,“别担心,这是我的世界。我为它取过很多名字,可都不大适合。有一次,我想到一个不错的名字,可惜早就忘却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的唇边浮现出一轮哀伤的微笑,“我叫熙临,或者应该说,这是我现在的名字。在这个只有我一人的世界里,我却拥有一个名字,很滑稽对不对?可是至今我还没有忘记它。”

“只有你一个人的世界,”他问,“你是这个世界的人还是神?”

“都对。”她说,“在这里,我愿意是什么,就是什么。没人会反对,要是这里有人的话。”她顿了一下,“我被它们囚禁于此。”

“它们?”

“它们不喜欢我,正如它们不喜欢存在法力级数能威胁到它们的人。”她语调淡然,抬手指向上方,“比方说你。”

“是守门者?”他问。

“不,它们跟守门者不是一回事。”她纤细修长的手指正轻轻地上下抚弄着系着秋千蹬板的翠绿藤蔓。“看来你已经了解到门和守门者的事情了。”

孙悟空叹了口气:“对,每个世界总会有一名守门者把守门口,它们是些可怕的妖精,或者怪物。其法力之高,令我想不到一个贴切的词好来形容他们。” 他将一綴垂下遮住了眼睑的黑发往后撩拨,这一动,他才注意到自己头上的紧箍环和手臂上的茸茸金毛业已消失无踪。

“无需担心,你原本头戴着的金色发环和断成两截的金棒在这里。”她示意其中两束从洞壁上方延伸至地面的藤蔓,两束藤蔓皆盛开着深邃红色的花朵,花朵上的带刺花瓣纷纷从花托上脱落,各自覆盖在被藤蔓所攥住的两个不同物件上。孙悟空凝神一看,惊觉被红色花瓣密密麻麻地包裹着的长条状物件便是已断开两截的金刚棒,它们被暂时地接合在一起;另外一件同样被红色花瓣包得严实的环状物体,不等看清其真面目,便已猜到是自己的紧箍环。

“我的金刚棒明明被砍成两截,我的紧箍环为什么会被取了下来。还有…….”孙悟空心中数个疑问,他撸起长袖,露出已变得光滑白皙的双手,“我的手臂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色的花瓣具有修复和重编物质结构的能力。”她平静地解释,“它们正在修复你那断成两截的金刚棒。而你头戴的那顶金色发环则由于你的体质已经发生变化,已变得不合尺寸而松脱,所以红色的花瓣在也对你的金色发环进行调试。”

“你说我的体质发生了改变?”孙悟空尝试从吊床下地,可他脚掌着地一瞬,便发软跪倒。

“你身上的伤口虽愈合,可体力远未恢复。”熙临指挥其中一束藤蔓向着悟空跪倒的位置腾飞而起。

“少小瞧我。”孙悟空懊恼地将一条试图将自己搀扶起身的藤蔓反手便拍开。他步履瞒珊地来到水帘跟前,在平静如镜的水墙中,孙悟空看到了一副陌生的少年容貌:一张白皙细腻的长脸,细拱眉下一双黑亮如煤油池塘的大眼睛,额头宽广而高耸,鼻子挺直而饱满。同样煤黑色的长发刚好及肩。“这是谁?”他是我?他震惊地意识到。

“当日你频临死亡。与此同时,这个世界在排斥着你,因为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为了挽救你,我唯有在治愈你伤口的板条箱同时改变着你的身体本质,使你能被这个世界接纳。”熙临双脚着地停下了摇曳的秋千。

“是吗?”悟空疑惑道,身上伤口虽愈,却依然空虚乏力他想睡觉。

“你所经历的种种使你不能尽信别人,但这不能阻止我帮助你。”她离开了蹬板,“不错,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我随时可以将你二次击倒。可你得相信我并不会这么做。因为悟空,我等你好久了。”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疑惑地转过身,发现熙临已来到了自己的跟前。

“你有好几个名字,你在你的世界里所向披靡,你高傲而自大,称呼自己为‘齐天大圣’。”她抿紧了嘴角差点笑了出来,脸颊浮现出两个淡淡的酒窝。“直到某日,你被你那个世界的某位高级神明所打败,作为补偿它赐予你‘孙悟空’这个名字。后来,你跟随了一名僧尚当徒弟,你的师傅替你取了个名字——‘行者’,可是他更多的时候是称呼你作‘孙悟空’,所以我应该——”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他打断了她的话。

“这是因为有人告诉给我呀。” 她伸出双手执起了悟空的一只同样已变得白皙光滑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掌心。。“很久很久以前,辽阔的海洋还只是一个裂谷,平原还是个山峰;地里有田鼠天上有飞鸟的时候。他们就来告诉我,你会来到这里。我恨它们,我恨游星主们,可那晚我却很高兴听到他们说的一番话。它们诉了我你的名字和你的故事,说你会来到我的世界。临走前,它们还告诉了我一桩事,一个新的开始,至少是一个变化。”

他背后的阳光被流淌而下的水帘过滤得摇曳生辉。“他们比我早来那么久?难道他们真的能预知未来?”预知我会被前四个守门者打败,即使自己即将进入梦乡,可他依然对此感到不安,然后他无力地问:“还有另外一桩事,是什么?”

她轻捏了一下他的手掌背。“他们说我会爱上你。但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预言,我也可以做这样的预言。在很久很久以前,当树木的叶子还能自带翠绿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会爱上任何一个人的声音,只要不是我的回音。”

孙悟空愈渐困倦,与熙临的近距离交流仿如梦幻。他看见她微笑着,牙齿是如此雪白;眼睛因兴奋而绽放着光芒;其中一只白皙的手则没入了自己那煤黑的长发中,顺着颈项抚摸至脸颊,力度是如此轻柔……

                                                                叄

当他再次醒转过来时,业已入夜。他全身发烫,头疼欲裂,脑袋沉重如被灌下了一块铅铁。起初完全混沌,但过了一会,周围的轮廓逐渐浮现。他看见熙临坐在一轮树头椅子上,半侧身依靠在一块经过打磨的灰岩石桌上,桌面一支白色的蜡烛正点燃着,橘色的烛光打在她那白皙的脸上,她一只伸到桌子上的手支着下巴。“再多睡一会吧。”

“现在感觉比睡前更糟了。”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地嘶哑。“我睡多久了?”

“孙悟空,你什么都不懂,这是好事。两天前你只感到疲惫而没发烧是因为你的身体缺乏抵抗力。现在的你在发烧,说明你身体正塑造着免疫系统。”她说,“可高烧也在折磨着你的脑袋,使你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你与我的世界的时间运转是一样的。你已经昏睡了两日两夜。”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比起这个,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无论发生什么……”说话被迫中断,皆因胃里翻腾起一股刺喉的酸液,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手捂住了嘴,差点没忍住吐了出来。“我要找到守门者,找到门,然后——”喉咙复辟剧痛使他噎语。

“然后继续休息,”她替他把话说完,“找到守门者,便能找到门口。可是以你目前的状况,你有信心能打败守门者?”摇曳的烛光在她那对略带忧郁的蓝色大眼里闪烁。

“孙悟空,你什么都不懂。”她的语气骤然变得温馨起来,“你所身处的世界不是你原本的世界。守门者也不是你那个世界的事物,要打败守门者就必须与守门者同属的世界进行一定程度的同质化。更何况,现在不是白昼,漫漫长夜,处处险恶。”

心中的迷惑与身体上的不适双重折磨着孙悟空,他只能无力地躺在编织床上。

“正如我说过的,或许你并不相信我,但这不能阻止我帮助你。”一束藤蔓正承载着某件器物,将其递到熙临的手中——一把普通的木竖琴。

“让我来唱一首歌,讲一个故事来给你听。”竖琴有七根弦,每根弦都拥有各自的颜色。熙临将竖琴抱于胸前,轻拨琴弦,随着弦线的振动,弦线本身发出七彩的光芒和柔和的琴声。

她开始轻声歌唱。

“……时间洪流席卷我身边所爱,唯独遗忘带走我;空寂是我的代名词,孤独是我的永恒伴侣……”她的歌词妙伦而凄美,声调有如梦幻。人声与琴声仿佛一对看不见的手,时而萦绕于悟空的黑色长发之间,时而抚摸着自己的脸庞。石洞内的光彩变化万千,配合着摇曳的烛光和那天籁般的歌声,一个故事以梦境的形式在孙悟空朦胧的眼前交织而出。

他看到梦里的她,她和她周围熙熙攘攘的人们的服饰都是悟空不曾见识过的亮丽服饰,她的头发依旧是栗色,冰蓝色的眼眸依然动人,她与她的爱人对目而坐,他的一双大手深情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眼睛内充斥的是亮晶晶的笑意而非现实所见的淡淡哀愁。她所身处的世界,天空是湛蓝的,地面充斥着欢笑。她的背景是一条清澈的运河和从河边耸立而起的宏伟米黄色四角屋顶塔楼,塔楼的顶端则镶嵌着一面巨大的白底带黑色刻度和同色两大支针装物的圆形装饰物。

而在下一瞬间,这个美丽的世界便被爆裂开来的火焰所湮灭,随之而来的是覆天盖地的漫漫尘埃。明媚的阳光被遮蔽得只留下一点光,而那一点光也在被黑暗所慢慢吞噬,直至黑暗的完全胜利。

随着曲调变得哀愁,七弦竖琴所散发的光彩亦渐变暗淡,梦境依然继续。他看见她在现在的水帘洞中醒转过来,当时的山洞只是一个普通的身处荒漠的山洞,难以想象日后汩汩流水将在其顶流淌而过。周围空寂无人,她到处寻找同伴,可惜一无所获,日子一天天过去,继而是一年年,多少个世纪,多少个岁月,挂在天上的太阳所散发出的耀眼光芒渐变得暗淡直至完全熄灭。许久以后,这世界附近的散漫星际云重生出一枚初生的太阳,其后逐渐成长至现今的辉煌耀眼。她疲倦极了,意志数度崩溃,却不曾老去。

                                                              肆

第二天,被流水折射的阳光造就出山洞内的一片粼粼光海。他睁开眼睛,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瀑布在激流咆哮,他试着起床,发现体力一改往日的颓态。他精神气爽,步下吊床。沿着香味的源头,他看见一枚焦糖烤苹果正摆放在打磨得光滑的灰岩石桌上,随后他几乎狼吞虎咽。精神充沛的他来到山洞前,发现以往柔和平静的瀑布变成了白水急流。滚滚而下的汹涌水流仿佛察觉到悟空的注视,表面撕裂出一条裂纹,起初是缝隙继而逐渐扩大,最终形成一扇能容人过的门。

透过门,他首次望见瀑布外的景色。近处,瀑布长年累月向下流坠,最终在底部汇聚成一个广阔的胡泊,湖面清澈如一面映照着蓝天白云的明镜。远处,看似无叶的无数桩深色枯木树干屹立于山与山之间,每一座山仿佛都被镀上一层水晶,满山遍野都在绽放出剔透的光晕,那是因为满挂在树干与树枝上的透明树叶在折射着明媚的阳光。山与山之后的更远处是一座白雪皓皓、高耸入云的山峰。

 一道夺目的彩虹在瀑布两边延伸开来,孙悟空不禁好奇,他伸出一只手去触摸,惊觉这道光彩居然摸得着。沿着弧形的彩虹向上眺望,用手挡住部分阳光的他从指缝间瞥见了熙临正抱着竖琴独自吟唱。失去法力的悟空决定靠着一双腿踏上彩色的穹顶。

 歌手看到来到自己身旁的悟空,便停下了弹唱,唐突地拨出一个愉悦的音符。“看来你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 

“嗯,我来这,是想多谢你,多谢你这四天以来的照顾——”他顿了一下,心中带着愧疚续道:“我上来是想告诉你,我要告辞了。”

 “你昨晚已经说过了,”美丽的讴歌者叹了口气,“这些年以来的期待我是白等了,对不对?”

“我很抱歉。”黑发少年不敢正视她那受伤的眼神,视线匆忙移到了彩虹和瀑布之下的清澈胡泊。“我得去寻找门口,我的师傅还在等我。”

 “再留一阵吧。”挽留者说,“我想,这对你没有什么损失。让我带你去看看我的世界,让我唱歌给你听。”

 “我得花时间去寻找门口。”离开者坚持。

 “我知道门口在哪里,你留这里多几天,我可以带你去门口,这样可以省去你去寻找门口的时间。”

 “真的?”他犹豫了,“可是….我只能留一阵子,你必须要明白,迟早我还是得离开的。”

    她看到了希望,不禁绽放出笑容,微微而露的牙齿雪白无暇,眼里是悟空在她梦境中曾见到过的亮晶晶的笑意,白花发环衬托下的栗色秀发被微风扬起,清晨的阳光将其镀成蜂蜜一样的金色,这时的她比在暗沉的山洞内看上去更为美丽动人。“况且你的随身武器和发环到现在还没修复好,它们都需要时间修复。再逗留三天,我带你去门口。”紧随熙临身后的翠绿藤蔓接下了她放下的竖琴,她挽起他的手,冰蓝的眼眸充斥着虔诚的哀求,“就三天。”

 “嗯。我的武器确实需要修复,法力所剩无几的我,需要武器才能打败守门者。”他满意地点头。

 随后,熙临松开了挽着悟空的手,对着空气比划了几下。他们身后的漫漫树林便传来一阵骚动,一群反射着阳光的物件从树林深处席地而起,随着这片透明的物件接近熙临所身处的范围,它们绽放出比少女秀发更为璀璨的金色。悟空认出了这是他在山洞中曾见过的类似高脚酒杯的多瓣叶金黄色花朵的花瓣。

无数片的花瓣在少女的召唤下,于彩虹的前方下端汇聚成一团近乎椭圆闪烁着金黄色的云团。

  “来,”她再度牵起了他的手,“别担心,抓住我的手。”她带着他肩并肩跳将下去,着陆在金黄色的花瓣之上。

 乘着花瓣云团起飞的他们,越过波涛汹涌的暗色海洋,一群潜伏于海中长有透明双翼的花斑海蛇看见从头上领空掠过的他们,便纷纷跃出水面,竞相追逐正快速移动的金黄色花瓣云团,但落得徒劳无功。

再一次进入陆地范围后,她让云团飞临到一个如悬崖峡谷般深邃的碗形巨坑。沿着断崖一样陡峭的坑洞壁面一路下降至巨坑的底部。整个坑洞密布着形状怪异,绿色的透明琉璃物,地势愈低,其形状越发突出锋利,待他们来到坑洞底部时,琉璃物质已演变成散发着诡异暗绿光芒人高的地刺。然而这等恶劣的环境却是某种外形介乎于人形与水母的半气体状态生物的安乐窝。随后,他们从坑洞底部一跃而起,升至高空时,孙悟空吃惊地发现到此类碗形巨坑遍布于整个大陆的四周。接着,她带他去到了一个看似满是枯木的茂密树林,但其实不然。悟空刚一着地,便急不及待独自探索,他脚底的透明落叶如玻璃般易碎并发出脆响,随着熙临亦步亦趋来到他身旁,他们的周围,无论是深色“枯木”上垂挂的透明叶子还是沿路的各式透明植物,皆流露出翠绿的原色,透明的鲜花则还原其鲜艳的原色。

当黄昏降临的时候,他们返回到已复辟成涓涓细流的帘洞中。

“你的世界很大。”孙悟空本想继续说:也很古怪,但他没说出口。

“是很大。”她一只手慵懒地支着下巴,靠坐在石桌上。

“哪怕我们的飞行速度再快,也不可能看遍这个世界吧。”

“如果你能待久一点的话,我们有的是时间游历这个世界。”

悟空试图回避这个问题,“其实,你的世界也不太糟。”

“是不错,这个起码是我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可能远比这里要凶险。我曾试过独自一人不依靠法力徒步旅行,周围探险,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世界每一处的山谷河流我皆了如指掌,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再没有多少新鲜事物。”她语带着哀伤,“连你终究也会离开这里。”

“我们一起离开。”他对她说,“我会打败守门者,你可以和我一起到另外一个世界。我的师傅人很好,一定会接纳你的。”

“不成,我走不掉的。”她淡然地说,“你以为我没试过吗?我早就找到门口了,守门者也不会阻拦我。然而,每当我进入到门的另一面时,我发现自己又回到这个水帘洞里。”

悟空想起自己被困在五指山那五百年的经历,眼前少女却已被困在这世界无数亿年,一种冲动使他想握住她的手安慰她,然而勇气的不足打消了他的念头。“一个人孤独了这么久,你真的很坚强。换作是我的话,早就发疯了。”

她笑了,一轮苦涩的笑容:“我已经发疯过不止千百万次,然而每疯狂一次,便被治愈一次。”她拿起了竖琴,拨出一个哀伤的音符,“它们利用它,治愈了我。”

“是谁治愈了你?”悟空问。

 熙临没有回答,她放下了竖琴,牵起了他的手,将他带到吊床边上。“天已经黑下来了。让我弹唱一首歌给你听。”

 悟空躺下后,她重新抱起竖琴,安于胸前,拨动琴弦,曲调唯美而哀愁;“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一次疯狂便是一次治愈……”她低声吟唱,声调有如梦幻。持续颤动的弦线绽放出光芒,瞬间如入梦境的悟空今次看到的是熙临以前身处的世界。那是一个高度繁荣而科技文明的世界,远超唐朝盛世。然而这个世界的人们并不团结,他们被贪欲、自私与仇恨所支配,分派立党,各自站边。世界被分割成多个区域,人们各据一方,时而敌视或团结,更多的时间是彼此敌视。直至某日,其中一方的势力往另一方势力范围投射出一枚黑色的金属罐,金属罐落地,应声大爆炸,威力之大,连天上的空气也被点燃起来,地上的一切文明与发达建筑群被一个可怕的碗形巨坑所取代,地面的砂砾被极度高温炙烤成绿色的玻璃。更可怕的是,其余的区域势力正争先恐后向敌对势力抛射出这种金属罐。

世界起初被一片火焰高温所覆盖,后来火焰逐渐熄灭,天空变得混沌无比,世界继而慢慢变得寒冷而白茫茫一片。幸运的是,一小撮的人们在某位神明的庇佑和带领下,得以在严寒的环境下存活下来。悟空不禁对那位神明的身份感到好奇,他注目观察,起初只观察到一团模糊的黑色人影,一开始看不清它的样子,随后逐渐看清了她的形态轮廓:一位左手持火把,右手执索蔓,体态婀娜、披坚执锐的女神形象。可好景不长,某日,女神被那世界以外的某种力量所击败。当她苏醒过来时,她发现所有她曾极力爱护的子民们早已被夺去生命,无一例外,生存下来的就只有她。

除了自己的生命,她失去所有,这使得她由最初的伤心欲绝变成竭斯底里。孤独使她疯狂,而那曾经打败她的力量则祭出了一把木竖琴弹并奏起音乐治愈了她;竖琴的七根弦线起初只是相同的一种普通金属色,然而随着那力量无数次弹奏起音乐以治愈一次又一次变得疯狂的她,七根弦线逐渐拥有了各自的颜色。

                                                           伍

次日清晨,熙临轻轻都扬起双臂拨开薄薄的水帘,看到帘洞外的天气乌云密布。她转过身对悟空说:“今天我们不如去个天气不错的地方吧。准备好了吗?”

悟空点头示意。

“那我们出发吧。”

今次熙临并没有召唤出金色的花瓣来拼凑成云团。她只是轻轻地拍了两下手掌,随即,他们身处的水帘洞便被瞬间置换成一片衔接蓝色汪洋的黄金沙滩。略带盐味的海风掠过瓦蓝色的水面迎面扑来;他们漫步于沙滩,享受着细腻柔软的砂砾在足底柔软的摩挲。之后,她又轻拍了两下手掌,两人眼前的金色与蓝色组成的世界置换成活跃的火山地带,这里的天空灰蒙蒙的,从地表喷洒而出的一柱接着一柱红色液流,着地后层层叠叠冷却成黑色的固态岩浆,筑成一个红与黑的世界。此情此景令悟空倍感不适,熙临询问其故,悟空便道出了自己在第一世界和第二世界所遭遇的一切。有听及此,她以双手取下头上的白花发环并对他说:“下一个地方会有点冷。”

少女托于手中的发环旋即分崩离析,变成无数瓣羽毛状的花瓣,它们幻化成一道白花之流,飞速旋转着并涌向了孙悟空的背后,最终形成一件厚重的白色披肩符于黑发少年的身上。

两下轻轻的掌声后,两人来到了极北之地,这是一个由蓝色和纯白组成的世界,一座座纯白的冰山重恋叠嶂浮游于冰蓝色的洋面之上。其中一座硕大的类五角形冰川的其中一面在机缘巧合下因融化而被雕凿出一副人脸,更令人意外的是 ,“人脸”中的某两处平行位置,因融化得特别快,冰水形成两行直奔而下的瀑布,仿佛在无声哭泣。在哪里,他对她道出了在第三世界的遭遇——

“.……那是一个四方八面都是镜子的世界,没有任何的水资源,我无论跑还是飞,镜中的我皆亦步亦趋。因为无论天空还是陆地都是由无数面镜子组成。阻扰我通过门口的守门者就是那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镜像。我使出七十二变对付他,他也使出同样的七十二变对付我。我对他的攻击等于对我自身的攻击。失去金刚不坏之身的我,身体会受伤,而匿藏于镜子中的守门者却毫发无伤。无奈之下,我祭出了最后的王牌——三根曾所向披靡,每次皆拯救我于危难中的毫毛,可是……”疲惫的微笑在黑发少年的唇间掠过,“当我拨出其中一根毫毛对付守门者时,镜子中的他也同样拔出了一根毫毛,我使出的毫毛的威力被抵消掉了。守门者不断复制我的七十二变对我步步进击,我深知自己那比凡人强壮不了多少的身体迟早会撑不住。”

 “然后?”她略皱眉头好奇问。

“幸好我的意志没有放弃我,可能是因为急中生智,”他露齿微笑,他那曾泛黄无比的兽牙业已变成一排亮白皓齿。“我自废了身上的七十二变,镜子中的守门者旋即失去攻击处于镜子外的我的能力。守门者恼羞成怒,却无可耐可,他只能对着我恼怒而无害地拍打镜子。更令人振奋的是,我的直觉告诉了我门口的具体位置。我高举金刚棒,随机向我旁边的一面镜子一挥,那面镜子应声成了碎片,一个黑洞取代了它的位置。我当时没想太多便一头钻到里面,幸好,我的直觉没有出卖我。”

当他们回到居所时,帘洞外已是黄昏。天色暗下来后,石桌上的那枚白色蜡烛自动燃了起来,洞内温暖明亮。那顿晚饭令悟空啧啧称奇,都是些他从未尝过的美味。以柠檬汁和麦酒为汤底的洋葱炖鸭肉,吃的方法则是用两块牛油面包夹着鸭肉一口咬下去。饭后甜品,是一块块夹带着巧克力颗粒的曲奇饼干,它们被整齐地摆放在一只圆形的木碟上。

                                                             陆

悟空注视着反映着摇曳烛光的水帘,好奇帘洞外的夜景,漫漫长夜,处处险恶,他想起了熙临曾这么说。“这里的夜晚有什么特别的事吗?”他问,“为什么我们总得在黄昏前就回到这里。”

“白昼光明,勃勃兴旺。长夜黑暗,处处险恶。”她停下摇曳的秋千,“在以前的某一个时期,这句是人们口中流传的谚语。”

“不怕,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的。”他说。

“你的世界晚上有星星吗?我是说,你和你同伴所处的那个世界。”她问。

 “当然有。”他点点头,“夜晚的天空看上去是条看不见尽头的黑布,星星闪闪发光像无数颗小钻石般镶嵌在黑布上,它们的排序杂乱无章,却因此而意外组合出各种有趣的图案,我所在的世界的人们会给这些图案取名,并编织一个个动听的故事。”

“繁星灿烂,那最美妙的光明与黑暗,”她说,“在以前,我的世界跟你的世界相似。但现在,密布繁星的夜晚却跟以前大相径庭。”熙临首次在黑夜里拨开洞口的水帘,仿佛打开了一扇门。映入眼前的首先是瀑布下的湖水,那宛如梦境般的湖面倒映出漫天星辰,抬头则是璀璨的浩瀚星河,四周寂静得只能听见悠然的风声。

“那是什么?”悟空指着一段漂浮在空中泛着淡淡黄光的碎星带问。

“以前,我们称呼它做月神,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它已是一颗死亡的行星,变得破碎分离,连游星主都不会对它感兴趣。”熙临静静地解释。

悟空觉得除此之外,这里的夜空跟自己所在世界上的夜空并无二致,但静下心来观察,星海的各个区域星群正有规律地蠕动着,有的像漩涡一样快速旋转并纠结在一起,有的则像河流一样缓慢涌动,彼此之间时而层层叠加,时而层层剥离。最终,目及所见的天空范围内,星群与星群之间凑合成一个类人的造型,它通体闪闪发光,几乎占满整个天空;脸孔部分比其它部分要立体而恐怖。四周静悄悄的,悟空只听见熙临平静的呼吸声和自己急速的心跳声。那双俯视着他们的“眼睛”似乎蕴藏着某种愤怒在持续增亮仿佛看穿了自己的灵魂,悟空一只手紧搂住熙临,把她半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则高举起来遮蔽刺眼的白光。光芒虽刺眼,却毫无温度可言,直觉冰寒入骨。直至他把挡光的手放下时,水帘已经重新合上,周围的白色冷光已被橘色的温暖烛光芒所取代。

“游星主?”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的颤动。

“不错。”她说。

“第四个世界是一个我只能向前走向后退或左右闪,没有天空的平面世界。我所遇到的守门者是一头比人大的蝎兽,长着颅骨脸和颅骨身体,长长的尾部末端是一把锋利灼热的弯刀。那条灵活长尾巴,挥舞着弯刀向着我进攻,我只能竭尽全力闪避,而无招架之力。那灼热的弯刀在空气中划出的道道刺耳声响,我至今犹音在耳。被它那尾部弯刀划过的地方无论坚固的岩石还是虚无的空气,都会裂出一道黑色的划痕。眼看有那么一记攻击,我要被那弯刀划过身体,幸好跟随我多年的金刚棒为我挡下了这一记攻击,它成了两截。我万万没想到金刚棒居然能被斩断。”他叹了口气,“在那一刻,我深深感觉到世间万物,最令人战栗胆寒的莫过于守门者们,直至我刚才见识到游星主们的庐山面目。”

“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关在这里?为什么要攻击你的世界?”他接着说。“从前你是什么人?”

“我自己也几乎忘记了,只有在梦里我才能忆起往事。可是我孤独得太久了,我早已分不清哪一贞画面是真实,哪一贞画面是我的幻想。”她无力地说,“有时我梦见我是这个世界里众多平凡人中的一个,我有一个很爱我的爱人。然而有一天,人们都疯了,他们在互相伤害,互相屠杀。我的爱人和我所爱的一切变得荡然无存。当我醒过来时,便发现自己身处这个洞穴。”

“但这不是唯一的梦,有时我梦见我曾是这个世界一名拥有高强法力的国王,我的子民们把天上的星星视作天神,将之其作为心中的信仰,他们为这些星星修建庙宇,为其筑写无数诗歌和故事。而作为国王的我并没有借着法力来奴役我的子民门,我反而教导他们互助互爱,力能胜贫。许多年后,人们生活越发甜蜜幸福,他们将我视为神一般的偶像来信仰崇拜,同时也忘记了歌颂天上的星星,忘记了修缮天神们那早已变得破败不堪的庙宇。而这,引起了天上的星神们的妒忌。一天,它们毫无预兆地对这个世界发起进攻。它们把爱戴我的子民们和我所爱的一切统统夺走,只留下了我的生命在这个山洞内,同时赋予了我永恒的生命和无垠的孤独来陪伴我。” 她说话时,并未正视他,她眼望着从洞口上方流淌而过的细流,手指在不安地拨弄着自己的长发,直至发梢起卷

“这还不是最糟的梦境。有时我又梦见自己一直就在这里,数亿年前我就出生在这里,一直就只有我一个,所有的梦境都是游星主们给我的虚假记忆,故意用来勾起我的痛苦。”

此时,白色的蜡烛快将燃尽,而她也讲完了,从回忆中醒转过来。

悟空本打算靠过来安慰熙临,可她止住了他并转移了话题。“我想听听你最后是怎样打败蝎子兽,怎样找到离开第四界的门?”

他耸耸肩坐回原位,“我并未打败那头蝎子。失去了金刚棒的我,全身的武器就只剩下了我之前跟你提到过的三根毫毛,三根毫毛我轮番对守门者使用,却毫无奏效。幸运的是,我发现了那个世界的门就隐藏在被蝎尾弯刀划破的空气中。伤痕累累的我注意到无数条在空气或岩石中的黑色裂口在缓慢扩大,我再一次相信自己的直觉,往其中一个裂口跑去,我使出毕生力气硬生把那裂口扩展的速度加快至足以容纳我身躯的宽度。在守门者要挥动尾巴对我使出致命一击的关头,我成功跨进门的另一边。然后——”洞内的光芒一下字骤升起来,宣告烛尽光穷的到来。

“就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了。”一片昏暗里的熙临替他说完。

“就是这样。”他说,“我去找根新的蜡烛。”

“不需要了。正如我之前所说,现在的你已不是你那个世界中的你。在你的世界中,你可以不吃不睡,可是在这个世界,你得修养生息,因为这样才能造就条件给你用来打败未来可能遇到的敌人。”她淡淡地说。

“我的压根法宝都伤不了他们一分皮毛,‘打败’二字从何谈起?”他的语气带着绝望。

“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你所用的法宝和武器和你本身都是源于你的世界,而你却打算用这些在守门者的世界对付守门者本身。”她悄然地拿起了七弦竖琴。

几束带叶藤蔓从悟空背后轻轻地搂住了他的腰。“躺下吧,让我唱歌给你听。”她调整了一下竖琴的弦距,轻拨了几下七根不同颜色的弦线,几下无节奏的琴音迅速出现又消失。“好了。”她满意地笑了一下,再次挑拨起琴弦。

随着节奏悠然的琴音奏起,今夜,熙临编织出了一个新的幻象,所唱出的是她的第三个梦境。今次她的身份是游星主,是最初的一名游星主,也是实力最强的一名游星主,同时也是游星主们的夙敌。游星主本身并无肉体只是一股远古而虚空的意识能量源,为了生存,它们必须吞噬并衔接大量的行星以维持自己得来不易的肉体。然而最初的那名游星主却被其中一颗自己将要吞并的行星上的某个有机生命所吸引住,它看见了他,便再也忘不了他,他那熟悉的容貌就是悟空在第一个梦境中所见到的他。琴音的节拍变得急促起来。那名游星主的同伴对它的犹豫不决感到不可思议而愤怒。正当它的同伴要对这颗行星下手的时候,它出手阻止它们。以一对一,它们都不是它的对手,随后它们围绕着它,对它联合进攻,它以一敌七,奋力顽抗,但终究败下阵来,幸运的是它成功守护了那颗行星。后来,为了能和心爱的他在一起,它放弃原本的身份,堕入凡间,成为凡人。琴音此时变得悠然愉悦。坠地的那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她疯了一样去找他。最后,他们能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那么真实而美好,他们甜蜜地靠在一起,仿佛望见了永恒。

                                                          柒 

最后一天,阳光明媚且气温适宜。熙临带着悟空来到水帘洞附近的森林游玩狩猎。他们追踪的猎物是一头半植物半动物头部倒着生长的四脚鳞兽,它移动速度极快,满身的鳞甲会跟随着移动而改变颜色,一会白如新雪,一会黑如暗影。一天下来,他们还是跟丢了猎物。可他们并不在意,因为狩猎本身远比杀死猎物有趣。随后他们来到了一条位于帘洞附近森林的小溪。悟空拉着她的手坐了下来,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牵起她的手,一轮淡淡的红晕随即攀上了熙临的白皙脸蛋。他们将鞋子脱掉,将脚浸在冰凉的溪水中,黄昏已至,少年与少女的手依然搭在一起。微风都吹拂着树林,发出令人舒心的簌簌声,悟空禁不住循声而观,眼前风景诡异而美丽,除了自己和熙临范围内的树叶是带着嫩绿的植物原色外,放眼望去的树叶都是透明如玻璃般吊挂在深色的树干上。

悟空骤然回头,因为熙临用力地握紧了一下他的手,她说:“你还是得走。”语气似乎是在说明一桩事实,而非提问。

“是的。”悟空没有正眼望她。

太阳位于远处的高耸雪山背后徐徐而下,白雪皓皓的山顶依然托着夕阳的余晖,露出粉红色的光泽。他们彼此间的沉默在此刻显得尤为恰当。熙临的头依偎在了悟空的肩膀上,而悟空依旧握住熙临的手。

那天晚上,一根全新的白蜡烛被点燃,洞内充盈着温和的烛光。悟空半卧在了吊床上,熙临则为他弹唱起最后的一首歌,然而这首歌生硬而不动听。显然歌手自己也不熟悉这首歌,她修长的手指试探性地轻抚着弦线,歌声也跟着有些颤抖。悟空知道为什么,因为熙临正一面编写歌词一面唱。

他听得出这个首歌里面的主角不是熙临自己,而是他本人。他为了拯救自己的师傅,如何进入第一个世界,并接连与四个世界的守门者交锋。她记住了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她将这些内容编成了像诗一样烂漫的歌词。

前四界不止为孙悟空带来肉体上的受伤,也使其心灵上蒙上了阴影。以往在脑海中回想起遭遇守门者们的记忆碎片,他都会感到异常不适,而现在歌词被讴歌者特意修饰过,眼看着曾发生过并以七彩光芒交织而成的幻像,悟空惊讶地发现自己已再无任何的不适感。

她唱完了,然后轻轻地放下了竖琴。这一次,孙悟空完全没有睡意,他走到她面前,挽起了她的手,轻声说:“谢谢你,熙临。” 这是他第一次用她的名字称呼她,是别离前夕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你不止治好了我肉体上的创伤,连我灵魂深处的伤口也被你的歌词所治愈。”

“只不过是条歌曲。”她的唇边浮现出一轮微笑,“我好久没有唱过新歌了。”

烛焰止住了摇曳,随之,烛光不再变得摇摆不定。而洞壁上,两个人形的烛影正肩并肩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那一夜,她彻夜未眠,而他则枕着她的大腿渐入梦乡。次日清晨,悟空醒转过来时,望见熙临正用手抚摸着他那洁白的脸庞。如同第一晚那样,她静静地坐着,眼睛温柔而专注地注视着自己。不同的是,今次彼此间的距离近了许多。

“早上了?”他问。

“嗯。从你昨晚睡着开始,我就一直这么看着你。哪怕你睡着了,你的存在依旧是件很美好的事。”她唇边浮出一轮忧郁的微笑。

“熙….”他想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唱一首歌,编织新的歌词,交织一个新的梦境。空虚的世界,因为有了你和我们的儿女,而再度变得充实,曾令人绝望的世界也有了美丽的去处。这个世界纵然有邪恶的夜晚,但别的世界一样会有黑夜。你爱我的程度就如我爱你的一样,我们皆设法使彼此快乐。”

他坐起身来,熙临抢先用手指止住了他的那准备张开的双唇。

“可是,我不会这么做,因为我没有这样做的权利,我还不敢如此自私,你是那么的充满活力而有使命感,现在这样也许是最好的。我孤独得太久了,许多过往我所了解的东西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但我依稀记得爱情是什么。就我所知,爱情从不能永保新鲜;爱情的魔力如同蜡烛之火,终究一天会熄灭,如果你留下来,我们又都永远不曾改变,永远一个模样,我们怎不可能厌烦彼此?也许我们还会互相憎恨。”她深情地望着他,“我不希望会走向这种局面。”

“结局不会是这样的,”他搂住了她,在她的脸蛋上轻轻印下一个潮湿的吻。“我们一起走,踏入门的时候,千万不要松手,或许可以成功。”

“你要我试,我就试试看,可这注定是失败。”她轻轻地推开了悟空。“听着,根据游星主们所说:你还得通过两个世界才能找到你的师傅。而这以后我不知道你会遭遇什么挑战,更不知道你的结局会是如何,但绝不会是在这里。”

“你说过,你会爱上任何一个声音,只要不是你自己的回音。”

“我也说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她站起身来,几束带叶藤蔓伸触到她跟前。

“我必须得走了。”他边站起身边对正背对着自己的熙临说,“同时我也很痛苦,希望你能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爱你。这是你的使命,你的理想,这一步你必须得踏出去。你就是你,你是孙悟空,不怕天与地的齐天大圣,穿越七界拯救唐三藏的行者。如果你不是你,我不会如此喜欢你。”她拿出了前一天用白色羽毛形状花瓣编织而成的披风和完成修复的金色发环和金刚棒。她站在他面前,体贴地为其系上披风;轻轻地将金色发环替其戴上;金刚棒交接到他手中,旋即变形成一把剑身金黄,剑锋焰红的双头剑长枪,红色的细线在金色的剑身上交织出一个个细小的菱形网格。

熙临张开双臂隔着披风搂住了他,在他耳边细语:“我希望能给予你更多,可我的法力有限,只能给你这些。”。

“你给我的已经够多了。等我完成使命后,我会回来找你的。”少年许下承若。

“嗯。我会在这里,在这个水帘洞里等候着你。”

俩人皆身穿白色长袍,来到不似瀑布,更像是由涓涓细流组成的水帘面前来。“你答应过带我去门口,现在可以带我去了吧?”他带着不舍地望着她。

“穿过瀑布的时候,这件斗篷可保你不被溅湿。”她与悟空四目对视,双手摸着他的领口,以确认他身上的披风已系紧。

“你的意思是?”他感到迷惑。

“不错,这就是你要找的门口。”她挽起了他的手,示意他望向瀑布。“第五个世界的门口。”

“不对呀,如果这是门口的话,守门者就潜伏在这个帘洞中!”他迅速而警惕地望了洞内一圈,接着说:“他们应该早就出现了,他们在哪?”

她温柔地说:“不错,每个门口都会有一名守门者负责看守。在过去的世界,守门者会用炼狱真火及各种可怕的法力逼你知难而退,不敢逾越门口半步。在未来的世界,守门者会设法使你迷路,或用计骗你走错门口。而只有在现在的世界,守门者会想到用爱情挽留住你。她为爱而爱,所说所道诚无虚言。”

她紧攥了一下他手心,猛然将他向前一抡,不舍地松开了手,分手的一刻,她的手依然停留在半空。而他则直接穿越瀑布,披风使他免于打湿,孙悟空感到一片迷惘,现在他眼前的世界迷雾扩散,轻如蛛网,淡如回忆。他径直地向下急速俯冲,手中紧紧地抓着金红相间的双头剑长枪,在坠落之际,因注满了风而鼓起的披风表面层层段段,继而化成白色羽毛并于左右两肩展开,他的后背结出一双雪白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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