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原春梦(片段)

词曰:

松柏山头,送远目、蜿蜒小路。尘埃荡、残阳如血,废兴几度。荒诞崚嶒金色梦,地头田间耕夫语。雨霏霏、青瓦愈迷蒙,沉沉雾。 庚子乱,家国苦。辛丑恨,人神怒。革命风云起,劲摧枯树。碧血黄沙飞鸟唳,红英飘落无人顾。希冀在、莽野大山中,真情处。

——调寄满江红

图片发自简书App

都说雒玉山长得跟他先人太像了,除了神形没那么沧桑,言谈与举手投足之间的形态举止,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从影上不难看出,雒氏祖先几乎全都是蚕眉凤眼,悬胆鼻子,厚嘴唇,国字脸,络腮胡。“影”是大户人家列祖列宗按辈分排列有序的画轴,一般用毛笔画成,黑白两色,看不出脸的颜色。雒玉山的脸是赤红的,跟戏里的关公有些像,没那么红,带点赭色。他恪守祖训,安分守己,以诚待人,在乡间和华原城里颇得好评:有君子之风,心底和善,无论富贵贫贱皆能一视同仁;有好古之风,行至儒雅,无论书生渔樵皆可促膝而论;有侠骨柔肠,嫉恶如仇,无论善恶之大小,皆能祛恶扬善等等。他的善德之行,可谓雒氏家族之遗风。雒氏兴旺是从他八辈祖宗起始,具体多长年代,具体的他也说不清。抑或只是一个传说,像民间一切传说和民俗一样,无论凄美与悲壮,还是结局皆大欢喜,绝非凭空臆想,大都建立在一个完整的故事之上,还赋予了智慧与美好希冀。大善大恶几乎皆在两个极端,即人们所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光环绝不是随意笼罩,那得看主人公的德行。其中奥妙绝非一两句话能讲清楚,是文化,不是儿戏。雒玉山本是一位普通人,正是因为他身上存在着与众不同的德行,也就显得他不平凡了。这些道理人人皆懂,但非谁都愿去做,且做得到的。他一辈子遇到过许许多多的诱惑,有的能摆脱,有的无法摆脱,因他是凡夫俗子,若非盖棺不能论定。他血液里流淌着发奋激昂而又饱含中庸的元素,既充满理想,也不乏任劳任怨、忍辱负重、承担任何苦难的责任和勇气,这是他们家族的共同点。悠久的历史创造了灿烂的文化,包含着任劳任怨,平和无争,也不乏在血雨腥风、时代激荡的变迁中努力拼搏,维护家族荣誉,由昏暗到辉煌,再由低谷而奋起,周而复始地变化着层次与地位,时时刻刻不停地演绎着进步的艰辛和喜悦、苦涩和甜美。

明末清初,天下混乱,渭北山里,有雒氏弟兄二人,与人佣耕。他们故乡在哪?俩人既道不清也说不明,依稀记得好像是东方啥地方。记得是懵懵懂懂地跟着父母一同逃荒出来的,走了多少日子,不知道也没算过;记得母亲死在黄河东岸,父亲死在此地,葬埋的地方是一孔废弃的土窑。人问:尔等可是由大槐树下来?答曰:不知道。在他们依稀的记忆中,大槐树太多了。憨厚的哥俩,走哪睡哪,十分恓惶。哥哥名子清,将近四十岁,弟弟叫子义,小他哥两岁,因为贫穷,二人均没娶妻成家。穷哥俩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依靠乞讨、扛活为生,没人看得起。雇佣者也是实在人手不够了,才临时使唤他们几天,一旦不需,即刻遣散,他们就四顾茫然,不知何去何从。一日,俩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荒野里,早饭没吃,午饭没开,饿的不行,实在走不动了,就地坐在路边草地上,脊背倚着山石,好半晌才睁开深陷无神的眼睛,眼前星星乱舞。又过了好一阵,眼里的光线才由混沌转为清晰,意识也渐渐地清楚了些。高天的流云,空旷的山野,更显得自己渺小可怜;地上的青山、树木、野草、山泉、河流,还有走不完的坎坷弯曲之路,更觉得哥俩连那地里的料礓石都不如,大概只有空气毫不吝啬任由他们呼吸,恩赐似的与他俩同在。子义黑白分明的眼珠在眼眶里转动:一只麻鹩倏忽而逝在视野里;一只游隼停在空中;草稍上伏着一只青绿色的蝈蝈;一只松鼠攀缘在黄土崖壁上;当他看见崖畔上有木瓜时,眼睛一亮,兴奋地告诉了哥哥。这个发现无异于沙漠里的人发现了绿洲;溺水的人摸到了一根旗杆粗的木棍;落难的人看见了菩萨一样,哥俩激动万分。疲惫的身体不能使他们矫健,却不能阻他俩攀爬着去摘。更瘦的哥哥踩着弟弟的肩膀,伸出手去,距离木瓜还有一尺来远。幸好他右手抓住了一根对角刺,左手又抓住了一丛草棵子,好不容易爬到可以够着木瓜的位置,没摘几个,兴奋使他忘记了处境,脚下没有蹬稳,忽地掉了下来。崖壁上黄土随着他的滑落而跟着累下,荡起一溜尘烟,似无情地嘲笑。子清在草丛里翻滚了几下才停住。突发的一幕,吓得子义目瞪口呆。半晌,回过神的他跑到哥哥身边,大声地呼唤着:“哥!哥!没事吧!”子清睁开被尘土糊住的双眼,艰难地坐了起来,动了动胳膊腿,没有骨折,只是胳膊胸脯上刮了几道血口子。他灰头土脸,受伤处跟五官是湿的,其他处全都是黄土和污垢。静下来后,饥饿再一次扑来,子清顾不上疼痛,让弟弟拾了些柴草,用火石击着棉絮媒子把柴点燃,烤起了木瓜。

荒野里升起一股青烟,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

过路僧人远远地看见了,好奇地来到他俩跟前,问这问那,说东道西,全是兄弟俩没有听过的话。说完人就走了。僧人神态飘逸,给哥俩讲的是苦海与普度,前世报和后世报,救赎与被救赎还有以及如何看待劫难。就是克制自己,一心向善;还指导他俩今后怎么行、怎么做。最后说:“佛在天上。要以诚立世,以信立身。”他说:“尔等按我的话去做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历尽苦难艰辛、懵懂的哥俩,被僧人一席话点拨,如沐浴清风,顿感神清气爽。抬头看时,眼前已是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僧人的影子?他们深信遇见了神仙,不约而同发誓:这事要保密,绝不可外泄!

其实,两个叫花子的话又有谁能相信信?自己信就行。哥俩笃信僧人的言语,就拼命地给人打短工、扛长活,终于攒了些钱,子清张罗着给子义娶了一个逃荒姑娘成了家。新房就是一孔旧窑洞。苦人儿不觉苦涩,苦人也知道幸福,虽说没有绿窗红烛,洞房照样鱼水鸳鸯、紫燕呢喃。一双新人不知道哥哥已悄悄地离开了他们,连一声真切的祝福也没留下,更没有看见那个在黑暗中流泪的眼睛,他们只顾巫山云雨、哥亲妹爱了。那个身影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跟夜色混为了一体,只有山风依然呼啸着。不见了哥哥,旮旮旯旯地儿都找遍,就是不见他的身影。为此子义很长时间懊悔不已。很久以后,听说哥哥出家了,具体在哪座山、哪座寺院?不得而知。子义小两口,夫妻恩爱,十分勤劳,就在距离一个村子不远的地方开荒种地,不出几年日子就有了起色。媳妇给他生了三男二女,七口之家使一个宗族渐渐显出了无限的生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几个孩子先后成人,开的土地更多了。不出数年,便有了六十多亩土地。老二天佑是男孩,聪明肯干,很有心计,爱好练武术。一旦有空闲,就跑到二十里外的法源寺庙里,跟一个法号叫智浅的和尚学武艺。这个和尚说跟他有缘分,天佑问他,为何?曰:“前世因,后世果;尔可期,不可说。”一个春日,他在地里干活累了,躺在小斜坡的枯草上歇息。春天的阳光暖融融,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朦朦胧胧看见他家的窑洞不见了,一个有着七八间青砖瓦房的大宅院呈现眼前。幻境似的宅院,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他努力地看清楚、仔细地记下来;房前是篱笆院落,几株桃杏,花开的正艳,近前分明看见树干上有许多蚂蚁在上上下下十分忙碌着,几只喜鹊在房脊上喳喳地连叫带蹦。房子的户牖是朱红色的,绿色的纱窗分外新鲜。门前有青石瑞兽,庭阶前,玉兰绽放着红的白的花朵煞是妩媚。和煦的风吹得他身上暖洋洋的,心情也前所未有的好;恍惚中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子在叫他,声脆音细,温婉亲切,他正要答应,女子忽地又不见了,好像隐在了什么地方,左看右看就是找不到。迷失、失踪、消失、遁迹,不知道真实与梦幻的所在关联,故而十分焦虑着急。一阵凉风吹过,他打个冷战,清醒过来,忽地坐了起来,睁开眼才发现是自己做了一个好梦。摸摸周身,觉得心口汗津津的。还没回过神来,耳边真的就有喜鹊在叫,循声看去,两只花喜鹊在距他十来步远的小山凹里正在踏蛋交尾。一只喜鹊踏在另一只喜鹊的脊背上,两只尾巴一开一合地扑闪着,明媚的阳光下一切清亮,所以他看得很清晰。寂静的山野,眼前的情景,使他浮想联翩,他想起了在集市上说书人讲的故事,断定眼前这块地一定是能够福荫子孙的美穴地!他想到这里暗暗自喜,顺手折了一根柳树枝,走到喜鹊踏蛋的地方,将柳枝深深地插进了土里,想以此做个记号。那根柳枝活了,不几年就长成了一棵树。父亲死后,他就做主把老人埋在那个地方。兄弟姊妹问他原因,他也不多解释,只说是一个道人看过的好穴,大家也就将信将疑地依了他。随后,雒家就开始发达了,想啥来啥,干啥成啥,别人不敢做的事他们一做就成。庄稼一茬一茬,人一辈一辈,随着不断地在那里插柳,那个地方的柳树成了林,柳树沿着河川漫开去,就有了地名“柳林川”的称谓,以后的年月里陆续来了不少人在此落户,形成一个颇具规模的村镇,自然便唤作“柳林镇”。柳林镇风光旖旎,远近闻名。雒家属于老户、大户,也以地主自居。像这种自生自灭的村镇部落在荒芜的大山里很常见,在柳林镇西北方向子午岭的原始森林里,砍柴的和采药的人经常会发现先民们的居住遗址,或废弃的窑洞,或青石板铺就的小路,都隐藏在茂密的丛林里抑或是腐烂的杂草之下,让人感到很是神秘,便会引发人的无限遐想。雒老二相信这世界上有神灵存在,相信无论做啥都逃不过佛的眼睛。过上温饱日子,雒家也开始融入斯地的人文之中,也会在每年的二月二去药王山赶庙会,恳求药王爷赐子、赐福、赐平安;也会去大香山寺拜谒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上一炷高香,默默地许下心愿;也会跟周围的人学一些方言土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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