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是历史上一个很小很小的人物。
他不是政治家,不是将军,不是大文豪,也不是能人异士。能在漫漫历史长河中留下一点水花,只因一段短暂的婚姻。
他叫赵士程,南宋初期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生卒年不详。出身倒挺显赫,乃是宋太宗六世孙,楚荣王赵宗辅之孙,仪王赵仲湜之子,典型的权贵子弟。
他家有一门姻亲,姓陆,也住在绍兴城中。赵士程有时会去陆家登门拜访,跟陆家的儿子务观挺谈得来。
务观那时二十岁,娶了个妻子唤作蕙仙,比他小三岁。蕙仙不像一般的新妇那样羞涩矜持,她总是大大方方地跟务观一起会客,一起出游,一起吟诗作赋,两人秀得一手好恩爱,时不时还拿赵士程这个钻石王老五打趣。
蕙仙也出自大户人家,祖父是鸿胪寺少卿唐诩,在朝廷负责接待外宾,不但精通诗词文章,对音乐歌舞也颇有研究,是个风流倜傥的才子。蕙仙从小耳濡目染,三岁就能读诗,五岁便会识曲,八九岁时已是下笔成章,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成为远近闻名的大才女。
男婚女嫁,一向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要遇到一个理想的伴侣谈何容易?蕙仙的运气还不错,父母为她精心挑选了一户诗礼之家,和一个同样文采飞扬的才子丈夫。赵士程曾读过蕙仙与务观合写的《菊枕诗》,两人真是才趣相投,眼角眉梢都是爱,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赵士程在羡慕的同时,也为自己叹息:
娶妻当如唐蕙仙。
2
两年过去了,赵士程仍然单着。
不是没人给他说亲,也不是没有好姑娘,但距离他内心的期待,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就好像见过了名山大川,再也看不上寻常沟壑。
很久没去陆家了,忽然有一天,赵士程听到一个骇人的消息:蕙仙被休了。
发生了什么事?那样美好的一个女子,怎么会被休掉?
八卦消息总是传得特别快,有人说是务观的母亲嫌蕙仙没有生育,也有人说老太太去算过卦,蕙仙与她命中相克,一定不能留在陆家。
还有人说,这些都是借口,其实是因为务观太迷恋蕙仙,成天腻在一起,学业都给荒废了,再加上他父亲重病缠身,母亲既忧且怒,便把一切过错都算在这个俊俏儿媳身上。
毕竟,蕙仙太不符合贤妻良母的标准了,她应当注意端庄,公共场合不能跟丈夫酬诗、唱歌、嬉笑,秀恩爱更是不自重的表现。
就像《女论语》中所训诫的那样:“莫纵歌词,恐她淫污。”
听了这些闲言碎语,赵士程忍不住心中有气:想当年易安居士嫁给赵明诚,也是花前月下、如漆似胶,留下多少绝妙好词,无人责怪他们风流放肆不务正业,倒说这是一段佳话。蕙仙没做错,她只是嫁错了人家。
赵士程默默关注着事态发展,不多时,坊间又传来一个更劲爆的消息:蕙仙离开陆家后并未走远,而是被务观藏在附近一所房子里,两人仍然频频相会,可惜这种事终究瞒不了太久,老太太得知后立即打上门去,将蕙仙赶回了娘家。
原本明媒正娶的妻子,怎么就成了见不得光的偷情?
以蕙仙的出身和性格,又怎能如此不顾名节?
思来想去,必定是务观当初休妻时,对蕙仙做出过承诺,既然如此,他怎忍心辜负她这份勇敢和忠贞?要说母命难违,孝道大于天,那《孔雀东南飞》诗中又是怎样唱的?
原来幸福的爱情看上去都一样,只有分离时才显出差别。
唐家的掌上明珠又回来了,以一种最耻辱、最痛苦的方式,结束了一段曾经人人看好的美满婚姻。
蕙仙前脚刚进娘家门,务观后脚便按母亲的旨意又娶回一位姓王的姑娘,第二年就抱了个大胖小子。
赵士程难以想象蕙仙此时的心情和处境,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做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
娶蕙仙。
3
说来容易做到难。
赵士程虽然不是当今天子的直系,毕竟也是正儿八经的宗室子弟,上有祖训高悬,下有父母高堂,朝廷里还有敦宗院管着,婚姻大事哪能自己作主?
更何况他要娶的是个弃妇,这可比娶平民女子还要难得多。
赵士程是如何不顾世俗非议,如何争取朝廷、家族、父母同意的,传世文献上没有记载。但可以想象,他所面临的压力绝不比务观小。
也有可能,他的父母思想不太古板,没有过分为难儿子,所以他不用学九百年前的焦仲卿以死殉情,也不必像六百年后的沈复那样与家庭决裂。
梦想照进现实,赵士程终于将蕙仙娶进了家门。
蕙仙嫁到赵家后,从不提以前的事,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容,性情比过去温顺了许多。
赵士程处处小心翼翼,避免在蕙仙面前提到陆家。他不在乎她嫁过人,不在乎她没有生育,甚至,不在乎她心里还为别人留着空间。
他一有时间就陪着蕙仙,陪她聊天,陪她吃饭,也会在天清气朗时陪她游山玩水。
只是,不再吟诗。
就这样过了五年,风平浪静,一切都在通往幸福的方向。
4
这一年冬天过得并不舒坦,蕙仙染上了慢疾,迁延反复,总不能痊愈。好容易捱到春暖花开的时节,赵士程打算带她出去散散心。
地点已经选好了,就在城外禹迹寺南边的沈园,那是绍兴一带有名的悠游之地,园林建得宏伟又漂亮。
赵士程让仆人在凉亭中铺上席垫,摆上酒水佳肴,与爱妻一边举杯畅谈,一边欣赏园中春景。
聊着聊着,蕙仙的眼神忽然一变,说不清是欣喜还是悲伤,期待还是逃避。
不远处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务观。
务观没有走过来打招呼,只是默默地坐在角落。他与蕙仙同住一城,在彼此生活中从未走远,只是不敢相见。
蕙仙有些坐立不安,低声告诉了丈夫。赵士程吩咐仆人给务观送些酒菜过去,务观是个知礼的人,于是起身前来,向赵氏夫妇致谢。
一别经年,恍若隔世。原本可能形同陌路的两个人,因为赵士程的主动大度,终于得以坐在一起叙叙近况。
叙归叙,毕竟已经各自成家,纵有千言万语,当面说出来的又能有多少?
尤其是务观,亲眼见到蕙仙嫁了个如此优秀又体贴入微的夫婿,心中的酸甜苦辣怎么说得出来?
赵氏夫妇离开后,务观独自在沈园待了很久。仕途失意,婚姻不谐,一时间感慨万千,提笔便在墙上写下一首《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个史上著名的妈宝男,这个从礼教之家培养出来的优等生,在离婚五年后终于爆发了。
宝宝心里苦,宝宝要说。
他公开表达对前妻的眷恋,对母亲的怨恨,对这个以孝为天的社会的愤怒。他只顾宣泄,却没想到,这样做会对蕙仙造成怎样的影响。
陆大诗人与赵夫人藕断丝连的八卦,以这首小词为翅膀,在绍兴乃至整个宋境流传开来。
5
蕙仙的身体越来越差,总算又熬过了一个寒冬,待到天气转暖时,她主动向丈夫提出,想再去沈园看看。
赵士程答应了。他也许预感到,能够为她做的事情已经不多。
蕙仙在务观留字的墙壁前驻足了很久。字迹中划过的是她曾经再熟悉不过的笔力,词中所写的也是永远铭刻于心的记忆。她所挚爱的那个人,仍然苦苦思念着她,但这种深情早已不复昔日的愉悦,只有岁月都无法抹平的遗憾与哀伤缠绕其间。
赵士程正在不远处看着妻子,看她唏嘘,看她落泪,看她挥毫落笔,洋洋洒洒和了一首同牌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蕙仙把对丈夫的感激留在心里,却把对前夫的牵挂写在了墙上。
回到家后,蕙仙一病不起,不久香消玉殒。
务观活了八十六岁,一生中无数次追忆与蕙仙新婚燕尔的短暂时光,为她写下一篇又一篇感怀悼念的文字,缠绵悱恻,至死不忘。他有妻有妾,子孙成群,却没舍得给陪伴一生的妻子写点什么,全部的情深意长都留在了少年时代。
而赵士程,从未给蕙仙写过一首示爱之作,从未给后人留下白纸黑字的谈资。他只是在蕙仙病故后终身不肯续弦,十余年后逝世于福州任上。
所以,催人泪下的究竟是爱情,还是文采?世间难得的是轰轰烈烈的传奇,还是简简单单的守护?